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窗
收到趙勇的新書《人生的容量》,我幾乎一口氣在圖書館把它讀完。回過頭去思考閱讀快感的來由,我似乎又理解了一點趙勇與他文字的魅力,并有了下筆的沖動。這種沖動在讀完《書里書外的流年碎影》時就已存在,只不過《人生的容量》相比前者要更厚重、更沉穩、更具體,也讓我的沖動更為強勁鮮活。
此書以作者的個人經歷與感懷為主,他在后記里寫道:“自己的人生經歷既無高光時刻,也無華彩樂章?!笨墒聦嵤欠裾娴娜绱耍糠且?。作者在書里寫自己的三次高考、寫童年的創傷經歷、寫三次考博、寫畢業時遭受的不公待遇……這些看似私人的事件,讀來卻十分打動人。在我看來,它們或許折射著更為廣闊復雜的社會歷史狀況,也讓有相似命運的人找到諸多共鳴。
書中寫到作者進入晉城一中那個著名的文科復習班的故事:“馬上就要開學了,我卻等不來復習班收我的通知。父親意識到哪里出了問題,立刻拉著張建民和水西大隊的兩位好友前往縣教育局查對。”管事的鄭姓老頭一口回絕了父親的要求,后在作者父親尋求到縣文教部楊部長的關系后,“倔老頭”才很不情愿地取出全縣考生的成績資料,并給補發錄取通知。這個“幸運”的故事讓我想起了父親的“不幸”,前年過年,大伯講起父親的故事:父親數學競賽全市第一、全省第六,本可以直接保送,但因被人頂替而未能錄取。爺爺不甘心,背上一包地里剛收的豆子,走了五十里山路進城找一位遠房親戚幫忙。誰料親戚因“文革”受到沖擊,尚未恢復身份,無能為力。爺爺郁郁而歸,父親的命運也就此改寫。
在時代的巨潮前許多人溺水,而趙勇恰恰是那個堅韌而又努力的勇者,他游到了較高的地方。以至于作者那高考五次卻仍無果的同學每次見到他時總會訕訕地說:“你現在可是出息了啊。”隨后作者頓時生出無限的歉意。為什么作者會有歉意呢?我想,大概是作者深知他的“幸運”,“我意識到,我終于等到了我的造化”。趙勇也更知人生的殘酷,大多數人都沒能改變命運。如今,作者進了大城市,成為知名大學的教授,可寫的光鮮之事自不在少數。同行滿世界游歷講學,可他卻獨獨要回鄉,寫故鄉的“土人土事”。在此中寫作的取舍上,奠定了趙勇的根基與特殊性,也來到了本文立論的核心:泥土如何生長知識分子?當代成長自底層的知識分子不在少數,但他們漸漸忘卻了來處,在學院的高墻中把自己包裝得光鮮華美??蓪τ谶^往歲月的艱辛不易,趙勇卻始終不能忘卻、無法割舍。他是一個在泥土中生長起來的知識分子,具備充分的有機性。他必須書寫,為自己,也為他人。當他書寫時,歷史的細節打開,歲月的傷痕徐徐展開后又得以愈合。
在《趙樹理的幽靈》一書中,趙勇曾這樣評價汪曾祺:“汪曾祺選用知識分子話語和民間話語作為打造這件武器的基本材料,不僅使文學回到了它應該有的位置,而且隱喻著這樣一個事實:沒有知識分子話語,民間話語很可能是散兵游勇;失去民間話語,知識分子話語很容易真氣渙散。二者只有結成共同體,才有力量對付它們共同的敵人?!边@又何嘗不是夫子自道呢?作者身在京城,但心與魂從未離開故鄉,這本書便是最好的證明之一。
讀趙勇的文字,常常會有一種巴赫金所說的“狂歡”感。他出神入化地混雜了極土的山村詞匯如“拽大蛋”“直圪瞅”與洋氣的西方理論詞匯如“光暈”“震驚體驗”“受虐”,讓人產生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幻覺與喜悅。這種語言上的炸裂感并不多見,它體現了趙勇對語言意涵的敏感與把控力。作者的語言來源越豐富,文本的意涵容量也就越廣博。趙勇在書中引用老同學的說法“人生的容量是有限的”,但好的文字所彰顯的意涵容量卻是無限的。這種語言的容量也反照出作者的人生“癥候”,那些看似突兀錯愕的詞匯都曾是趙勇世界的“真實一員”,并照亮作者的人生來處。他“耳濡目染、照單全收”,打造成知識分子寫作中的一股“泥石流”。當今鼓搗新詞、大詞、空詞的人不在少數,但能把如此錯綜復雜的資源“混為一談”著實需要深厚的功力,尤其是其中那些看似粗鄙上不了“臺面”的“土語”。讀懂了這一點,或許也就明白了趙勇的寫作自覺與訣竅所在。
如果說上編“私人生活”是趙勇的“來處”,那么下編“秋葉靜美”恐怕便是趙勇現今所處與未來所向。這部分寫得深厚,充分顯現了趙勇的重情重義。寫回憶文章常常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涉及在世者的部分還常常容易得罪人,但趙勇為什么還執著于此?同樣的道理,雖然寫的是他人,“那里面也有我的私人生活”。透過趙勇的“長歌當哭”,讀者看見的是一個農民之子的淳厚本性。他樸實、真誠、不鉆營、不?;ㄕ?,用一顆火熱的心對待生者與逝者。正如童慶炳先生的評價:“我觀察了你兩年多,然后才發現你是老老實實做事情的,有什么是什么,不加掩飾。”通過趙勇在書中對童慶炳先生的諸多敘述來看,童慶炳先生的評價很精到,而趙勇也沒有辜負這份信賴。
于我而言,《人生的容量》是一本大書。它絕不僅僅是趙勇的人生,還是過去四十年間無數青年的人生。聞著青草的芬芳,跟隨從泥土中生長出來的知識分子,我們的人生都將擁有更寬廣的容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