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關于時間的寓言

方棠

在一座大城市的郊區，傘松樹林中，隱藏著古老的圓形露天劇場的廢墟。有一天，小女孩毛毛來到了這里。她無父無母，不知來處，身份不明，年齡不詳，蓬頭亂發，衣衫襤褸，卻有一雙烏黑、美麗、深邃的大眼睛。毛毛住在舞臺下面半倒塌的小石屋里，善良的人們幫她把小石屋布置成了舒適的房間，從此，毛毛就在這里安了家，還交到了許多好朋友。

毛毛擁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她是那么善于傾聽，只要坐在那里，專注而同情地看著對方，被看的人就會不知不覺地坦露心聲，得到安慰和鼓舞。無論大人還是孩子，都喜歡到廢墟來找毛毛。只要她在場，孩子們連玩游戲都比之前快活了許多，每天都能發明新游戲。

然而，可怕的陰影慢慢降臨到了這座城市的上空，一群鬼魂一樣的“灰先生”靜悄悄地入侵了。他們誘騙人們節省時間，存進時間銀行里，實則像螞蟥吸血一樣，偷偷奪取了人們的時間。大家越來越忙碌了，來找毛毛的人也越來越少了，直到有一天，一個灰先生來到了廢墟。可是，在毛毛面前，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吐露了他們的秘密……毛毛成了灰先生們的心腹大患，他們展開了瘋狂的追捕。在時間老人侯拉師傅的幫助和指引下，毛毛找到了灰先生們的地下儲藏庫，解凍了他們盜取的“時間花”，讓失去的時間重新回到了人們心中。所有的灰先生都消失了，人們又恢復了安定、從容的生活。

以上便是德國幻想文學作家米切爾·恩德為我們講述的一則關于時間的寓言——《毛毛：時間竊賊和一個小女孩的不可思議的故事》。此書已面世近50年，仍暢銷不衰，是一部蘊含藝術性與批判性的經典之作。看似清淺童稚的文體中卻涉及了時間、生命、存在等諸多深刻的命題，在閱讀中，我們仿佛推開了童書的大門，步入哲學的殿堂。

米切爾·恩德在書中強調：“時間就是生命，生命在人心中。”如何看待時間，如何度過有限的一生，以怎樣的方式存在，是我們每個人終其一生都要面對的課題。在功利主義、效率至上的現代社會，“時間就是金錢”早已不僅僅是一句空泛的口號，而是成了刻在社會集體無意識中的金科玉律。我們的生活鮮少出現停頓，少有間隔和休息，“閑暇”仿佛成了屬于少數人的奢侈品。為了提高效率，為了“成就自我”（這是誘惑，是命令，亦是可怕的詛咒），我們心甘情愿、自發自覺地開始了自我剝削、自我壓迫。即使沒有奴隸主的鞭子，沒有外力的脅迫，我們依然淪為了勞作動物，走進了自己專屬的勞動營里。在這個特殊的勞動營里，我們“同時是囚犯和看守、受害者和施暴者”（韓炳哲語）。而這樣的社會正是灰先生們所喜聞樂見的，人們越忙碌，他們能竊取的時間就越多。灰先生就像人們心中的癌細胞一樣，總能突破人心最薄弱的缺口，趁虛而入。

他們用遙遠而虛幻的“自由”哄騙理發師弗西。他曾經很享受自己的工作，喜歡與顧客閑談。可是有一天，他開始了不滿和懷疑：“我的生活也不過如此而已……唉，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呢？”他開始想象某種顯耀奢侈的生活，就在這一刻，灰先生出現了。他們苦心經營，等待的就是這種時機。一番巧舌如簧的計算和演說之后，弗西接受了灰先生的建議，決心壓縮自己理發、陪母親、養鳥、娛樂、拜訪心上人、靜思等諸項活動的時間，省下來存進時間銀行里，讓時間增值。殊不知，這只是個動人的謊言罷了，所有他省下來的時間都被灰先生們占為己有，賴以生存。此后，他好似成了一只被無形的鞭子抽打的陀螺，生活從此失去了閑暇、從容和快樂。像弗西這樣“節省時間”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穿得更體面，錢掙得也更多，可以大把大把地花錢，但他們的面孔卻是陰郁的、痛苦的，眼神也是冷漠的。”當生活被工作入侵、淪為生存的手段時，人生還能剩下多少樂趣，又怎會感覺幸福呢？我們的軀體要求我們活著，心靈卻需要喘息和休憩的時間。工作不應凌駕于閑暇之上，只追求效率的生命注定是蒼白的。

灰先生們用“夢想”捕獲了吉吉。吉吉是個帥氣的男孩，有著最豐沛的想象力和極為出色的表達能力，在他的頭腦中，故事就像泉水一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總是講得天花亂墜、酣暢淋漓。常常幻想自己變得又有名又富有，住進一幢帶花園的美麗房子里，用鍍金的盤子吃飯……灰先生怎會放過這個機會呢？他們把吉吉打造成了一個講故事的明星，吉吉如愿住進了別墅，變得家喻戶曉。可是，他的故事逐漸失去了想象的翅膀，靈感也日漸枯竭，甚至“感到自己的腦袋空空如也”，開始厭惡自己的職業了。變得乏味的故事依然很受歡迎，可吉吉覺得自己簡直像個騙子，成了小丑和傀儡。一年后和毛毛重逢時，吉吉苦笑著說：“毛毛，生活中最可怕的就是夢想全部實現的時候。”吉吉無疑是現實社會中許多人的寫照。最初，他們為夢想而努力奮斗，可是漸漸地卻被名利綁架，生活被一張張日程表填滿，失去了對時間的掌控。當他們的時間不再屬于自己，生命也難以避免地陷入虛無和悲哀之中。

灰先生們在城市中所向披靡，然而孩子卻是他們的天敵。因為孩子對時間從不焦慮，他們是時間的主人。他們可以花一整個上午觀察一朵花、一只蟲子，玩大人眼中無聊的游戲，從不考慮是否值得，有沒有浪費時間。孩子們尚未被功利主義的時間觀和機械式的生活所侵蝕，灰先生自然無從下手，只能通過他們的父母來操控孩子。在成年人眼里，時間被視作稀缺的資源，我們盡量合理化地安排時間，精細化地使用時間，生怕浪費，殊不知這合理化、精細化便是被時間奴役和掌控的開端。面對時間，我們再也無法像孩童那樣自由自在、隨心所欲了……

閱讀這本書的感受是新奇而復雜的。既沉浸于引人入勝的情節，又時常會跳出書來反思自我，有種被擊中的感覺。也許，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灰先生，在默默潛藏，伺機而動。最讓我驚嘆不已的是作者那杰出的具象化能力，他讓虛無縹緲的時間以花朵的形象出現，塑造出了震撼人心的絕美畫面。每個人的心中都綻放著一朵朵時間花，它絢麗無比，離開人就會慢慢凋零、死去;灰先生們竊得時間花之后，藏在地下冷庫之中保存，等花瓣晾干、變灰、變硬之后，他們把花瓣卷成細細的雪茄，通過抽煙來延續生命。與時間花的富麗、閃耀恰成對比的是，作為竊賊的灰先生們通身灰色，千人一面，全都是統一的著裝和打扮，就連聲音也仿佛是灰色的。當雪茄燃盡的時候，他們便失去了給養，撲地而滅。正因如此，毛毛才得以消滅所有的灰先生。

然而，“由休息和時間構筑的夢之鳥的巢穴在現代社會日漸消失”（本雅明語），反觀當下，對時間的焦灼感和精打細算不僅是成年人的常態，甚至也在慢慢入侵孩子的世界。只要人們開始為名利和物質俘獲、陷于工作的牢籠之中時，難保灰先生們不會死灰復燃、卷土重來。

我們看似自由，卻又時刻處于無往不在的枷鎖之中，這枷鎖名為效率/成就/功績……書中烏龜卡西歐佩亞告誡毛毛，“越慢越快”。也許，唯有珍視閑暇的價值，摒棄功利主義的時間觀，我們才能擺脫枷鎖，從容地享受生命。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