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毛

很難有人能否認,城市常住人口已達2489.43萬的上海是一座當之無愧的超級都市。它憑借強健跳動的經濟脈搏和生態豐富的毛細血管,形成了輻射全國的“虹吸效應”——據《2021年上海市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至年末,全市外來常住人口為1031.99萬。
懷揣著生活理想的外鄉人源源不斷奔赴至此,咬合成構筑這座城市繁榮運轉的個體齒輪,城市也反哺于他們一個又一個新鮮綺麗的夢境。但在某些時刻,外鄉的人們突然發現:讓夢境持續的成本要遠比自己以為的多得多。
你能幫我找到人帶我到武漢隔離嗎?那兒免費。”5月下旬,我突然收到陳冬蘋發來的微信,這是一個月前我們通完電話后首次聯系。自4月20日核酸結果轉陰離開方艙后,來滬務工的陳冬蘋已在上海滯留多日。她沒有工作,寄住在一家老鄉開的快捷酒店。得知武漢提供免費隔離的消息后,陳冬蘋向素未謀面的我求助,希望能藉由我的媒體人身份,托人幫她繞道武漢回安徽寧國老家。
3月底至6月下旬,我在上海采訪了多位新冠確診患者、密接、醫護工作者和志愿者,曲折離奇的故事不勝枚舉,55歲的陳冬蘋算是其中遭遇最為波折的受訪者。
今年春節后,陳冬蘋經人介紹在徐匯區的一戶人家做住家保姆,照顧一位97歲的老人,工作才一個月就撞上了上海疫情。雇主家的幾個子女被封控在外,狹窄老舊的兩居室里只留下了陳冬蘋與幾乎不能自理的老人。因所在小區疫情嚴重,老人很快感染新冠,陳冬蘋也成了無癥狀感染者被轉運至奉賢方艙,在那里呆了兩天。
離開方艙時,醫生在陳冬蘋的出院小結上寫著指導意見:集中隔離管理后,繼續進行7天居家健康監測。可是,陳冬蘋回不去之前雇主居住的小區,哪怕警察花去了一兩個小時與居委會溝通,她也住不進自費的酒店,最后,志愿者將她送去位于黃浦區的上海市救助管理站,但因害怕人員混雜自己會被再次感染,陳冬蘋不愿走進那里。
遇上疫情之前,陳冬蘋在上海的活動半徑極小,只在居住的東安一村附近轉悠,她叫不全上海各區的名字,也不熟悉這里的城市街道。上海的雨夜里,無家可歸的陳冬蘋撐著從好心人那借來的一把破傘,雨水嘩啦啦地從破損的傘面倒傾而下,將她沖成了一只孤舟,漫無目的地漂流在一條自己從沒來過的馬路上。
陳冬蘋想起之前那家看上去干爽整潔的酒店,覺得自己應該給那個拒絕她入住的老板“磕頭”,“花兩百塊錢,不給床睡,就給個凳子在那張桌上趴一夜(也行)”。不至于像此刻,她從銀行的ATM機旁游蕩至一角又一角的屋檐下,最后窩在勉強能容一人坐立的紅色電話亭里,度過了三個晚上。
我和陳冬蘋通話時,她已經被家鄉救援隊送至浦東新區一家同鄉開的酒店,雖然一開始表明不想接受采訪,她還是斷斷續續和我聊了許多:“我心里實在壓抑,也想跟你訴訴苦。”她回憶起電話亭里的雨夜,風和雨水源源不斷地從縫隙里灌進來,鋪在地上的棉襖早被浸透了,但她太累,一屁股坐到棉襖上,鞋子也一起濕了。
“鞋子全部濕透了,到今天都還沒干。我現在眼睛看東西都是模糊的。”電話那頭,陳冬蘋聲音聽起來虛弱沙啞。

安徽宣城藍天救援隊隊長蘇成龍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陳冬蘋的樣子,她蜷縮在狹窄的電話亭里,玻璃門后的眼神里有激動也有恐懼。她從包里抽出一把修眉刀,比劃著告訴他,他們如果再晚來些,自己可能會用這把刀結束性命。
因為天氣預報稱當晚仍有強降雨,除去水和食物,蘇成龍特意給陳冬蘋帶上了一床毛毯,但他不能立刻帶走陳冬蘋——援滬幾十天,蘇成龍和隊員們在嘉定區一所封閉式小學里打地鋪,他得給陳冬蘋另找一個安穩住處,而在這之前,她還得在電話亭里撐過一晚。
第二天,蘇成龍和隊友再次來到電話亭,里外消殺一遍后,給陳冬蘋穿上防護服,又消毒了她的行李、帶她去醫院做核酸檢測。一切完成后,將她送進浦東一位老鄉提供的酒店里。
我們通上電話是在陳冬蘋住進酒店的第四天。她原不想接我的電話,因為看到上海本地號碼就“全身發抖”。前一晚,她夢見有人又要拉她去隔離,“三四個帶罩子的好高大的人,我不跟著走,就一齊抓著我往后拖”。她被驚醒,怕再做夢,一把甩開被子站在床上,“困得很,還是睡不住”。
醒著時,陳冬蘋會埋怨自己為什么要來上海打工,“跑出來遇上這樣的災難”。她想家,但“回家的路太遙遠了,(現在)住酒店,回家再要自費還不知多少天?”她在電話那頭抱怨著難受,“眼睛真要瞎,一片模糊”,也不知是不是被那幾夜的雨水澆壞的。





在上海疫情期間,陳冬蘋的遭遇并非個例,蘇成龍告訴我,救助陳冬蘋的幾天后,他又接到了三位來自徐家匯的住家保姆求助——她們在方艙核酸轉陰后,回不去自己的小區,也無處可去,只能在路邊的橋洞下過夜。
和陳冬蘋通話的一個多小時里,除去離開方艙后的窘迫遭遇,她與前雇主間的摩擦和矛盾也是我們談論的重點內容。
與正被深度老齡化問題困擾的上海不同,陳冬蘋的家鄉安徽是勞動力大省,在上海的外來務工者中,安徽籍所占比例最高。2022年春節剛過,陳冬蘋就和許多同鄉一樣選擇來上海打工,盡管此前十余年她一直在家專職照看患病的母親,沒有任何工作經驗。
“我來的時候對上海充滿了美好的憧憬。”陳冬蘋這樣告訴我,但很快這種憧憬就被打破了。收了1000元押金的家政公司,把陳冬蘋派到徐匯區東安一村97歲的陳老太家做保姆,家政公司的老板告訴她,老人雖然年紀大,但仍然可以自理。
陳冬蘋自忖沒吃過什么苦,不圖錢多,想找一份輕松點的活計。但剛到雇主家,她就發現老太聽力不好不能溝通,白天解大便,晚上解小便全靠自己幫忙,刷牙、盆子要遞到手上,吃飯也得端到面前。“她哪里是能自理!”陳冬蘋覺得自己被騙了。
工作環境也遠比她預想的糟糕。陳老太家的房子是老舊的兩居室,另一間房住著老太的兒子,陳冬蘋只能睡在老太房間里一張舊的鐵架子沙發上。她再三要求,老太的兒女才給她換了一張兩三百元的沙發床。
這套不足四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塞滿了東西,門廳漆黑,吃剩的食物和廢舊紙盒堆疊著,常讓陳冬蘋覺得無處下腳,“一不注意就絆一下”。廚房里的抹布已經舊成了破布片,但雇主老太也不允許她扔掉。
陳冬蘋有潔癖,但她覺得無論自己怎么打掃都沒辦法讓這里變得干凈,“再能干的女人對她家都沒辦法”。她對上海這所“超一線城市”的幻想開始成片破碎,在這間老房子里,就連上廁所用的手紙都比自己家的粗糙。“不怕你笑話,我在她家半個月沒解大號。”她抱怨道。
陳老太待陳冬蘋較為苛刻,她很早就萌生去意,但老人的幾個女兒看上去還算通情達理,她又決定做滿一個月拿到工資后再另尋下家。期滿之前,東安一村發現了第一例確診病例,隨之而來的是漫長的封控,她無法再離開,反倒和97歲的老人一起被困在了房子里。
小區疫情肆虐,陳冬蘋想叫老太帶上口罩,卻換來對方抽在她腿上的一記拐杖。幾天后,患有多重基礎疾病的老太確診陽性,但遲遲未得到轉移,陳冬蘋急得團團轉,她一天給居委會打幾十通電話反映情況,“打得手都麻了”。因為害怕被傳染,她拋棄了那張新的沙發床住進了廚房,空間狹小,她每晚只得站立著,倚著爐灶勉強睡兩三個小時。
老太確診后,陳冬蘋每天堅持做抗原檢測,連續很多天都是“一道杠”。有人試圖闖入家門,要把她帶走隔離,她憤怒又不解,“我好好的一個人,老太太這么嚴重為什么不先送走”,她跑到居委會去求公道,接待她的社區工作者卻告訴左鄰右舍她是陽性患者,讓大家不要靠近。那一刻陳冬蘋感到自己被侮辱了,她真想躺倒在地上叫嚷出來:“你們不要相信!我是外地來打工的,我這個人從來不害人,我三天都是一條杠。”
更讓陳冬蘋感到絕望和恐懼的是來自雇主兒子的“威脅”。“他說不論我走到哪里都要把他媽帶上,不把她媽變成陰,我就走不了。”陳冬蘋的語氣激動起來:“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我不要你的錢好嗎,我又沒有賣給你。”
陳冬蘋對這座城市的信賴感迅速消退了。雇主老太確認陽性十五天后,終于被送進了醫院,而陳冬蘋拒絕同行。上門來的警察和家屬溝通后,勸她跟隨老太去醫院繼續照顧。對方告訴陳冬蘋自己是老鄉。“他說我們安徽人最有骨氣,現在最困難的時候你一定要撐下去,我會幫你的。”但陳冬蘋辨得出口音:“太假了,他講的是上海本地普通話。”
陳冬蘋堅決表示要與雇主老太家斷清聯系,要求志愿者送她去離這里最遠的方艙。第二天,她被轉至奉賢方艙,在那里停留的兩天,是一個多月來陳冬蘋感到最幸福的時候——不用整夜站在廚房里,有張床可以踏實睡一覺,發的食物有牛奶,也有她想得要命的蘋果。
最開始陳冬蘋不想離開方艙,但一同隔離的大哥勸她,這里是“陽窩”,總有一天可能會再被感染,那樣就真回不了家了。陳冬蘋太想回家了,聽勸登上了離開的大巴車,卻沒曾想自己又“被打進地獄”。流落街頭的那幾天,她沒有食物,不能睡覺,也很難找到廁所,“肚子憋,把人都憋壞了”。
在陳冬蘋漂流的“蒙自路”上,有不少和她同病相憐的外鄉人,她曾短暫歇過腳的ATM機旁住著兩個二十來歲的“小弟弟”,就抱著腿窩在狹窄的玻璃隔間里。還有個五六十歲的“山東哥哥”,對方剛到上海找工作就撞上疫情,身無分文又無家可歸,已經在這里露宿了十幾天。“山東哥哥”也沒什么吃喝,卻把自己充饑的花生米勻給了陳冬蘋一把。
靠著這樣的接濟,陳冬蘋撐過了三天。旁邊居民樓上的老鄉給她送來熱飯;對面工地上的農民工是安徽旌德人,送給她一塊寫著“加油”的充電寶,還有水果和口罩。被宣城救援隊接走時,陳冬蘋除了拎上自己的行李,還緊緊抱著蘇成龍前一天送來的那床毛毯,雖然已經弄濕了,“那是藍天哥哥給我的,舍不得丟”。她想把救援隊提供的方便面和面包留給附近幫過自己的好心人,但害怕耽誤救援隊的時間,只能帶著遺憾匆忙上車。
住進酒店后的陳冬蘋終于感到了久違的安全感,一日三餐都由一位同鄉送來。“看到他們我才是安全的,我哪個都不相信,我只相信老鄉。”話畢,電話那頭傳來哭聲。陳冬蘋獲救后,不敢把自己的遭遇細節告訴家人,最好的姐妹打來電話她也不愿接通。來上海不過兩個多月,她曾經豐潤的雙頰已經迅速凹陷下去,“我怎么回家見我媽媽,就光剩骨頭了”。
這次電話之后,我曾幾次給陳冬蘋發去微信慰問,但從未收到回復。直到這次咨詢回鄉方案,陳冬蘋才向我解釋了緣由:“那段時間我一看‘上海兩字,就憋掉不看,我被他們傷怕了!望理解。”
疫情過后,對像陳冬蘋一樣漂浮在這座城市的外來務工者來說,上海的面目變得模糊又復雜。我在浦東郊區的億聯建材城里遇到的施工隊長李振波告訴我,疫情對裝修的影響不僅是拖慢進度,干活的工人也在變少。同是安徽人的李振波手下原有三個泥瓦工,現在只剩下一個。“天氣熱,泥瓦工年紀又大,加上(工人)真是被疫情傷到了。”李振波解釋道。
在上海的復蘇期里,李振波的故事并不少見。我的一位朋友本在疫情爆發前定好了新房裝修計劃,待到復工后工長卻表示,手下的好幾個工人已經跑回老家,不愿再來上海。對方還反復提醒她,施工一定要考慮疫情。
高景亮也感到了變化,他是李振波常光顧的涂料店的店長。2022年上海疫情期間,億聯建材城從3月28日關閉至6月1日,高景亮足足損失了兩個月房租和可能會有的生意。6月建材城重新開張后,顧客慢慢找上門來,但高景亮曾預計的因裝修工期擠壓變得更火爆的生意圖景卻并未到來。
我見到高景亮的那天,上海最高溫度為36度,正午時,高景亮的店里沒開空調,只有風扇在左右轉動。高景亮坐在前臺不慌不忙接聽著一個又一個電話,在間隙時向我解釋,今天店里人少,周末客人多時,他才會開空調。
這家以“便宜”出名的家居建材城二樓的很多店鋪已經閉門撤店,高景亮的涂料店所在的一樓,平常人流量更大,但此時也僅有寥寥人影。高景亮告訴我,他判斷有相當一部分打算裝修的人家在疫情后可能會放棄原有計劃,“如果不裝修,我們的材料就出不去”。
手機安靜下來的短暫空隙里,高景亮與我討論了關于“逃離上海”的話題。“我不像你有學歷,離開上海能去哪呢?”他劃拉著微信聊天界面反問道。今年是高景亮來滬的第二十個年頭。2002年,20歲的山東小伙高景亮跟著表姐來到上海闖蕩。表姐在恒大建材市場開了家五金店,高景亮給表姐當小工,從早上6點一直干到晚上12點,一個月工資三百元。
做了四年后,高景亮在同一家建材城開起了自己的鋪面賣涂料。他積蓄不多,租了一個位置較偏的80平方米鋪面,“幸好那時候還能欠賬(先拿貨后結賬)”。而現在,高景亮經營的這家店鋪有兩百多平方米,主營多樂士和立邦兩個品牌的乳膠漆,還有墻固、膩子粉、防水等涂料,滿滿當當擺滿了幾排貨架。店鋪背后還另有三間倉庫。
來上海這些年,高景亮經歷了兩次疫情。2003年非典時,日子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度過去了,“才21歲的我懂什么?那時候沒有恐懼,考慮那么多干嘛,反正老板管吃管住”。而這一次,開不了張的生意、封控之下的生活壓力,一股腦地砸在了40歲的高景亮肩上。
2016年,上海房價迎來一波高峰,將妻子、丈母娘和小女兒都接來上海的高景亮終于買下了屬于自己的房子,是外環外的一套小公寓。與普通的住宅小區相比,購買商住公寓的門檻更低,不用考慮戶籍、社保年限等要求。但在這輪封控中,高景亮住的公寓樓一共只發了兩次菜。“都被貪污了!”他憤憤揣測道。
商住公寓由物業管理并提供基礎服務,并沒有像小區一樣納入社區管理,上海本輪疫情爆發后不少商業公寓管理混亂。4月底,上海寶山區警方曾拘留過一位倒賣捐贈物資牟利的公寓負責人,最近,這名負責人因貪污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并處罰金十萬元。
疫情嚴重時,店鋪復工遙遙無期,高景亮還做過最壞的打算——被封控四個月出不去。但他又樂觀地鼓勵自己,能在一年剩下的時間里把產值拉回來,“我的老客戶肯定還找我,我價格實惠,也不擔心有假貨”。
兒子在紹興念私立學校,一年學費不低,上海四口人的吃喝也需要負擔,高景亮壓力大時也想過回菏澤老家,但他小學文化,只能干手頭上的活計,“老家的競爭也很激烈”。做他們這一行,少不得要打通社會關系,“回家吃喝(喝酒、送禮)更嚴重,上海不用吃喝”。權衡利弊后,高景亮也歇了回鄉的心思。
對于生活中積攢的壓力,高景亮有著自己的應對智慧,他不怎么看新聞,也很少評論。“一會兒是嘎嘎嘎這不好了,一會兒又是嘎嘎嘎那壞了。”他努力地模仿著抖音上那些關于疫情的視頻配樂。抖音是他常用來消磨時間的工具,他喜歡在自己的賬號上發些“正能量”的生活內容,“不能抱怨,你要適應環境,對吧”。
我們閑聊時,一通電話又打了進來,對方連聲說抱歉想要退貨,高景亮只答這不算大事。“這東西又不是吃的,你拿過來,馬上給你退錢。”他在電話這頭豪爽笑道。
盡管在疫情暴發期被隔離了兩個多月,期間生活也并不如意,但33歲的“滬漂”羅素依舊堅定地選擇留在上海。
我見到羅素時,他正騎著輛共享單車游蕩在靜安區的一條小馬路上,不時停下為重新開張的咖啡館、餛飩店拍照。羅素習慣在上班前快速編輯一條圖文內容,發布在自己的今日頭條賬號上——他是一名自媒體博主,在今日頭條和B站累計有一萬多粉絲,同時也是一名核酸采樣員,6月以來已經在靜安區換了八個工作點。
6月1日起,上海實施常態化核酸檢測,核酸采樣亭遍布街頭,成為最基礎的常規采樣點。每天早上7點50分,羅素會到達位于陜西北路民主大廈院內的核酸崗亭,他是這個核酸采樣點的點長,負責采樣,還管理著一名大廈物業配備的掃碼員助手。
天氣炎熱,十分鐘內羅素麻利地穿上防護服、消殺周圍環境,正式采樣還未開始,額頭的汗已經流到了眉心。核酸崗亭地方局促,僅容得下一人身位,身高一米八四的羅素更習慣站著采樣。8點剛到,就有人來做核酸,他熟練地將手從窗口的大手套中伸出來,將細長的采樣拭子探進對方的咽喉。
在羅素工作的八小時里,他需重復這個動作至少二三百次,但他覺得:“這里不怎么忙,我也算占了便宜。”搭檔的掃碼員誤以為我是羅素的同事,她希望我能向公司反映,讓羅素繼續留在這個點位,“他做得認真,大家都喜歡他”。
今年是羅素來上海的第八個年頭,他是湖北咸寧人,大專學的是國際貿易專業,并沒有醫學背景。成為核酸采樣員之前,他當了一年多全職自媒體博主,再往前,他在豪華五星級酒店做禮賓員,先是靜安香格里拉、浦東嘉里酒店,再是和平飯店。
“酒店行業,我所在單位確實是天花板!”羅素始終記得在入職培訓時,經理告訴他的話:我們和平飯店是百年歷史,上海灘第一!在那工作,羅素覺得自己應該也算是“全上海最棒的行李員”,“因為我小費拿得多呀”!
羅素對上海變化最直觀的感知,就來自于到手的小費。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之前,每個月除開4000元底薪,羅素還能收到金額不菲的小費。某次,他幫一位外國客人搬行李,對方隨手付給了他200歐元。
但疫情來臨后,羅素再難拿到這樣豐厚的小費。“疫情限制了大家的流動,”他和我仔細分析著其中緣由,“比如說我們是頂級酒店,應該是全世界頂級消費的人來住我們這里。結果來個疫情,可能就只有中國頂級消費的人來我們這里,市場一下子就小很多了。”疫情對整體酒店行業的重擊,也砸到了羅素頭上,小費急劇縮水至每月幾百元,合同到期后,他沒再續簽。
來上海前,羅素在武漢生活過十幾年,也去過廣州和北京,但他心里最喜歡的還是上海,因為這座城市“工作選擇和生活更豐富一點”。收入好的時候,羅素租住在市中心,還能攢下閑錢去東京、曼谷這樣的國外城市旅行。但轉職做博主后,羅素沒有穩定的收入,生活也遠不如之前寬裕。最困難的時候,他一個月開銷僅三千多塊,房租就占去了2700元。
不過哪怕日子再拮據,羅素依舊選擇租住在市中心。“我去過上海的郊區,不喜歡。”哪怕他明知道,在這次疫情中,空間開闊的上海郊區復蘇速度明顯更快,“不像我們這里,老小區建筑密度大,人員密集,各種設施也不夠,病去如抽絲”。
羅素在多個社交平臺的注冊名都是“生活在上海市中心”,你能很容易發現他對核心城區的熟稔和熱愛。完成八個小時的核酸采樣工作后,羅素換回了自己的T恤,是一件2014年上海馬拉松的綠色紀念衫。回家路上,他沒有用過地圖導航,領著我沿著陜西北路走到新閘路又拐上石門二路,最后沿著大統路一直向前。跨越蘇州河時,羅素告訴我這里可以看到東方明珠,他手指精準地指向遠處,東方明珠頂部的纖長桅桿正隱隱綽綽地立在填滿暮色的樹木縫隙里。
羅素不愿離開上海,但他在這里繼續生存下去的難度正在不斷變大。因為附近出現密接,羅素租住的酒店式公寓又遭封控。得到消息的當天下午,他匆匆收拾行李搬到另一處酒店。原來的租金照付,又新增了每天110元的房費,這對羅素來說壓力頗大,但如果不搬出來,他就會失去目前這份臨時性的工作。
核酸采樣員并非是網上傳言的日入上千的高薪職業。羅素告訴我,自己的工作是按時薪計算,50元一小時,一天八小時,一周五天,如果周末參加社區大篩,一天200元,“如果日薪要800,得工作16個小時,但我們公司好像沒有給誰提供過16小時一天”。
和我分別前,羅素說起自己發布在頭條號上的一篇文章《上海的重建》,號召“重建人們對于上海的想象”。他在文中寫道:上海不僅是一個經濟中心,更是一個精神象征,她代表著中國將來會有的世界第一城市。上海蘊藏的發展潛力,讓它如同明珠般點綴在中國東部沿海,那些希望的輝光源源不斷地將像羅素這樣的年輕“滬漂”聚合在此。
“羅素們”堅信自己選擇的上海,也著迷于這座超級城市的魔幻魅力。但經歷過這場意料之外的混亂后,他們也開始從單薄的生活美夢中抽離出來。“怎樣維護大家的精神生活,又不影響物質生活的發展?”這是羅素新嘗試思考的、關于上海的更復雜的命題。
進入7月,雨季過后的上海很快被持續多日的高溫所籠罩。常態化核酸檢測仍在繼續,和公司合同只簽到6月底的羅素還在做采樣員。他新輪換到一個沒有崗亭的采樣點,在靜安區一處高檔住宅小區內的入口處。
氣溫逼近四十攝氏度,塑料棚下,羅素依舊穿著不透風的防護服作業。失去了空調庇護,一天工作結束,他脫下兩層醫療手套,手臂上爬滿了汗液蒸發后留下的鹽漬。但他很少說起新近遇到的麻煩,只高興地同我分享自己住進了公司免費提供的宿舍,雖然通勤時間變長了,但節省了不少生活成本,“(宿舍)除了沒Wi-Fi,都挺方便的”。關于更遠的未來,羅素還沒有清晰的規劃,他不知道現在這份工作到底能做到什么時候,卻早做好了又一次失業的準備,“疫情總會好轉,你要為大局著想”。
炎夏似乎也為高景亮的生意帶去了些許熱氣。我和好友再次造訪涂料店的那個上午,陸續撞上了幾撥顧客。高景亮幾不離手的手機要比上一次更熱鬧,他的情緒也高昂不少。一位新客走進店里,還沒講話,手里已經被高景亮熱情地塞進了一瓶農夫山泉。簡單攀談后,高景亮又轉頭同立在貨架旁猶豫不決的小夫妻大聲敘話:“我做那么多年,連一小罐熊貓白膠假的都沒做。不是吹的,你上整個市場去問問,誰家能拍著胸脯這么說。”他指指壓在收銀臺玻璃下的那張授權書,底氣十足道:“假一罰十,你們放心!”
對高景亮來說,他又一次磕絆著度過了生意上的難關,但生活里總有新難題困擾他——小女兒要想繼續留在上海念書升學,并且參加中高考,只有外地戶口的高景亮夫妻必須在一方的居住證上攢滿120分。按政策,學歷和社保是積分達標的主要方式,夫妻倆幾番商量后,決定由學歷更高些的妻子報考成人大學,盡快拿到更多分數。
羅素和高景亮仍在努力書寫自己的上海故事,而陳冬蘋的上海之旅卻已落下帷幕。幾周前,我從蘇成龍的微信朋友圈得知:陳冬蘋終于回到了寧國老家。十幾秒鐘的視頻里,即便戴著口罩,你也能看到陳冬蘋眉眼里的笑容。不過,我后來發給她的問候微信再未收到回復,兩次撥去電話也無人應答,她或許再次屏蔽了與上海有關的一切。
小區解封后,我曾因好奇探訪了陳冬蘋住過幾晚的紅色電話亭。盛夏的清晨,黃浦區蒙自路上已經變得熱鬧,電話亭附近的蔬菜店、水果店、水產店里人頭攢動。這條街上早就沒了那些流浪者們留下的痕跡。
三公里外的東安一村,如陳冬蘋電話里描述的那樣是個內環里的老舊小區,最新的房子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而最老的那批樓房比陳冬蘋的年齡還大了12歲。與東安一村一墻之隔的是上海著名的徐匯區牙病防治所,背后的零陵路上坐落著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徐匯院區。這里的租戶有不少外地來求醫的腫瘤病人,四月時有多人在微博發布求助。本輪疫情中,像東安一村這樣人口密集、廚衛共用、人口結構老齡化的小區是防疫重點區。
我到訪東安一村時,路口處四五位坐輪椅的老人正在聊天,老人們向我介紹,這里的住戶大多是老年人,年輕人多是外來“借房子的”。我向打他們打聽起陳冬蘋,大家都擺手說不認識,倒是有人提到了另一位不知名的保姆,“后面那棟樓有個97歲的老太,保姆現在還照顧”。陳冬蘋在這里發生的爭吵與拉扯,甚至于她本人存在的痕跡,都像是梅雨季短暫殘留下來的水漬,被熾熱的暑氣一蒸,便徹底揮發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