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勇
我家窗前,往北遠眺,是八公山。我常注目,好像天生與山有緣。
我再注目八公山,是二哥端坐那里,高大巍峨。他慈眉善目,溫和地與我相視。
我默默地對端坐著的二哥說,二哥啊,你就是我心中的山。我打小,你就親切地關心我,先是我的學業,再是為我遮風擋雨。
我二哥,年輕時,在省農墾廳管轄的農場單位任司務長。他中等身材,四方臉,兩眼始終很亮,且有神,眼里透出的光,溫善、友好、慈祥。他對農場職工,如同家人,一直關心,別人有困難,他盡力而為。我小時,大孩子欺負我,他一定要找到欺負我的大孩子,查個清楚,問個明白。體力勞動,一般不是他要做的活,但我見他在麥場上,常與職工一起扛整麻袋的麥子往大卡車上送。一麻袋一麻袋地扛,還與工人們有說有笑。
我考上縣城初中,學校是全縣最高學府也是最好學校。在鄉村,在同族,我是在這個學校讀書的第一人。父輩不以為然,二哥卻給我做了一身新衣服。至今,我記得,一條微黃的湖綢短褲,一件雪白的短襯衣。我著這身衣服入學,不知底細的學生們,還以為我是富家子弟,確實吸引了許多羨慕的眼球。
文革前一年,毛選四巻出版。社會上很轟動,許多人以得到這本書為榮。一位我不認識的干部,到我上課的教室找我,送給我這本書。告訴我,這是你二哥送給你的,囑咐你要好好學習。我讀這本書時,還很小,書中文字,讀不懂,也不理解。不懂不理解,還是硬讀,并硬背了幾篇。以后,我到蕪湖讀書,再讀這本書,感到親切。這個親切,是二哥對我小時前途關心的親切。這本書,我一直保存著。二哥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但他的關切、他送的這本書,我留在身邊已快一個甲子了。
許多年后,我在縣城教書。右派的大舅在鄉村去世,我們兄弟去送殯。那可是炎熱難當的夏日,赤日炎炎似火燒啊。二哥去得比我遲。他為遮驕陽,戴頂草帽,他一見我光著頭,立馬將草帽取下,戴我頭上。我立即拿下草帽,還給他。他極為嚴肅,以當哥哥的莊重又重新戴我頭上,很硬的眼光不容我再還他。
我說二哥關心我,這些小事,有許多許多,我怎么說得完呢?要將這些事壘一起,真得比山還高啊。
也許我小時有個性,也許我平時不聽話,也許我容不得別人碾壓,我常與父親發生矛盾。他常常不給我飯吃,他那沉重而熱辣辣的巴掌,我是常常領教的。
矛盾一發生,我就要尋找避風港,我就要尋求填肚子的食物。那時候,二哥就是我的救星。我那時十幾歲吧,一早,不知什么原因,矛盾出來了。我跑出家門,先是躲在壩子下桑樹林里,由于肚子餓,我想到那里找吃的呢?我聽母親說二哥常進城,我就貿然決定,進城找二哥。也不知這天二哥進不進城。但肚中餓,要找依靠,還要走十五里路才能進城,我顧不上這些,冒險踏上了進城的路。走了一段路,體力吃不消,真想躺下不起來,意識到不行,只有咬著牙往前走,是大神佑我還是祖先佑我,村里代銷店進城進貨的老劉趕上我,他看我那樣,沒容我說什么,用進貨板車將我拉進城。進城后,找二哥,也不容易,找了二哥常去的幾個地方,沒有。我茫然,但沒失望!我再找、再找。他常去的地方,就一遍遍找!像有理數循環小數一樣重復著。

找到二哥,我沒有喜悅更無高興,卻是傷心地抑制不住自己地放聲大哭。二哥見我那樣傷心、那樣痛哭,沒問原因,也沒有不準我哭。只是拉著我,對我說,走!吃飯去。
這樣事,不是一次。我最痛苦的,是父親拿著大掃帚,先是朝我腿肚子上打一掃帚疙瘩,那一把粗的掃帚疙瘩,猛力擊打在我那年幼的腿肚子上,鉆心得痛,直透腦髓,難以言說,直到現在好像還在疼著。再是他雙手,緊握那把行兇的大掃帚,攆我里把路。那也是夏天,知了噪聲特別響亮,晌午頭,沒吃中飯。我只穿一件褲頭,赤腳、光背,冒著毒毒的太陽,踩著僵硬杠腳的泥土路,去二哥家避難。
想起這些事,我沒有怪父親的兇惡無愛心。他生前,我更無向他訴苦。我當兵的那年,他去送我,竟哭了,我看他流著淚朝我揮手,我頓時柔腸寸斷,眼睛也酸酸的。我有時想,我該感謝他,我成長起來所磨煉的社會能力,也許正是親愛父親用他那種特殊的方法培養出來的。
我光說二哥對我的關心,實際上,他有一副好心腸,他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有一位上海下放的知青到他們那里勞動改造。傳說他父親是走資派,實際上他父親是老革命。那時這位知青落難了。上面要求改造他,對他食物,勞動、均有嚴格規定、要求。這位知青知道自己的環境、自己的命運,他堅持著改造。在他最困難、最難忍、最苦悶時,二哥仁慈地給他送去希望、送去溫暖、送去關心。這位知青落實政策回上海后,每年節假日,都主動打電話問候二哥。這樣問候,延續了半個世紀。他八十多歲了,還是堅持打電話問候二哥。
二哥幫助的人很多,我沒有統計,只是遇到熟人,一說起二哥,都會贊不絕口滔滔不絕地說二哥的好處。我作為二哥弟弟,聽到二哥的事跡,亦感到臉上很有光彩。
方圓十幾里,凡是二哥單位的同事、曾經的鄰居、或是朋友,無論何人,假若遇到困難,只要提起二哥的名字,就會有人出面幫助解決。那幫助的人,定會說,二哥幫助過他。
我再向北仰望,觸目的,是郁郁蔥蔥高大而巍峨的八公山。這山,是劉安、是八公。但在我心中、眼中,這山,是備受人們尊敬、備受我愛戴的二哥!
我二哥是座山!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