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玨

冰床,又稱凌床、拖床、法喇、冰排子等,是一種專行于堅冰之上的木制交通工具。它主要由人力拖拽向前滑行。明清以來,在大量官私文獻尤其是詩、畫記載中,冰床皆與“帝京”緊密地聯系起來。帝京冰床形制的多樣性、宮廷冰床的游玩趣味及民間冰床的旺盛生命力,這三者的交匯構成了老北京的冰床舊憶。“文字的冰床”與“圖像的冰床”之下,實際蘊含著京城人士鮮活的生活痕跡,是明清乃至民初時期北京社會的真實寫照。
由人力拉動的冰床,其記載最早見于北宋江休復《嘉祐雜志》和沈括《夢溪筆談》。二人筆下,官民常乘凌床渡冰河。何為凌床?沈括寫道:“冬月作小坐床,冰上拽之,謂之凌床。”[1]猶如坐具一般的粗簡凌床形象,是今人所知曉的冰床最初形制。當冰床的時令性、地域性與帝京的神圣感、神秘感發生碰撞,明清“帝京冰床”逐漸成為眾人關注的熱點。它最直觀也最突出的特色就是形制多樣——民間冰床、官紳冰床和皇家冰床可謂各有千秋,既詮釋了古都北京特有的社會階層復雜性,也反映出帝京冰床形象的豐饒與紛繁。
民間冰床面向社會大眾,自然而然地延續了北宋凌床的簡樸風格。一塊木板,下嵌鐵條,再配上牽繩或撐桿,是最常見的老北京冰床樣式。“似車無輪,似榻無足”一語出自清人阮葵生,很好地代表了時人對民間冰床的觀感。而清末民初各式風俗畫的存在,恰好提醒我們“圖像”對于保留民間冰床記憶的重要性。晚清名聲大噪的《點石齋畫報》刊載過一幅《冰上行槎》圖——一架載有三名少女和一名車夫的冰床在護城河上滑行。只不過,上海畫師“想象”中的帝京冰床不是由木板而是由竹筏構造,頗有些喜劇效果。
相較于不避風雪甚至有些簡陋的民間冰床,主要服務于官紳人士的轎廂式冰床明顯更具舒適性、觀賞性。清官員汪由敦將自己從京南奔赴天津的乘冰床經歷吟詠成詩。其中“編葦橫度直兩版,施茵張幄如碧油”一句,說明他乘坐的是一架帶有青藍色帷幄的轎廂式冰床。慶幸的是,清代宮廷繪畫中也曾出現官紳冰床的樣貌。乾隆皇帝命張廷彥等繪制的《崇慶皇太后萬壽慶典圖》,就描繪了數架供隨侍高級官員乘坐的不同色澤的轎廂式冰床。它們由車夫前拉后推地在長河中跟隨皇家冰床行進。可以說,官紳與轎廂式冰床的結合體現了特殊群體對舒適度的追求,以及不同于平民的心理訴求——它是封建社會中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皇家冰床無疑是帝京冰床的一抹亮色。乾隆皇帝曾與二十八位大臣即興作《冰床聯句》,內有四韻詳述御用冰床之制:“高注旗森攢雉尾,夾趨柄蜿刻龍頭。肩輿坦坦肩寧勚,步輦遲遲步詎遛。檀榻簇葩匡既好,柘檐纈翠蓋斯觩。方裀茸燠敷貂座,圓極虛明屏罽幬。”[2]插著雉羽的旗桿、刻著龍頭的頭柄、雕著花紋的矮榻等,共同組成威嚴奢華的皇家冰床形象。關于乾隆皇帝御用冰床,我們還可從姚文瀚所繪的《紫光閣賜宴圖》、張為邦和姚文瀚合繪的《冰嬉圖》中觀賞一二。美國人凱瑟琳·卡爾撰寫的回憶錄還談及慈禧太后乘坐的冰床樣式:冰橇帶有布篷,里面襯著毛皮,鋪設皮毯。內部三面設座,觀看焰火時,旁邊的棉簾子和前面的擋風玻璃可以收起來。[3]由此可見,集華麗與舒適于一身的皇家冰床,處處彰顯著王朝統治者的無上權威和奢靡生活。
明朝時期,西苑成為專供帝后游興玩樂的皇室御苑。苑內三處水面統稱太液池,水光山色,與岸邊樓閣相映成趣。冬日太液池上冰床穿梭更是苑內一景。《明宮雜詠》中的詩句:“玉樓銀殿雪婆娑,西水橋邊凍不波。一霎胡床冰上過,主兒飛渡北花河”[4],就是詩人借助嘉靖朝史事,遙想太液池雪色及皇太子坐拖床飛渡之景而作。太監劉若愚也對西苑冰床印象深刻,“至冬冰凍,可拖床。以木板上加交床或稾薦,一人前引繩,可拉二三人,行冰如飛。積雪殘云,點綴如畫”[5]。明熹宗朱由校尤擅斧鋸鑿削,一度改進御用冰床,即“以紅板作拖床,四面低闌,亦紅色,窄僅容一人”,命隨侍宦官用繩索、竹竿前引后推,享受“萬里霜原赤兔飛”的冰上滑行樂趣。[6]明皇室對冰床的喜愛,使得宮廷冰床在原有代步基礎上新增了游憩屬性,二者融合之下的冰床之樂也深遠地影響了后世。
有清一代,冰床在皇家游玩中大放異彩,由此邁入黃金發展期:冰床的使用頻次陡然增加,是為一。清統治者于隆冬時節游賞太液池,冰床作為娛玩工具必不可少。乾隆皇帝游瀛臺、淑清院諸勝時,就寫詩留念:“短墻接曲堤,冰床猶可前;渡彼琉璃浦,來此蓬萊山。”慈禧太后不僅自己喜歡坐冰床、觀焰火,還大張旗鼓地宴請各國公使和公使夫人享受冰床歡樂。值得關注的是,以八旗競技、表演為主要內容的冰嬉在乾隆、嘉慶和道光三朝形成典制。清帝每歲閱試冰嬉時,往往乘坐特制豪華冰床,“駐于琉璃之界,豹尾扈于鸑鷟之隈”,場面十分盛大。不僅如此,西苑門內準乘冰床也成為清帝賞賜王公大臣的一項恩旨。冰床的使用場合不局限于西苑一處,是為二。清代皇家園林興盛,圓明園、清漪園(后稱頤和園)等處都有開闊水面。乾隆皇帝御制詩中,留下了其乘坐冰床游園賞景的文字記載。如“六橋界面湖,山榭欲臨之。凍鋪畫中亙,冰床鏡里裹”寫的是清漪園睇佳榭周邊的冰雪美景。此外,冰床還用于園居以外的皇家長距離游樂。乾隆皇帝常奉太后在長河——自昆明湖至西直門的水路中乘坐冰床,于倚虹堂小憩后,方易輦進宮。
融入詩、畫的清代宮禁冰床記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寓情于景的表達方式。乾隆皇帝寫下“皚皚玉畫中列,轆轆冰床鏡里行。今日慈心真是悅,壽籌添擬海山盈”的詩句,本質上是以西苑雪山、冰河及冰床作襯,藉慈心大悅來表達“善事父母”的至孝情思。前述《紫光閣賜宴圖》《冰嬉圖》中描繪的冰床之樂更是同國事、國俗聯系起來——乾隆皇帝大宴西征將士的得意情懷及八旗兵丁冰嬉的習武情愫都是畫中之義。無怪乎王國維慨嘆:“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坐冰床”是明清時期北京民間社會的歲時習俗。“冬至以后,水澤腹堅,則什剎海、護城河、二閘等處皆有冰床。”[7]冰床帶來的冬日便利、賞景情趣及圍酌之樂,使其一躍成為帝京頗具吸引力的消寒物事。史載拉冰床者往往挽繩疾行,后跳上冰床任其滑行,待緩慢時再重復疾行,速度飛快。清人黃樂之入京后甫坐冰床,驚嘆道:“但覺天風急須邊,不遣纖埃刮眸子”。一位自名凡夫的文人回憶幼年與堂弟在前門外冰面上坐冰床的趣事,也說“疾駛如飛,有飄然世外之想”。相較于“便行”,冰床的“怡情”明顯更讓京人沉醉:清人張赤山的“直似游仙塵境里,瓊壺咫尺忽周遭”,以及楊敬亭的“風和日暖時端坐,疑在琉璃世界行”,都寫出了作者坐冰床賞冬景的夢幻體驗。至于圍酌之樂,明朝已經大行其盛——“明時積水潭,常有好事者聯十余床,攜都藍酒具,鋪氍毹其上,轟飲冰凌中以為樂”。清代沿此風習,“風雅之士將數床聯絡一處,周圍約坐,圍爐飲酒,烘硯賦詩”[8],亦屬雅人深致。
當我們將目光從“坐冰床”的愜意轉到“拉冰床”的繁苦上面,便可更全面地觀察明清乃至民國元年以后北京市井生活的幽微細節。明時“近京貧民,群來趁食,于皇城內外,凡有冰處,拉拖床以糊口”,到清時“每值冬季,河上冰堅,貧民輒駕冰床以載行人,藉謀糊口”,再到民國時期一位拉冰床老者向游客“倒苦水”——“我們是苦人哪”,都可看出京中貧民是冰床車夫的不二人選。他們不僅在冰壯時謀生,也敢在冰薄時走冰。價錢方面,一位客人只收幾文錢不等,如遇數人包乘可至幾百文。迫于維持生計和打點胥役、閘官(閘官放水,河面好結厚冰)的壓力,冰床車夫只能“身上無衣盼天冷,惟憂冰解天放晴”,靠著“一夫牽挽躬傴僂”艱難度日。
隨著頤和園、北海等處向公眾開放,特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冰雪活動成為席卷北京的戶外摩登“游戲”,也可以說是“體育”和“運動”。歷經千年風霜的冰床,也迎來破繭重生。其一,冰床的屬性發生質的改變。冰床從最開始的代步工具,到其后兼具交通和娛樂功用,最終演變為純粹的冰雪娛樂器具。人們不再利用冰床趕路,只是享受單純的冰上時光。其二,冰床從“人拖人”的活劇變為自得其樂的歡愉。當自由平等的春風吹向社會每一個角落,北京公共空間中帶有壓迫性質的“人拖人”式冰床就逐漸失去市場。人們開始制作小冰床,借助兩根鐵釬后戳使力,令冰床快速滑行,以此體驗自我掌控的身心愉悅。其三,冰床真正走入民眾生活,成為大眾娛樂項目。昔日,京城權貴、富家子弟和文人墨客是“坐冰床”巡游的主體。如今普通民眾成為體驗冰床樂趣的主角。可見在大眾文化的感召下,精英與平民、男性與女性、耆老與幼童的社會界限被逐一打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新型現代社會關系構建起來。其四,以戶外運動和強身健體為內核的體育思想融入冰床娛樂,將其提升至一個新的高度。作為一項冬季戶外運動,滑冰床在強健體魄、提升意志、疏解壓力諸方面大有裨益,一樣承載著“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的新中國體育精神。
得益于帝王將相、文人墨客和新興報紙對帝京冰床的記錄和想象,我們才可在數百年后透過文字和圖像去感受冰床的巨大魅力——它是一種交織著“傳統”與“變革”的奇妙存在。在小小的冰床演進背后,是北京這座城市發生的從舊到新的劇烈變化,亦是人們對新社會、新生活和新知識的全面追求。我們回憶老北京的冰床,走入歷史深處找尋那些豐富多彩的中國文化因素,尤應注意將“歷史的中國”與“現代的中國”連接,助力傳統文化在新時代的傳承與發展中煥發勃勃生機。
注釋及參考文獻:
[1]沈括.夢溪筆談[M].北京:中國書店,2019:401.
[2]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77)[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102.
[3]凱瑟琳·卡爾.美國女畫師的清宮回憶[M].王和平,譯.北京:故宮出版社,2011:206.
[4][6]朱權,等.明宮詞[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7:256,25.
[5]劉若愚.酌中志[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142.
[7]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91.
[8]嘯詠冰床[N].申報,1881-1-16(2).
作者單位: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滿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