金岱
鳳凰電視臺2021年8月17日的“全媒體大開講”節目中,一位中國社科院的專家說,中國社會科學院2019至2020全國心理狀況調查表明,患有憂郁癥的小學生達10%,初中生達30%,高中生達40%,其中重癥者為10%。
這個調研結果是十分駭人的,我國當前罹患精神疾病的青少年竟是如此普遍。
近讀陳墨編撰的口述史著作《成長之難——一個少年的心靈史》(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1年1月版)一書,令人感觸頗多。
《成長之難》一書的主人公,亦正是一位因精神疾患而在初三輟學的少年。這位少年經歷了相當不易的康復過程,終于以初中生身份考上了大學,并恢復了心理健康。
《成長之難》會讓人覺得是一部文學作品,一部小說,或者一部傳記文學,采訪人對受訪者的敘述采用了葆真的作法,完全不加修飾,包括錯誤的語法,細微末節的語氣詞,口頭禪,乃至于臟話,無不加以照錄。以至于讓人讀來,感覺到活潑潑的生活氣息,有著切實的生活的真實感,似乎能觸摸到生活的溫熱的皮膚。讀畢掩卷,腦中會出現一些甚至可以說是生動的人物形象:主人公、主人公父親、母親、奶奶等,尤其是主人公父親,會給人帶來頗深的感慨——可憐天下父母心。
一般來說,口述史的受訪者通常是已至垂暮之年的老人,心里充滿了回憶,自然更愿意接受口述史學者的采訪。但是《成長之難》這部個人檔案相當獨特,作為口述史,受訪者是一位三十幾歲的年輕人。一位三十幾歲的年輕人,如此細致入微地回憶自己的嬰幼兒時期、少年時期、青年時期,實在是不多見的。而受訪者的記憶又是超常的,能記得從嬰兒時以來的大量生活細節,使這部口述史更顯得非同一般。
當然,這部口述史作品,其意義更在于受訪者是當代教育,包括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的一個典型個案,從中可以窺見當代青少年成長,家庭和學校教育的相當普遍的景況,并深入到當代教育問題的癥結所在。
受訪者回憶了他很小時候就有的,學習時注意力不能集中,神經短路,大腦“斷電”,以至于學習成績不佳的情況;回憶了他小時候就有的心里像“壓了一塊石頭”似的心理感覺;回憶了他的父母親、奶奶等親人,包括老師們將他作為孩子的“一般”,并不將他看作一個“個體”,長期帶給他的巨大的學習壓力的情況;回憶了他初三時終于發病,嚴重時渾身顫抖、失眠、躁狂,乃至于發生要殺掉母親、奶奶、老師等的幻想情況;回憶了他輟學在家,漫游于學業之外的,他感興趣的知識大海,如音樂、電影、文學時的那種如魚得水的狀況;回憶了他的父親在他發病后幡然醒悟,極耐心極細心地陪伴他走出至暗時刻的過程;回憶了他找到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方向——電影評論,并通過藝考,終于走進大學之門,并在自己熱愛的學業的學習過程中,恢復了心理健康;還回憶了他人生中的貴人,評論家陳墨,大學系主任陳老師等對他的精神成長和心理康復給予的重要幫助。
這份個人檔案之所以彌足珍貴,就在于它通過大量的細節,以及采訪人對于這些細節的解剖,揭示出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總是把任何一個孩子都當作孩子的“一般”來看待,而從不把孩子作為一個獨特的“個體”。現代教育的一個重大的弊病就是教育的“工廠化”,將所有的孩子們削足適履地制造成若干種統一“規格”的,整齊劃一的“產品”,如果家長和老師不能夠加以特別的注意,反而變本加勵地以學習成績作為唯一的“產品”標準,那么孩子們的問題,教育的問題就會愈發突出出來:那些生動的靈魂會被窒息,創造的天性會被扼殺,而各式各樣的精神病態乃至身體病態則會被催逼出來。
也正因為此,《成長之難》這部口述史作品,不僅可以作為文學,作為個人檔案來看,還可以,或者說更應該作為一部“精神自我”發育的理論性著作來看。《成長之難》不同于一般口述史的一個突出的新創就是,編撰者陳墨在口述史的基礎上增加了對這些口述史材料進行評論的環節,每一小節口述史之后,都設有一個“采訪人札記”的部分。陳墨認為,口述史研究,有如考古,口述史所錄的受訪者口述部分只是考古現場發掘出來的材料,真正的考古研究則是對這些發掘來的材料的精心研究和理論探索,口述史學者必須對口述史材料進行解剖,小心甄別其真偽(不是口述者有意作假,記憶本來的特點就是真實與想象,真實與后來的經驗摻雜),仔細地考究其構成,深入地分析其規律,并發掘出這些材料的真正的價值和意義來。陳墨將這一番工作稱為“心靈考古”。
在《成長之難》一書中,陳墨就發掘出一個重大的理論問題:當代中國青少年的精神性自我的發育問題。整本書都是扣緊精神自我發育這一問題展開的,或者說,整個這項研究都是從精神自我發育這一視角來進行的。對于受訪者所敘述出來的這些材料,精神病醫生、心理學家、教育學家等可能都會從不同的視角進行觀察,而作為人文學者,陳墨采取了精神自我發育這一視角進行研究。
陳墨在書中首先闡述了這一問題的理論來源,他說:
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把人的心理主體分為生物性自我、社會性自我、精神性自我,弗洛伊德則說是本我、超我、自我,兩者大同小異。(P157)
然后在書的近結尾處陳墨概括了這一理論問題的意義:
我不知道“人既是天使,也是魔鬼”這話是誰第一個說的,這話對我也有重大影響,對主人公也同樣如此……但如今我對“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這一表述不是特別滿意了。一是因為這一表述雖近人性真實,目的在道德判斷;二是因為這一表述忽略了更重要的第三維,即人的精神自我主體。我喜歡把魔鬼性理解為人類的生物性即本我,把天使性理解為人類的社會性即理想化的超我,而人類個體最重要的其實是第三維即精神性自我主體。個人的成長,說到底,就是從出生時的生物性個體,經過社會化規訓而成為合格的社會成員,同時或稍后必須經過自我覺醒而致精神個體化。并由精神自我諧調并統帥生物性自我、社會性自我,形成自我統一性,才算是成熟。(P430)
這里,陳墨對弗洛伊德和威廉·詹姆斯的理論進行了一次非常有意義的創造性解讀。每個人的成長,都是在生物性自我(本我)與社會性自我(超我)的反復沖突和諧調中實現的,而其中特別重要的角色是精神性自我(弗氏之自我),只有精神性自我的發育,才能整合生物性自我和社會性自我,從而完成一個完整的,健全的個體的人的形塑。應該說,陳墨在這里提出了精神自我在生物性自我(本我)、社會性自我(超我)與精神性自我(弗氏之自我)這三者中的特別意義的獨到的見解。
從這一理論的視角出發,觀察《成長之難》受訪者的經歷,便很容易看出,由于家庭、學校、社會嚴重缺乏對精神自我發育的認知,亦即習慣于將孩子看作孩子的“一般”,而不是獨特的“個體”,這個小小年紀的孩子的生物性自我與社會性自我之間發生了劇烈的沖突。這個孩子記憶力超常,有明顯的藝術氣質,但是他對他不感興趣的學校學業常集中不了注意力,腦子常“斷電”,學習成績好不起來。但是我們的社會規訓,或者說當代教育的規定動作,就是必須要在學校各學習科目的成績達到中上乘,甚至是上乘,才可能在孩子們的“生存競爭”中得到社會的選拔:上高中,上大學,成為前途可觀的成功者。由是,家長,學校的老師對于孩子的“學習成績”這四個字的看重就不可避免。這樣的社會規訓,家長和老師的這樣一種“看重”,自然要傳導到孩子身上心里,造成心理壓力,《成長之難》受訪者這個孩子,這個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這個并非缺乏才華,但很不適應于社會規定動作的孩子,心理壓力就不可能不是巨大的,以至終于釀成嚴重的心理疾患。
《成長之難》揭示了缺乏對精神自我發育重要性的認知,會給孩子帶來多么大的危害,同時也揭示了有意識地幫助孩子的精神自我發育,有意識地幫助孩子尋找自我,建構獨特的心靈,會給孩子帶來多大的益處,它使這個孩子走出了心理疾患的陰影,恢復了心理健康,更展開了孩子人生事業的前景。當《成長之難》受訪者輟學在家,漫游于他所感興趣的音樂、電影、文學中,逐漸找到自己能適應的致力方向,受訪者的父親,在孩子病后,幡然醒悟,懷著極大的耐心和細心陪伴,寬容,順應和幫助孩子的興趣的發展。受訪者找到了自己的事業和人生導師——評論家陳墨,這位導師不吝時間地與孩子談話,交心,顯然是有意識地引導孩子尋找自己的興趣焦點和發展可能,這個孩子于是進入了自己建構自己心靈的過程。他成功了,總之,《成長之難》向我們呼吁,高度重視對孩子精神自我發育問題的認知,有意識地幫助孩子的精神自我發育,乃是當代中國教育的一個重大課題。
(作者系華南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