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洪濤
寫文章往往會用到材料,在運用材料之前先是獲取它。有的材料易得,某本常見書的某條記載去圖書館查查就行;有的材料難見,而且特別考驗耐心,簡言之就是你是否坐得住,要是把身上的浮躁心、名利心坐沒了,你也許就成功了。這方面南京大學的沈衛威先生特別令人佩服。這兩年來沈先生一直在南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下稱“二檔館”)閱讀民國資料,過眼材料數萬件。沈先生只要不上課基本都在二檔館,跟學生上學放學一樣,連吃飯都在二檔館食堂。一直覺得沈先生是在做慢學術,慢慢看,慢慢寫,不聲不響就扔出一束集束手榴彈,令人耳目一新。看材料成為他一種日常生活狀態。每次聽沈先生滔滔不絕講述又發現了什么新材料時,明顯能感覺他眼睛里閃著光,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歡。
找材料和用材料是二而一的過程。在“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的時間里,獲得了材料,更獲得了寫作的底氣。細細說來,找材料要勤奮,要執著,要見縫插針,而且一定要對常見書很熟悉,否則滿眼新奇在你面前不過是瓦礫而已。尋找的途中也常常會收獲意外,一個溫暖的眼神,一份因為敬重而多讓你看幾份材料的舉動,都銘記在心,時時不忘。
用材料注意不要犯劉知幾在《史通》中說的毛病。劉知幾的原意是談讀古書不精者常犯之病,稍稍歸納發現對于寫作者同樣適用:第一,博引前書,網羅不盡,貪多務得,畫蛇添足;第二,屢舉舊事,不知所出;第三,有意作偽,占為己有;第四,井底之蛙,胸無智珠,道聽途說,習聞清言。第一種是博士買驢,書券三紙,未有驢字,冗長之病也。第二種是讀書太薄太少所致。第三種更涉及人品問題,不實誠所致。第四種是不會不愿看書,愛聽耳食之言以為己有,就是章學誠所說的“橫通之人”。
用材料應該準確、合適、恰當。潘光旦的《小青之分析》是一個好例子。嚴格地說,這是一篇很有趣的考證文字。潘光旦寫此文時在清華學校修讀梁啟超的課程,于是有了這一份課程作業。小青即馮小青,明朝末年的一個年輕女子,嫁給富家子弟馮生,因為大婦嫉妒,居住在孤山佛舍。馮小青清瘦脆弱,不禁風雨,“時時喜與影語。斜陽花際,煙空水清,輒臨池自照,絮絮如問答;女奴窺之即止,但見眉痕慘然……撫幾而泣,淚與血俱,一慟而絕”。馮小青十六歲成婚,十七歲歿世,從病到死不過三四個月。早亡、早慧、有才情,這些疊加在馮小青身上的因子引起潘光旦的好奇與興趣。恰好潘光旦又讀過靄理士的《性心理學》和弗洛伊德的相關學說,于是從史料中梳理、研究得出馮小青有影戀、自戀、母戀、同性戀之傾向,這個論斷不啻石破天驚。
潘光旦的論述不敢說細針密線,但讀完的確非常好玩。書中論述馮小青心理病態之原因,邏輯如此:潘氏認為人人皆有生存本能和生殖本能(潘光旦強調的是人之“欲性”,不是性欲),如果無法得到滿足,就會“精神拗戾”(精神變態),于是發生“回流”。所謂回流指“發育或已完全,但因特殊之性經驗,其人或不勝打擊,其欲力乃循發育之原徑而倒行逆施”。“小青適馮之年齡,性發育本未完全;乃受重大之打擊,而無以應付,欲性之流乃循發育之途徑而倒退,其最大部分至自我戀之段落而中止;嗣后環境愈劣,排遣無方,閉窒日甚,卒成影戀之變態”。文章最后的結論是女子得不到社會諒解,應該改造社會對于欲性及性發育的觀念。在馮小青材料并不算太多的情況下得出這種石破天驚的結論的確不容易。這說明潘光旦很有歷史想象力,材料的解讀功夫也是厲害,難怪當年得到梁啟超的大加稱賞。
有一類文章偏于說理,假如這個理談得入情入心,言理而外引人遐思,彌漫一種文藝的情調,有意味雋永的感覺,我們會說它是一篇好文章。現在我忽然覺得說理的文章很不容易寫好。一個問題想要談言微中,析理透徹,一般都得獨辟蹊徑。不走尋常路自然可以發現異樣的風景,但是也可能走進小徑分叉的別地,這時你看到的不是美景,而是蕪雜,很可能讓讀者深陷其中,所獲甚少。說理最可貴的地方是理說得深刻而不跑偏不詭辯。
在這個問題上有兩篇文章引起了我的注意。一篇是梁遇春的《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該文發表在1930年第一卷第六期的《現代文學》雜志),一篇是錢鍾書的《談教訓》。梁遇春所謂的“無情的多情”是指在男女愛情中不專心而常常移情別戀的情況,“多情的無情”是指對愛情專一而恒定,想要得到更純凈的快樂。整篇文章結構也頗簡單,都在分論這兩種情況,文章的最后稍微有一點總結。平心而論,這篇文章的標題就很難讓人記得住,不是讀者的記憶力不好,實在是梁遇春將蕓蕓眾生男男女女的復雜情愛問題二分法簡單化,然后逞心而談,其中不乏某些有道理的句子點綴其中,然而通篇看下來,頗覺得幼稚,因為情感從來不會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如此簡單。看他文章的開頭:“情人們常常覺得他倆的戀愛是空前絕后的壯舉,跟一切蕓蕓眾生的男歡女愛絕不相同。這恐怕也只是戀愛這場黃金的好夢里面的幻影罷。其實通常的情侶正同博士論文一樣地平淡無奇。為著要得博士而寫的論文同為著要結婚而發生的戀愛大概是一樣沒有內容罷。通常的戀愛約略可以分作兩類: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
開頭這段的文風還算挺好,但我想讀過博士的人們肯定不認同這段話。由此想到有些文章覺得好也許是不懂,也許是年紀太小,正如以前總覺得《荷塘月色》是非常好的文章一樣,等到讀書漸多,《荷塘月色》在心中的地位就慢慢擱淺了。梁遇春這篇文章的說理好似一個對情感很了解的人在侃侃而談,其實他是不太懂感情,而年紀較輕的讀者只有被他云山霧罩而行。
像梁遇春這類作家基本不太受現實生活的影響,他們的長處是雜書看得多,思維活躍敏感,善于冥想,長于說理,議論深刻,因而顯得才氣縱橫。但凡事過猶不及,有時好為高論,逆流而上,反題而行,假如某部分讀者對某一論題有相當程度之了解的話,他的議論在明眼人面前很快就會露餡,所謂的深刻便會成為膚淺。
從散文寫作講,錢鍾書與梁遇春是一類作家,擅長議論,只是錢鍾書才識更足,沒有了梁遇春的拉雜,顯得更為純粹。但他們的毛病卻出奇一致:說理過頭,把人帶進溝里。《談教訓》里討論假道學與真道學之關系,認為“假道學比真道學更為難能可貴”。就常識判斷,假道學就是偽君子,怎么比真道學還可貴呢?你仔細看他下面的論述:
自己有了道德而來教訓他人,那有什么希〔稀〕奇;沒有道德而也能以道德教人,這才見得本領。有學問能教書,不過見得有學問;沒有學問而偏能教書,好比無本錢的生意,那就是藝術了。并且真道學家來提倡道德,只像店家替自己存貨登廣告,不免自夸之譏;惟有絕無道德的人來講道學,方見得大公無我,樂道人善,愈證明道德的偉大。更進一層說,真有道德的人來鼓吹道德,反會慢慢地喪失他所固有的道德。……陽明《傳習錄》卷三也說:“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有我即傲,眾惡之魁。”照此說來,真道學可以算是罪惡的初期。反過來講,假道學來提倡道德,倒往往弄假成真,習慣變為自然,能真的改進品性。調情可變戀愛,模仿引導創造,附庸風雅會養成真正的鑒賞,世界上不少真貨色都是從冒牌起的。所以假道學可以說是真道學的學習時期。(《寫在人生邊上》,開明書店1941年版)
初看下來,好像文氣連貫,妙語連珠,但仔細想想實在經不起推敲,細心人多讀幾遍,一定會發現機智俏皮背后的那點詭辯傾向。小時候語文課本學過一篇孟子論述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的文章,大家都會說孟子論述文章氣勢磅礴,善用譬喻佐證文章觀點。現在想想話都可以兩面講,孟子在君王面前講了那么多比喻,無非是讓人接受自己的觀點,可是仔細回味,孟老夫子難免有油腔滑調扯來扯去的味道。
梁遇春、錢鍾書都是聰明人,聰明人寫文章就會用聰明人口吻。俏皮、機智、幽默、機鋒迭出是常用來形容他們的標簽。他們也的確寫過不少好文章,但某些文章實在寫得不好,喜歡繞彎子,把一段簡單的意思拉長拉雜,再佐以天南海北古今中外的引用,顯得博識宏通。如果話題適中,說理適度,不失為一篇好文章;假若超出限度,那就墮入蠻纏境地,顯得沒趣了。梁、錢這兩篇文章看過后,再過若干天想想文章寫了什么內容,一般都想不起來,不是我們理解力差,實在是他們寫文章兜圈子。
寫作從某種程度講就是不好好說話。不好好說話不是話說不好,而是藝術地說話,如何藝術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梁遇春、錢鍾書都是會說話的人,但不免有逞能的味道。
假如你是一個專業閱讀者或者即將成為一個專業閱讀者,我想請拿出你的專業精神,不要淺嘗輒止,不要囫圇吞棗,不要說半截話。閱讀者衡文論史豈可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呢,不然如何顯出自己的眼光。
我在民國散文研究課的課堂上談過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大家在熱烈的討論中形成了兩派意見:一種極為厭惡他,覺其輕薄無行;一種覺得他文筆真好,文筆婉媚多情。覺得胡蘭成可惡的以女性讀者為主,認為他見一個愛一個,書中提到的女性就有玉鳳、張愛玲、周訓德、范秀美、日本人一枝、佘愛珍等。本來人世間男女相悅屬再正常不過了,胡蘭成在這些女子之間應付得游刃有余,那也是他自己的事,至多他以為自己是一個有魅力的男人。但這其中讓人大起反感乃至討厭的是他的態度。胡蘭成講自己的感情經歷總在說不存在慚愧,不存在羞恥,這就是真實,這就是靜好,這就是安穩。張愛玲問他,你是要我還是小周護士,胡蘭成說:“我與愛玲一起,從來是在仙境,不可以有悲哀。”“如今雖然亂離,亦仍可覺得人世的理性,使山川城郭號令嚴明。我已有愛玲,卻又與小周,又與秀美,是應該還是不應該,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總之它是這樣的,不可以解說,這就是理了。”什么叫不求甚解就是這樣,分明就是貪圖男歡女愛不想負責任罷了,只是多了一層浪漫文人的保護色而已。書中有一個細節是沈啟無跟周訓德講了胡蘭成跟張愛玲的故事,說周訓德好比一棵桃樹被砍了一刀,胡蘭成叱責沈啟無“卑鄙”“齷齪”。說人家私事好像不太好,但胡蘭成說沈啟無卑鄙齷齪感覺頗為可笑。胡蘭成的邏輯就是,現世就好,當下就好,此刻就好,我可以見一個愛一個,我對你們都是真誠的真心的,這是情意綿綿,地久天長,前面的妻子不要有意見,要有就是不對,我就要生氣了。可以說胡蘭成情真但很不專一,不過在他看來都是無可無不可的。在這本書里,我們只看到張愛玲對胡蘭成這種濫情明確表示不滿,完全看不到其他女性是什么態度,不過看胡蘭成的敘述,這些女人好像也都知道胡的前情。全書老在說什么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到頭來不過就是自私而已。
胡蘭成用一手好文筆說一個個濫情故事,文辭雅潔妖艷,喜歡的可以很喜歡,不喜歡的可以很不喜歡。但無論如何,作為專業讀者,我們應該知道更多的細節與知識,不能只看冰山一角,對藏于海底的巨石或者碎屑都應該有所了解。以《今生今世》論,雖然胡蘭成寫情感,但是細心閱讀你會發現胡蘭成很聰明或者說很狡猾。明明是一個人生失意者在時代的浪潮拍卷之下一步一步敗退,最后退無可退,在這一路退卻的過程中倚靠女人東躲西藏,過得膽戰心驚,反而老在論文談詩,說什么人世、天道、光明、仙境、爛漫、莊嚴,胡蘭成優美的筆調背后藏不住那顆膽小怯懦的心。
胡蘭成寫他的情感著實很高明,那種落寞失敗不甘的心態在他盡力隱藏事實真相背后呈現給讀者的印象居然如此美好,不得不嘆為高明,這文字功夫實在是高。但無論如何遮掩,總露出痕跡,胡蘭成逃到溫州,倚靠當地大儒劉景晨避難,某次看到捉拿漢奸的標語,雖然一筆帶過,但對胡蘭成心靈的觸動是深刻的,他在時刻關注動向,所以他越是輕描淡寫的地方越是重要。
對于常人而言,看書看看熱鬧沒有什么不好,但一個專業讀書人,不可不知更多知識,這是下結論的基本前提。從我個人言是相當討厭胡蘭成,從他的相片到他的文字,無一不看出此人輕得很,但我不能把我的惡感傳遞給其他人。他的人品跟他的文品著實很一致,妖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