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生態文學經典很多都是散文,或者說主要是散文,這是由散文文體的特質決定的。散文比任何一種文學形式與讀者之心的距離更近,散文可以更充分地包容和表現自然的屬性和美、描述人與自然的關系,長于感悟抒情和解釋式描述,能敘能議,啟智啟美。我一直認為散文是具有無限審美可能性的文學類型。
每一篇生態散文都有必要最大限度地擴充容量,就像是給氣球充氣,以不爆破為前提達最大的容積。
如何擴充容量?以下結合本人從事生態散文寫作的經驗和探索,談些管見。
生態散文寫作中引入的科學視角,包括科學知識、科學規律和科學思維。我視寫作中引入的科學視角,是認識物事的望遠鏡、透視鏡、顯微鏡和解剖刀;引入科學視角,是為了更精準地寫出物事的真度、新度、深度和廣度(“四度”),更好地展現自然美、客觀規律美和揭示哲理美,更利于感悟和解剖社會、人生。
科學視角也是作家憂患的推進器、神思的平臺、思想的新發地,文化批判的起跑線和愛的加油站。
引入科學視角可使散文蘊含更多維、更豐厚的美學效應,并非只是出于美學的考慮,在當今這個科學時代,這也是作家尊重讀者的修行,誠然,也可以是作家風格建構的一個舉措。
生活、思想和科學視角,我視之為驅動生態散文金馬車的金輪子。
生態文學創作涉及的層面有五個:一是生態學層面;二是文學創作的一般規律層面;三是自然哲學層面;四是自然美學層面;五是社會政治學層面——引入科學視角亦是讓生態散文能更好地擴充至文化層面的需要。生態散文寫作不深入文化層面,是行之不遠的。
體驗、體悟科學知識其實也屬作家體驗生活的形式之一。未經過作家有效體驗和體悟的科學知識,所蘊含的哲理、情感和詩,將難于被發現和挖掘,科學性與作品將成兩張皮。
寫作實踐告訴我:科學元素一旦被思考得達到火候,融注入科學元素的作家情感也會發酵得較成熟,基于科學元素的情感與思想將互動而激蕩,想象與聯想會紛至沓來,這表明,科學性和文學性已深度融合。
假如不引入科學視角,生態散文對許多題材的寫作將難于深入。如果不引入氣象科學對霧霾的特點、本質深入地解讀、剖析,我在《霧霾批判書》(《北京文學》2013年第7期)中對霧霾想展開批判、提出“霧霾恐懼場”“空氣倫理”及“精神霧霾”等,是斷斷不可能的。
其實,科學也并非只有自然科學,還含社會科學。《莊子》,不就是偉大的社會科學散文嗎?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在生態散文寫作中引入科學視角,是適應時代的需要。倘若科學時代的文學還回避或不注重包含科學元素,至少在反映生活的深廣度上是有所局限的。
這些年,我越來越感覺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非常復雜,僅以一般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審視寫作問題,易陷入一些認識盲區,寫作難于深化,著名文化學者肖云儒先生關于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的“三態論”(肖云儒:《中國古代的綠色文明》),已然提供新的視角,極有啟示意義。
自然生態在“三態”中最具獨立性,人類社會未出現之前,自然生態就已存在——自然生態是原生態,既是人類的生命出處,也是人類社會之源;生態與心態相連,自然生態作為人的精神生態富于歷史深景的生發地,是人類離不開的生命平臺。
社會生態、精神生態受自然生態環境因素的影響,精神生態更受社會生態的影響乃至制約,精神生態中人的價值觀、道德觀、思維習慣等元素,又無不在影響和構成社會生態,至于社會生態中的經濟、制度、管理、教育、道德習俗等同樣將對精神生態構成影響乃至限制,“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不但直接交流呼應,而且處于三層同構、全息、交感、互融的結構中,正反雙向互動,顯性、隱性的多層共生。”(肖云儒先生語)
一直以來,我們注目自然生態與人的精神生態多,關注社會生態少。
其實,社會生態自有其特殊性,有時甚至表現出很厲害的獨立性。
“人一到群體中,智商就嚴重降低,為了獲得認同,個體愿意拋棄是非,用智商去換取那份讓人備感安全的歸屬感。”“個人一旦成為群體的一員,他所作所為就不會再承擔責任,這時每個人都會暴露出自己不受到的約束的一面。群體追求和相信的從來不是什么真相和理性,而是盲從、殘忍、偏執和狂熱,只知道簡單而極端的感情。”(古斯塔夫?勒龐著:《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
人在社會生態中,這種精神上喪失自我主宰性、不理智而失卻自我管控的表現,正是我認為生態寫作,有必要將社會生態放在自然生態和精神生態“兩態”中獨立而又聯系地作深入考察的根由。
生態散文倘若未能深入地揭示“三態”矛盾,你想臻入大境界,是不太可能的。成功的生態文學作品如《鼠疫》《狼圖騰》,都切入或復合表現了“三態”,應該說,切入“三態”的寫作,生態小說已走到了前面。
在生態視域下,針對人與自然的關系,雖有一定的批判、反思和詰問,卻未能更深入精神生態和社會生態進行省思,這一類散文可界定為“小生態散文”;小生態散文聚焦的,主要是自然生態和人的精神生態問題。
而大生態散文,則須深入探討及藝術地表現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三態”的關系及問題,強調人的謙卑與擔當,崇尚“天人和美”,已然是進入哲學境地的美學散文。
大生態散文,大在其思想內容和審美境界,大在其對自然生態、精神生態和社會生態切入的深度和廣度。
就以寫這場“球疫”來說,初期僅是精神生態與自然生態出的問題,是病毒報復人類,但瘟疫卻屬社會性疾患,是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三態”矛盾共同作用的結果,并迅速導致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不同價值坐標新舊矛盾的全面激化,而促發了全球的社會生態走向失衡——對如此的“三態”問題,假如你的筆不深入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恐難于達到相應的深度、高度和廣度,寫的只能是小生態散文。
生態散文容量的擴充,離不開作家的獨立思辨和批判能力,提出和普及“生態思想量”的激情和能力。生態散文如果不具理性批判,“思想量”虛無,內涵必仍是干癟的。
任何一位想有所作為的生態散文家都應該有想做生態思想家的“野心”,至少也該是生態思想者——
倘若我們的作品僅僅停留在對自然的摹寫、僅僅是抒寫自己是如何在山中水邊觀察和生活,乃至寫如何如何深愛自然,即便情感再感人——我認為還是遠不夠的。
倫理即道德和行為的準則。“現代生態倫理”是在現代科技背景下人類與自然相處應有的、適合和適應促進生態和美的道德及行為準則。
現代生態倫理觀,已是危機觀、憂患觀,也是生命觀,是在“科技神”光普照下,人類應該有也須有的一種覺醒,是對長期以來人類中心主義的反動,是現代社會的革命行為,并且,現代生態倫理的建構行為,業已成為事關地球村安全和可持續發展的行動倫理。
在我看來,生態文學與其他文學最大的區別,恰恰就在于生態文學具備真正認識意義上的對“新的現代生態倫理”的文學性闡釋、文學性表現、文學式探索以及增量性貢獻。
在世界生態文學經典中,我最喜愛奧爾多·利奧波德的《沙鄉年鑒》,“大地倫理學只是擴大了共同體的邊界,把土地、水、植物和動物包括在其中,或把這些看作是一個完整的集合:大地……人只是大地共同體的一個成員,而不是土地的統治者,我們需要尊重土地。”這偉大的、劃時代的現代生態倫理觀“大地共同體”思想,就是在《沙鄉年鑒》這本散文中里率先提出的。
如何從自然中解讀和提煉“精神”?怎樣從自然中獲取精神元動力,以建構新的尤其是中國現實版的生態倫理,已是擺在我們面前的大課題。
我不敢說自己對生態“思想量”有什么貢獻,但千禧年以來,我一直在努力探索中。我認為“大自然不但有母性的一面,也有父性的一面。母性委實就是大自然的均衡態,父性則是大自然的威嚴、金剛怒目。大自然的失衡態或非常態、‘不平則鳴態,是大自然的怒氣沖天與角力搏擊。”(楊文豐:《海殤后的沉思》)大自然的報復就是“父性化”的表現。人類對大自然的敬畏內涵已經發生了變遷,已由“舊敬畏”變成了“新敬畏”;敬畏存在“微觀敬畏”和“宏觀敬畏”;“敬畏是一枚嚴苛的硬幣,正面乃敬重,反面是畏懼。”(楊文豐:《敬畏口罩外的微生靈》),等等。
那年我在瑞士瓦爾斯洞穴式溫泉建筑內泡溫泉,這座由建筑師祖默托設計并獲建筑諾獎的“子宮式生態圣殿”——洞穴結構的圣殿式溫泉建筑,讓我喜悟得人與自然關系的最佳境界、最佳模式,不就是蘊含孕育、溫暖、互賴、包容、仁愛、感恩、敬畏、孝敬自然(母親)等美好內涵的“子宮式生態模式”么?(楊文豐:《走進子宮式生態圣殿》)。
象征是喻義大于本義的藝術。生態散文走向象征,可以有效地彈性地擴充內容,是實現散文容量最大化的重要途徑,甚至是捷徑。生態散文營構象征,離不開對象征物的認識和刻劃。
寓意深刻的象征,避免了生態文學常犯的過于平實、滯澀的毛病,呈現一派云氣氤氳的詩性氣象,審美解讀空間得以極大地擴充,作品的內涵可以走向最大化,無疑提升著“啟智啟美”的效應。曹雪芹的《紅樓夢》、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何以具有不息的解讀性?與其蘊含的象征性密不可分。
我視象征的本質為議論。象征分為整體式象征和局部式象征;一篇作品只集中表現一個大的象征物,即整體式象征,茅盾的散文《雷雨前》是整體式象征的經典作品,局部象征只是一篇作品中有一物象或幾個物象是象征物,余光中散文《鬼雨》中的“雨”即是。
我希望借助科學視角讓作品朝象征靠。我在《病盆景》《精神的樹,神幻的樹》《人蟻》《肥皂》《鳴沙山·月牙泉》《天麻劫》《這個塵世的變色龍》等篇什中,對營建象征做過一些探索。
寫作經歷告訴我,對象征物,你引入科學視角審美審視,更利于完成細密描寫、細節展示,會更縝密、更深入而具象,更利于完善作品的象征性。
文學藝術,得風格者生。風格就是特色,風格就是質量,風格就是永恒的生命。無風格者或可名揚一時卻無法傳揚后世;唯風格辨識度鮮明者,才能長出傳世的翅膀。對此,書法史同樣可以給我們啟示,歐陽詢、顏魯公、柳公權、蘇軾、鄭板橋、李叔同的書法,哪一位不是風格獨具、辨識度極度鮮明的呢?
風格是作品從內容到形式所有構成因素環抱生成的大樹。風格是作品蘊含的獨特元素的強化。風格,蘊含著思想和藝術元素的極致性擴容。
生態散文內容擴充的最好載體是風格性文本。
風格與選材有關。如果法布爾不是寫昆蟲題材,就不可能有傳世作品《昆蟲記》。生態散文寫作也并非一定選熟悉的題材,而是須選自己感興趣的題材,有真實自然物依憑的“接地氣”的題材,通過思考可以擴展的題材,對寫作的題材,最好有親歷、現場感。

風格與切入問題的視角有關。視角須聚焦。散文也好,生態散文也好,大的寫作準則還是依從肖云儒先生的“形散神不散”理論。誠然,形神俱散的散文也有成功之作,比如古羅馬皇帝奧馬騮的《人生啟示錄》。梁實秋《雅舍小品》中的許多篇什也較散,然何以好讀?因其文字浸潤著中國文化之韻也。中國文化是浸透入《雅舍小品》骨髓的。
風格更得以真為基礎。生態散文由于至少融入了生態科學——生態之真,因而已成為比其他任何散文的“真度”都更高的散文。
一篇優秀的生態散文,科學之真作為堅實、寬大的審美基礎,奠定和提升著善和美的效應。誰能否定具有無限可能性的大生態散文,不充盈隱顯與共、同構互融的大真、大善、大美的內涵呢?
然而,生態散文容量擴充的底線是什么?是情感之真。
生態散文容量的擴充,還得以作家個性化的求真式研究為基礎。生態散文容量的擴充還可以融匯更多“真的”文化元素:
——那些可以擴展或強化題旨的、讓作品展示張力的、與表現思想和感覺、情感有關的寓言、神話、詩詞、散文甚至是小說片斷等等,都不妨引入或化入作品,這方面蒙田隨筆最值得借鑒。
猶同“只求主義真”一樣,生態散文容量的擴充,最重要是還是求得真理的擴充,生態散文中的真理,在當今這個塵世,已關乎著國計民生和“地球之命”!
每一個想有所作為的生態散文家,都真有可能將個性化的風格擴充為“大風格”。
但凡風格獨樹兼有大思想者,可以成為大家。一是思想,二是風格,得其一,只可以成為名家。大師只能由風格獨異、思想引領大風氣新潮流者擔當。
——選自《生態文化》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