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世讀詩

王立世，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詩刊》《中國作家》等報刊發(fā)表詩歌一千多首，在《詩探索》《江南詩》等報刊發(fā)表詩歌評論一百多篇。著有詩集《夾縫里的陽光》等，主編《當(dāng)代著名漢語詩人詩書畫檔案》。獲全國第二十五屆魯藜詩歌獎、第三屆中國當(dāng)代詩歌獎、《中國詩界》新時代魯迅詩歌評論獎等獎項。

路

離 離

那天在山頂，靠過一棵樹

好久沒那么依靠過

任何東西了，就徒生悲涼

那天在山頂想過一個人

他曾來看我，他沿著那條路

找到我，也沿著那條路

和我分開

而此時只有白茫茫的雪

和雪啊

[王立世賞評] 離離的敘事很簡潔，抒情很別致，二者又水乳交融。發(fā)生在路上的人生故事，溫暖中有悲涼，驚喜時有失落，相互交織于一體。“而此時只有白茫茫的雪/和雪啊”，這個結(jié)尾很有意味。過去被覆蓋，未來不知在哪里，含著無窮的感慨和期望。

為了愛

二月藍

我愿成為一個最大最好最美的桃子

而你，是我

最想要的桃核，為了愛

我要將你，緊緊地包在我的果肉里

[王立世賞評] 什么是愛？二月藍用一個意象告訴了我們。在我看來，比那些空洞的抒情好多了。詩不在長，短的往往勝過長的。詩也不在多深奧，淺顯的往往勝過深奧的。關(guān)鍵在詩人有沒有真情，對生活夠不夠敏銳。

土命人

續(xù) 默

和土地

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父母

他們嘗到了土里的甜

也吃到了土里的苦

這兩個最土的土命人

讓兒女都暫時離開了土

他們卻 一前一后

都入了厚厚的黃土

[王立世賞評] 這首詩土字一共出現(xiàn)了八次，一點也不覺■唆，反而感到很凝練，因為每次意義都不同，詩意就出在這個“土”字上，出在“讓兒女都暫時離開了土”“他們卻一前一后/都入了厚厚的黃土”的戲劇性。父母與土打了一輩子交道，有苦也有甜，甜是嘗，苦是吃，從兩個動詞就可判斷苦大于甜。為了不讓女兒受苦，改變土命，才讓她離開土地，但這是暫時的，因為最后還會回到土中，這是生命的歸宿，誰也無法改變。

寫 意

高亞斌

需要寫下一頭牛

頭角愚鈍、脊背寬闊

在安放下整個夏天之后

再安放一個小小牧童

村莊花瓣般空曠，樹木繁茂

把世上所有荒涼遮掩

雞鳴犬吠護衛(wèi)著午眠

還有不肯向夢鄉(xiāng)歸隱的

頑童的嘈雜聲

青杏的顏色一點點轉(zhuǎn)黃

昨天的桐葉

今天又大了一圈

麥田在退潮時，被時光

淘出了黃金

事物如此喧囂，而上帝有條不紊

他在夏日的枝條背后

隨意安排了

幾聲蟬鳴

[王立世賞評] 這首詩可以畫成一幅畫，我給它命名為《鄉(xiāng)村夏日》，是一幅寫意畫，在“意”的開掘上比一般鄉(xiāng)土詩更勝一籌。第一節(jié)，寫“頭角愚鈍、脊背寬闊”的牛可以安放“整個夏天”和“一個小小牧童”，一開始就穩(wěn)住了神。這樣的背，可以安放我們漂泊的靈魂，讓我們的精神安定下來。看似平實，立意高遠。真人不露相，寫詩也一樣。云遮霧罩的，都屬于不真人。第二節(jié)寫“把世上所有荒涼遮掩”的花瓣和樹木，凸顯鄉(xiāng)村的溫馨。守護著午眠的是“雞鳴犬吠”和“頑童的嘈雜聲”，以動襯靜，互不影響，一幅和諧的生活圖畫，類似于陶淵明的桃花源。第三節(jié)，時間已經(jīng)到了深夏，體現(xiàn)在“青杏轉(zhuǎn)黃、桐葉大了一圈、麥田在退潮”這些自然變化。時光靜靜地流逝，可喜的是麥田“淘出了黃金”，能想象到鄉(xiāng)親們臉上溢出的喜悅，那種知足的顏色與黃金一樣。第四節(jié)寫“事物如此喧囂”，其實談不上喧囂，與都市的喧囂有天壤之別。出其不意地寫到有條不紊的上帝安排了幾聲蟬鳴，成為畫外音。蟬鳴仿佛是為了對付喧囂，其結(jié)果是萬物重歸寧靜。詩中的上帝不是救世主，而是自然。詩人的寫意一點也不空洞，有牛、牧童、花瓣、樹木、雞犬、頑童、上帝、蟬等眾多意象的支撐，但又空靈豐富。他寫的是鄉(xiāng)村，但又不完全是鄉(xiāng)村，是一種生活理想，是一種人生境界，雖然沒有觸及現(xiàn)實矛盾，但對物欲泛濫的現(xiàn)實是一種無聲的反駁和批判。

快要用盡我的塵世

魯 櫓

我知一切無 卻弄出聲響

只為提醒

我來人世一遭

我尊重父母所賜的皮囊

盡可能讓它生發(fā)出光

照見走下去的路 最黑的部分

也從旁人那借一點亮

這世間給我的甘露

如項鏈繞著 我常頂著花冠

行走在流水中

請草木蟲魚看顧我羞慚的心

我知一切無 卻弄出聲響

且奉上這滔天的勇氣

我快要用盡我的塵世

一句糊涂的話 一直揣著

這塵世 遠沒有說盡的時候

……

[王立世賞評] 人生是怎么回事，詩人想明白了，但不愿意被眾聲淹沒，不愿意暗淡地活著，向著美好努力，但面對甘露和花冠又生出羞慚，感恩與反思并存。“我快要用盡我的塵世”，但“這塵世? ?遠沒有說盡的時候”。這矛盾，寫盡了對塵世的留戀。這首詩像一份自白，但分寸感掌握得恰到好處，意象飽滿又意味深長，特別是省略號的運用，一般在后，詩人有意提到前面，不是形式上的花樣，而在暗示前面想說的話還很多。

故鄉(xiāng)在秋風(fēng)中搖晃

海東青

故鄉(xiāng)被風(fēng)吹成彎弓

弓弦是斷藕遞來的一根絲線

落葉是離弦的箭

偶爾射在身上

卻輕輕的

就像童年

母親把木棍高高舉起時

總輕輕地落下

[王立世賞評] 這首詩題目有點蕭瑟，有點揪心。詩人把故鄉(xiāng)比作彎弓，而且是被秋風(fēng)吹成的彎弓，想象奇崛。秋風(fēng)怎么會把故鄉(xiāng)吹彎呢？顯然是夸張，飽含憐惜之情。“弓弦是斷藕遞來的一根絲線”，斷藕怎么遞來絲線？又是擬人的手法。此弦柔軟如絲，流露出無法割舍的情感。“落葉是離弦的箭”，這比喻沒人用過，十分新穎。落葉急著歸根，詩人也歸心似箭。第一節(jié)，三個比喻，意象密集，但沒有絲毫的沉悶之感。承接題目的搖晃，開啟第二節(jié)“射”的結(jié)果。落葉沒有歸根，詩人沒有還鄉(xiāng)，出人意料的是落葉箭一樣射在詩人身上，有點荒誕和魔幻，這是鄉(xiāng)思所致。“輕輕的”與“絲線”一脈相承。詩人在結(jié)尾用了一個類比來抒情：“就像童年/母親把木棍高高舉起時/總輕輕地落下”。不但形似，而且達到神似。搖晃的是故鄉(xiāng)，也是詩人。射出的不是箭，而是故鄉(xiāng)慈母般的愛。此愛不空洞，而且略微有點疼痛感。這首詩成功在修辭（比喻、夸張、擬人、類比交錯使用，彼此關(guān)聯(lián)，融為一體），成功在想象與現(xiàn)實的貌離神合（想象奇特，但沒有脫離現(xiàn)實），成功在情感的深厚積淀（不同于泛抒情，情感真誠深刻，表達含蓄蘊藉），成功在結(jié)構(gòu)上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克服了新詩嚴重的散文化傾向），成功在題目與內(nèi)容的前呼后應(yīng)（題目中的三個關(guān)鍵詞“故鄉(xiāng)”“秋風(fēng)”“搖晃”在詩中擴散、延伸，形而上與形而下合為一體）。這是一首內(nèi)容與形式、情感與思想達到完美結(jié)合的好詩，在寫故鄉(xiāng)的詩中辨識度極高。

一個人的烏托邦

蘭 雪

一個人的烏托邦

疆域不必太大

能轉(zhuǎn)身即可;海拔不必太高

站在高處，能看清體內(nèi)的矮子即可

在這個世上

滯留的時間不必太久

從盛開

到凋零，花蕊上

能放下“從容”即可

墓碑不必太巍峨

高度與寬度，剛好寫下一個人的名字

即可——

[王立世賞評] 沒有欲望，人生就會失去動力和意義。欲望過度，人生就會扭曲變質(zhì)走向反面。蘭雪介于二者之間，沒有多大雄心，但又不是得過且過，有風(fēng)輕云淡的知足，有不為外物所動的平靜，有超現(xiàn)實的灑脫，有自我的反思。就是這些在別人看來不是什么的念想，被她喻為烏托邦，可見她的不容易。太高蹈的詩，背后是心虛。而這首低調(diào)的詩，卻透出一種自信。

我想拍一部電影

阿 魯

我想拍一部電影

拍一個人在黃昏走向遠方

不要下雨，也不要有凜冽的大風(fēng)

他一直向前走，既不回頭看

也不要坐下來休息，或者抽煙

就好像他身后并沒有什么

需要他等待或回顧

地點最好是在一條老街上

沒有其他人走過，更沒有人

注意他的到來和離開

甚至連一只狗或者貓

都不需要在鏡頭里出現(xiàn)

自始至終，他都不需要說話

我要讓觀眾只聽到一個聲音

就是他的腳步聲

平穩(wěn)有力，始終保持著一貫的節(jié)奏

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不要太快

也不要太慢，直到我的眼睛

漸漸模糊，漸漸干涸

[王立世賞評] 詩人想拍的這部電影，就是他的人生。第一次讀完，可能覺得有點單調(diào)乏味，慢慢地，就會感悟到其中的從容和自信。一個人在社會中生存，不可能獨與天地往來，“不要”“不可能”“不需要”表達一種理想，正反襯出現(xiàn)實與理想的差異。“我要讓觀眾只聽到一個聲音”，突出主角的唯一性，雖自信，但有點孤單。如果在眾聲中能夠辨別出他的聲音，個人融入社會，社會又烘托個人，更符合實際，其存在價值更大。“平穩(wěn)有力，始終保持著一貫的節(jié)奏”，事實上人生的節(jié)奏也不可能不變，變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理想主義者往往超越現(xiàn)實，活在夢幻的境界之中，容易與現(xiàn)實失之交臂。

獨 飲

修 遠

老了，我一定做個純樸的鄉(xiāng)下人

在陰雨天，骨頭發(fā)痛

我就搬來一口樹樁，用苞谷芯引燃

只需一把花生：我一邊剝，一邊吃

一邊把空殼丟進火里;

一瓶低質(zhì)的烈酒，讓我度過整個下午

我將忘記一生中的多少事？

多少碰杯不值一提？

即使有熟人下鄉(xiāng)，我也只點個頭

決不起身，也不打個招呼

[王立世賞評] 為了生存，自我不斷被環(huán)境消解，年老的時候才恍然大悟。《獨飲》就是尋找自我的例證。一把花生、一瓶劣酒雖然不值一提，但能感覺到自我的真實存在，超越于塵世盤根錯節(jié)的復(fù)雜關(guān)系和虛情假意的窮于應(yīng)付。人不再為利而活著，不再因利而變異，不再化妝表演，不再看別人臉色，不再點頭彎腰，不再耍小聰明，不再挖空心思，不再緊張，不再防備，不再擔(dān)心，不再恍惚，不再見風(fēng)使舵，不再落井下石，不再踩著別人往高處爬，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追求的都是身外之物。過去的自己多么荒唐，多么卑微，多么可憐，多么沒有尊嚴，多么沒有價值，悟到這些，覺得平平淡淡才是真，身心一下放松，人性開始回歸，才感覺到普通人的生活原來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