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傳勝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年第二期刊有一篇《新發現田漢六則佚文佚簡考釋》(以下簡稱《考釋》),披露了田漢的兩封佚信和四篇佚文。其中《〈草莽英雄〉是民族形色的劇本》原刊于1946年3月22日南京《影劇》雜志第三期。經筆者考證,本文并不是一則田漢的原創文字,而是《影劇》編者對多種材料進行加工后的文章。
首先有必要談談《影劇》雜志的情形。本刊1946年3月創刊于南京,版式上仿照小報樣式,內容上較為關注國內戲劇電影行業的動向。創刊號在《劇人之動》中刊有一條訊息:“田漢氏頃至昆飛渝,定日內□(按,原刊殘缺)船去漢轉返湖南,擬發動三湘□劇運動。”田漢確實于本年2月10日由昆明飛抵重慶,但說他準備返湘發起戲劇運動,不知何據。雖然之后該刊對田漢的行蹤繼續有所留意,但多是據各種渠道轉載或轉述而來。種種跡象均表明,田漢與該刊并無直接的聯系,是不可能向其投寄稿件的。
再回到《〈草莽英雄〉是民族形色的劇本》一文的本身。該文主要包括兩部分:第一部分是介紹田漢觀看話劇《草莽英雄》后的談話,又包括兩段文字,前一段是交代談話背景,隨后是獨立成段的談話內容;第二部分是關于該劇導演、演員的介紹。據查考,第一部分實際上照搬了同年2月20日上海《世界晨報》第三版上署名“貞妮”的《田漢在渝看了〈草莽英雄〉》一文,只是對個別文字作了改動。“貞妮”真名待考,僅知他(她)是《世界晨報》駐渝記者,為該報連續撰寫了《霧里陪都》《政治協商會議旁聽記》《田漢與安娥》等涉及重慶文化、政治動態的報道。
貞妮文章的開篇寫道:“田漢先生在民國二十九年離渝,到東南各地繼續努力文化工作。桂林失守后,即退至昆明。日前來渝。前晚同鄭用之、羅靜予等二十余人到青年館看《草莽英雄》(陽翰笙編,沈浮導)。閉幕后即至后臺慰問全體工作人員,興奮異常……”這一段表述清楚而準確。然而《影劇》編者在做“文字搬運工”時,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將“離渝”改成“離滬”,一字之差,便與史實相去甚遠。據貞妮在《世界晨報》一些文章的落款日期可推,自重慶郵寄稿件至上海刊登見報的時間在五天左右。因此,《田漢在渝看了〈草莽英雄〉》約脫稿于1946年2月15日,“前晚”是在2月13日前后。這符合田漢的行止與話劇《草莽英雄》的上演史。
1946年2月10日,田漢由昆明飛抵重慶。15日,為紀念抗戰勝利后首個戲劇節并歡迎田漢抵渝,重慶戲劇界在江蘇同鄉會舉行紀念大會。田漢在紀念會上的講話中曾談及對于《草莽英雄》的觀感:“回到重慶,看了《草莽英雄》的演出,有一些感想,覺得后方的演劇在技術上有了進步,可是我要提醒,今天的演劇和運動脫了節,這是值得大家注意的。”這再次說明田漢在十五日之前已觀看過《草莽英雄》。《考釋》據《〈草莽英雄〉是民族形色的劇本》一文的發表時間,作出了田漢3月21日晚觀劇并發表講話的推斷,屬于誤判。
綜上,《〈草莽英雄〉是民族形色的劇本》并非一篇原創文章,而是《影劇》編者將貞妮《田漢在渝看了〈草莽英雄〉》等材料加工后的產物。從文獻學角度來看,屬于“二次文獻”。編者添加了一個十分別扭的題目,還在文題下標注“田漢”,而遠在重慶的田漢對此恐怕毫不知情。對于這類文章,勉強可將其稱作一篇研究資料(如前所述,編者所作的修改極具誤導性),但判為田漢的佚文尚不夠格。
《考釋》在討論其他佚文時多有偏離史實的“硬傷”。如在討論《史劇的現實性》時稱文中抄錄的一首詩“并未在有關田漢的文獻資料中出現過,當屬佚詩”,殊不知此詩曾在《紀行數絕》總題下發表于1947年12月8日上海《新聞報·藝月》第四十六期,并已收入花山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田漢全集》第十一卷。再如,在分析致王平陵信時提到“中央通訊社社長唐三”,于史無證。據《中央社六十年》等文獻,中央通訊社成立于1924年4月1日,梅恕曾、尹述賢、王啟江、余惟一先后任主任職務,1932年后始設社長一職,首任社長為蕭同茲。陳明中在1929年《南國在南京》中有“中央通訊社唐三”的說法,說明他是該社成員,絕非社長。黎宗烈在《蕭同茲與中央通訊社》一文中寫道:“1928年,丁惟汾任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時期,開始成立中央通訊社,社址設在中央黨部內。組織規模相當于中宣部一個科。由余惟一任社長。編輯和記者有劉振華、馮有真、何樹元、陳熙乾、周培基、唐三等人。”本文稱余惟一為中央通訊社社長,屬于事后的“追認”。1929年前后唐三的準確身份是南京《青白報》社長、中央通訊社編輯或記者。順帶要說的是,《考釋》中“王平陵和唐三還整天到南國社住處糾纏”的說法,應是沿襲自趙銘彝等人的回憶。在學術研究中,回憶錄類資料固然可以參考,但應謹慎對待。事隔多年乃至數十年后的回憶文章往往存在或多或少的“歪曲”“變形”乃至“失真”現象,不可避免地帶上回憶者的主觀色彩。一般而言,在回憶錄與第一手文獻之間,當以后者史料價值更高,更為可靠。把唐三描述成流氓式的角色是不合適的。唐三,字壽林,生卒年不詳,湖南衡山人,因戲劇家唐槐秋的介紹與田漢、歐陽予倩等相識。1929年1月和7月南國社兩次旅寧公演期間,唐三皆提供了熱情的幫助,并加入南國社。因而,田漢才會在《從南京回來》中寫道:“是的,這是值得高興的,因為唐三先生是我們最熱心的朋友。在我們第一次來京時,他盡力最多。我們三四十人沒有錢打火車票回上海,還是虧他對何敬之先生說才打到免票的。我們這次來京,卻聽說他臥病漢皋,我們沒有這個有力的援助者方引為遺憾,不料他也畢竟來了。”1935年7月下旬,因參加左翼話劇活動系獄數月的田漢經徐悲鴻、宗白華等聯名保釋而得以出獄,居留南京期間與唐三仍多有交往。1941年3月至8月,田漢全家在衡陽生活,曾一度借住在唐三的家里。職此之由,如果稱田漢與唐三是相交甚厚的摯友,當是沒有疑問的。
《考釋》稱田漢“誤以為此前王平陵一直在暨南大學任教”,說明作者對王平陵的生平缺乏了解,想當然地“誤以為”他未在暨南大學任教過。王平陵在1929年1月5日上海《民國日報·覺悟》發表的《我也來談談〈湖上的悲劇〉》一文中曾提及田漢:“我到今天雖沒有見過田壽昌,可是我崇敬他的心理,已非一日了。”“最近暨南的同學楊澤蘅女士自南國演劇歸來,曾經替我說起田壽昌的生活,頗有醉酒狂歌自傷哭泣的頹廢態度;我聽到這個消息,很替他憂慮。”寫此文時王平陵正執教于暨南,與同在該校讀書的南國社成員楊澤蘅熟稔(尚不清楚王平陵是否教過楊澤蘅)。因而田漢在給王平陵的信中提到楊澤蘅就順理成章了。
《考釋》還添加了一個尾注介紹了王平陵生平及其與田漢的交往,這段文字中同樣存在錯誤。田漢到南京主持南國社支部籌備大會的時間是1929年11月29日,而非11月19日。
此外《考釋》說南國社結束廣州公演后,“其主要成員洪深、唐槐秋、左明、萬籟天、趙銘彝、吳家瑾、嚴工上、唐叔明等紛紛留滯廣州另謀高就,田漢只帶著艾霞、宋小江和田洪回到上海”,也是不符合史實的描述。首先,目前并無資料顯示洪深未與田漢同船北返。其次,由穗到滬一行人中還包括田漢的一位女性好友——康景昭(后改名康白珊)。康是田漢、易漱瑜留日時期以姊妹相稱的摯友。田漢到廣州后聽聞她正受縲紲之苦,于是幾經努力,將其解救出獄,一同返滬。康白珊隨即加入南國社,并在田漢的鼓勵下創作了一篇自傳體小說《獄中記》,連載于田漢主編的《南國周刊》(未刊完)。
就在本文即將完篇之時,又讀到了《考釋》作者發表的《茅盾1938年四則佚文佚簡輯釋》,其中披露的《致楊君函》原載1938年2月13日《上海報》第二版《茅盾車阻粵湘》文中。作者評述這封書簡:“對此,茅盾不僅在《我走過的道路》中有所提及,而且當年1月9日還寫過《粵湘途中》一文予以記述,并刊載于1938年1月14日《救亡日報》。然而,有關茅盾這段粵湘途中受阻經歷詳細情形介紹的信函卻是首次發現。”雖則言之鑿鑿,但作者完全不知小報拋出的這通《致楊君函》實際上正是《粵湘途中》,《粵湘途中》發表時將收信人名字隱去,代以“××先生”。此函1987年已收中國現代文學館主編、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茅盾書信集》,收信人作夏衍。現以《致夏衍(一月九日)》為題收入新版《茅盾全集第三十七卷·書信第一集》(黃山書社2012年版)。因此,《上海報》上刊出的文本不僅不能看作一封佚簡,而且該報編輯從“余友楊君”處見到茅盾親筆函的說法多半是捏造的,不足為憑。作者沒有查閱《救亡日報》,也沒有細檢《茅盾全集》,因而誤以為這是一通茅盾佚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