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北京作協簽約作家,《讀者》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羅輯思維·得到APP講師。著有百萬級暢銷書《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過一生》以及《僅記住所有快樂》《如何成為社交高手》等多部作品。曾獲第二屆國家“三個一百”原創圖書獎。
早上起來,你嘲笑了一位朋友。
他找你要一份文件,而文件半個月前,你發給過他。你截了聊天記錄的圖,圖顯示,他不但接收過,還發送過“收到”的表情包。隔著網,對著圖,朋友不可置信,他頻頻說,我老了,全無印象。
你安慰他,你有時,也會這樣。“什么老,咱倆不是一樣大嗎?”你反應過來,有些嗔怪他,拉你下水。閑話不多說,你有個聚會要出門,今天是小時候的鄰居們聚,都有空,都拖家帶口,難得。
你對著鏡子撲粉,粉有些浮。不知何時開始,你沒法素面朝天地見外人。不是臉上有痘,需要遮瑕膏掩飾;就是前一夜沒睡好,皮膚暗黃,必須提亮;另外,嘴唇的顏色靠自己已不能吸睛,口紅是你的法器,現在,你的包里,不帶現金都得帶上它。
老了嗎?當然不。你一直堅信,你多大,全球女性黃金年齡就多大。而人類對老的定義,也一直在變。今天,多少人,三十歲,剛把書念完。
“那什么是老?”你掏出手機,同時打開三個網約車軟件打車時,這句話彈出你胸中的窗口。“不再掌握新技術,不能跟上社會普遍節奏,感覺被時代拋棄、淘汰吧。”你自言自語道。
你的一個親戚很早就放棄學習各種新技能,他連軟件打車、電商購物都不會,他線上買個啥都要找人代勞;高智能家電,看遙控器說明書,他已做出投降態;他在路邊茫然打車的樣子,令你心痛,45歲像90歲。可你還見過80歲神采奕奕主動加你微信,問你最近在看什么書、用什么小程序的業內強人。等車來的時段,你暗暗攥緊拳頭,勉勵自己,一定要像后者。
你上了網約車,司機喊了你一聲“姐”,“姐,請系好安全帶”。明明是禮貌用語,你眉頭卻忍不住一皺,又是姐,又是姐,洗頭小哥、中介小弟、快遞員、外賣員,都這么稱呼你。你抗拒年齡的變化,不等于沒變化,你否認變化,更顯得適應不了變化,罷罷罷!
車窗外的風景,在你眼前掠過。你上次回老家距這次,已過去三年。三年,城市再換新顏,路名改了,飯店招牌的更迭豈止三生三世,歲月無聲流淌,時光的步伐永遠朝前,你總不能拒絕承認吧,包括留在你身上的。
你進飯店了,穿高跟鞋上木質樓梯,你的膝蓋有點疼,那是昨天爬山的后遺癥。以前的你不會這樣,別說爬山,爬完山繼續熬大夜,早飯吃頓飽的,又是條好漢。而今往事終難省,昨天那么累,你半夜還是醒了,既不能熬大夜,亦失去了一夜睡到天明的能力。
服務員帶你進包廂,你推開門,滿屋子人。你最先看清楚的那張臉著實嚇了你一跳,這不是發小娟嗎?從小,你們不分你我,好了吵、吵了好,她為何收拾得如此青春靚麗,完全看不出不惑的年紀。你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卻聽對方喊你一聲“阿姨”,噢,你認錯人了,來者是娟的閨女。
“像,真像。”你喃喃,沖著娟母女。娟的閨女像足二十年前的娟,橢圓的臉,腮帶嬰兒肥,眼皮內雙,短發內扣,形成彎,如括號,裹住頰。“哪里像了!”娟的閨女抗議。也是,仔細看來,不算像。畢竟,娟不足一米六,而閨女高她一個頭。娟是教師,不可能將頭發染成紅色。
“老了,老了。”你今天第二次聽到同齡人說“老”,你又忍不住反駁,“老什么?”“孩子都這么大了,當媽的能不老嗎?”娟摟著閨女的肩感嘆。是啊,鐵證如山。不過,你還不相信自己老,娟結婚早、生育早,你的孩子尚在小學,她的,讀大二。
“老了,老了。”沒想到,發小們聚會,對“老”的討論成為貫穿始終的主題,每個人都在對比今日和往日的區別,外貌、體力、經濟壓力、精神負擔……
“自從有了二寶,我不染頭發不能見人。”發小華撩起額前劉海,讓大家看她白色的發根。
“別給我夾紅燒肉。”發小雅拒絕此次聚會的東道主熱情布菜的舉動,她解釋,“四十歲是道坎兒,新陳代謝慢了……”她抖抖她手臂上的“拜拜肉”。
“我不能吃海鮮,痛風。”男士松道。
“昨天陪兒子去游樂園,他要坐過山車,我說,你爹眼壓高,過山車俯沖的時候,我眼珠子會掉下來。”男士牛扭臉沖松,表示互相同情。
“過了三十五歲,成天擔心被裁員。”
“可是,科技進步,我們這一代會活到一百歲。”
“漫長的六十五年!”
“漫長的下半輩子!”
隔著圓桌面,所有人成為所有人的捧哏。
“你是什么時候感覺老的?”酒過三巡,話題重新拉了回來。“從身邊不斷出現更年輕的人開始。”“從昔日的實習生,現在都是某某總。”七嘴八舌中,你終于開口,“從集中注意力的時間越來越短,比如,現在,和你們聊兩個小時,便消耗了我一天的精氣神。”大家相視一笑,焦慮似乎消解許多,原來,彼此癥狀都一樣。
既然是發小,既然多年未見,你們不免聊到很久以前的熟人,未見時各自的經歷和遭遇。他說起初入職場時,被年長的上司為難;你說起你們共同的老師,從中年起,不斷換臉,前不久,你遇見她,她現在笑不出來,估計也哭不出來,全怪整容。“我們可不能那樣!”一聲嘆息后,你們集體碰杯,在中年往老年去的路上,達成一致意見。
“我們不能那樣,那要怎樣呢?”你問自己,問綁在同一條年齡船上的人。
你們談起了運動,希望不會老得很難看,瑜伽、普拉提、跑步、徒步……有人定期健身,一周三次,風吹雨打皆按規矩執行,果然緊致些、精神些。
你們談起了心態,放輕松比什么都重要。你們不約而同提起各自認識的過勞死、抑郁癥的熟人們,“人要學會為自己設限!干多少活,掙多少錢,不能沒有止境!”那個年輕時最愛說“人生就不該設限”的東道主,忽然鏗鏘有力地發言,如當年,你們同意“不設限”一樣,此刻,為“設限”干杯。
你們談起了老后的生活。有人想環球旅游,從本地去外地;有人想落葉歸根,從外地回本地。“到時候,我們結伴去旅游吧!”暢想環球的人建議。“到時候,我們住在一個小區吧!”夢想回歸的你提議。為了說明可行性,你舉例,你的父母和所有兄弟姐妹如何把房子換到方圓一公里內。
你們談起了眼下的日子,是被迫談起,因為在座的孩子們要去上課;單位催加班的電話響起;有老人要護理,有親戚要接待,有物業要上門修理;總之人人都是八爪魚,被多方需要,要周全、平衡、顧及。
可是,這不正是中年的快樂嗎?在哪兒都是頂梁柱,賺錢是你,花錢也是你,充分享受當家做主的快樂。
你等車來。一早嘲笑健忘的朋友,正向你推薦一本書,書中提到中年的意義——
“恭喜你,人類有中年,不過近些年的事。在數百萬年的時間里,大部分人類還沒到中年,就已經離世。”
你笑了,你不會永遠年輕,卻永遠有年輕人在。你無法抗拒老,但能老得體面,從容準備老,選擇老的榜樣。當你我真的老了,從人類的發展角度看,更該自豪,我跑贏了多少前輩。編輯/閔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