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我也是有媽的孩子了

閔圓圓 汪汪

爸爸病入膏肓時，他消失多年的前妻—我的媽媽竟然回來了……

別人都有媽媽，而我卻沒有

爸爸的第三次“病危通知書”下來那天，我接到一個陌生女人打來的電話：“你爸在哪家醫院？住哪個病房？快點告訴我！”

你是誰？跟我爸什么關系？

“我是你媽！你爸說他日子不多了！我馬上過來看他！”電話里的女人怒氣沖沖、理直氣壯。正想掛掉電話，爸爸說：“是我讓她來的，你把地址告訴她吧。”

那個自稱是我媽、名字叫孟秋香的女人，在打電話的當天晚上就來到了病房。她個頭不高，又黑又瘦，穿著與年紀一點都不符的鮮亮衣裙。 爸爸的主治大夫看看她又看看我，說：“你還是像媽媽！”

我搖頭，淚水簌簌而落。這個女人，怎么可能是我媽！

我常常會想起18年前的冬天，那年我9歲，剛上小學三年級。爸爸生意失敗，加上給患癌的爺爺治病，家里欠了一屁股債。媽媽卻在這緊要關頭辭掉工作，回家做全職主婦。爸爸出門打工，我和弟弟一日三餐都是方便面。我們早上去上學時，她在睡大覺;下午放學回家，她在外面打麻將。

離婚是她提出來的，她抱怨爸爸無能掙不到錢、責備兒女不爭氣考不了第一名，也記恨婆婆從來都不幫她。任我和弟弟怎么哭，爸爸再怎么低三下四，她還是堅決要離婚。

她是悄悄走的，趁我和弟弟去姑姑家過暑假，她將自己的衣服鞋襪、化妝品甚至我一直想要的那個綠色雙肩包一并帶走，就那樣干脆利落地離開了我們。

那之后，我只見過她三次。

一次是我12歲那年的冬天，在市里的街心花園。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身邊有一個年紀很大、西裝革履的男人。想被她看見又怕被看見，我慌里慌張地躲開。走了好遠再回頭看她遠去的背影，我知道，她根本沒看到我。

一次是我初中畢業那年的夏天，和閨蜜排隊買奶茶時，發現她捧著我準備買的那款奶茶，一邊喝一邊夸張地對身邊男人說：“啊呀呀！真好喝！你也喝一口嘛！”心心念念的奶茶，突然就不想喝了，我在倉皇中逃走，下臺階一個趔趄，但她還是沒看見我。

最近一次是9年前，我陪患了糖尿病的父親去醫院拿藥，見她和一個男人從我們要上的公交車下來。她和爸爸都沒有發現對方，當然，她也一如既往地沒看見我。

關于她的更多消息，都是小姨告訴我的。

和我爸離婚后，她去了上海，在她高中同學開的五金店幫忙，因為同學懷疑她勾引自己老公，兩人大打出手，她也丟了工作。再后來，她輾轉于上海、江蘇和浙江等地，頭幾年差不多每年回來一次，姥姥去世后，她就很少回來了。

她是爸爸最恨也最放不下的女人

過去多年，她一直不缺男人，但一直沒有再婚。可為什么這么多年，從不跟我和弟弟聯系？這么多年，她不打一個電話，沒給我們買過一件衣服甚至一盒餅干。我恨她，恨到聽見“媽媽”這個詞都會很生氣。

誰要是提到她，我爸也大發雷霆。比起我，爸爸似乎更恨她。但是，當得知自己時日不多時，爸爸竟背著我們，托人給她帶去消息：“我快死了，你回來看看吧！”然后，她就回來了。那天晚上，她給爸爸喂飯，還給他擦洗了身體。

爸爸得的是尿毒癥，晚期，醫生建議換腎，但爸爸有糖尿病、高血壓，即使花了高額手術費，還可能下不了手術臺。我和弟弟不惜一切想救治爸爸，但她一心要放棄。

她來后第三天，讓我帶爸爸回家。“他自己不想治，我也覺得……”“你是哪個？你覺得有什么用？”我沖她吼，她不看我，繼續說，“你對我的恨，以后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你爸。”

爸爸不吃飯，生氣地拔掉針管，像孩子一樣哭鬧。我們只好帶他回了家。從那時起直到他兩個月后離開，他的前妻、我生理意義上的母親，一直不離不棄。

我和弟弟都有各自的家庭和工作，爸爸也不同意年邁的奶奶或護工照顧他。他最后的日子里，只需要她。他疼痛難忍時讓她“滾”，意識模糊時，讓她唱歌跳舞學羊叫。爸爸不喜歡她，卻又離不開她。她給爸爸喂藥喂飯，端屎端尿，天天幫他擦洗身子，還給他講網上的笑話。

他們早就離了婚，現在卻像夫妻一樣形影不離，同床共枕。我周末回家，見她忙里忙外，絮絮叨叨，就像從不曾離開這個家一樣。天天都有人來，她忙里忙外，一天做五六頓飯，卻從不讓我和奶奶插手;她大半夜起來去廚房，因為爸爸想吃她做的疙瘩湯;天剛蒙蒙亮的清晨，爸爸用最惡毒的話罵她，翻舊賬記新賬咒她老無所依。她總是默不作聲……

心臟莫名地疼，想跟她說點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想給她買件衣服或給點錢，卻遲遲下不了決心。也曾想裝作不經意叫她一聲“媽”，但最終，還是沒叫出口。

曾經對她恨之入骨的奶奶，某天對我說：“你媽再壞，心眼不壞。她能在這個時候照顧你爸，說明她對你們和這個家還有感情。”奶奶讓我和弟弟原諒她。“以后要走動起來，逢年過節，接她回來過……”

和爸爸離婚后，她顛沛流離，年輕時去超市、飯店當服務員，50歲以后就做月嫂、鐘點工。回到爸爸身邊前，她和男朋友分了手，沒有房子，沒有家。

“凌晨3點13走的，走得很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2020年4月9日早上6點多，她來敲我的房門，平靜地告訴我這個消息。

她給爸爸理了發，擦洗了身子，幫他換上了嶄新的衣裳。她一個人，平靜又利落地打點好了一切后，才來告訴我們爸爸離開的消息。小姑說，爸爸比醫生預計的多活了一個半月，多虧了她。

有媽的孩子了不起

爸爸寫了遺囑，把僅有的房子留給她，讓我們同意她一直住到死的那一天。白紙黑字，明明白白，我和弟弟都沒反駁。但遺囑讓她很意外。“這房子，我沒出一分錢一分力，沒資格住。”

我和弟弟不約而同地說：“爸爸讓你住，你就住。”

于是她就住了下來。她在院子里搭了個涼棚，因為我曾羨慕堂弟家有個可以燒烤的涼棚;她把屋后荒蕪的土地修整好，種了各種各樣的蔬菜。她騎著一輛三輪車，去花卉市場買了很多綠植、花盆，將它們擺在院子四周。

忙完這一切，她小心翼翼地來問我：“回來前我在浙江做月嫂，月薪將近一萬……你說我還去不去呢？”見我不說話，她繼續說，“我買了社保，有十多萬積蓄，不會讓你和弟弟給我養老……”我說：“你自己定。反正我的孩子不用你帶……”她沉默片刻，說：“你要是生老二、老三，我倒是可以幫忙。”

她不在的這些年里，我們過得孤單又艱辛，但我們有爸爸。爸爸在，家就在。但只有爸爸的家，又不太像個家。他不會做飯卻舍不得下館子，每次回家，我都會瘦幾斤;爸爸不愛收拾打掃，家里永遠亂七八糟，好不容易回家，我得花一整天打掃房間。我和弟弟的每一個人生關鍵時刻：去外地上大學、結婚、生子，爸爸都以“我一個人，沒必要大操大辦”為由草草糊弄過去。

每每想起這些，我就發誓這輩子不再見她，即便見面也要裝成陌生人。她再次出現后，我曾謀劃著跟她大吵一架，把這些年對她的怨懟和指責一一說出來。弟弟說，沒必要，往前看。

前不久，奶奶80歲生日，我和弟弟回家。看見她把我們的房間拾掇得干干凈凈，新床單新空調、茶幾上擺滿了各種零食;看見個子小小的她系著圍裙，在廚房的煙熏火燎中端出一盤盤美味佳肴。我們離開時，她一個勁兒地往后備廂塞東西：蔬菜瓜果、辣醬咸菜，還有小孩的新衣服和零食。

爸爸走了，她回來了，這個家就還在。

離開前，我給她一個紅包。她推推搡搡，死活不要。我急了，說：“你不要的話，今年春節我就不回來……媽，你用得著跟我客氣嗎？”

“媽”是情急之下喊出來的，她聽到后愣了一下，然后就一邊笑一邊抹眼淚。

車子啟動，透過車窗，看著瘦小的她還在抹眼淚。忍不住向3歲女兒炫耀：“哼！我也是有媽的孩子！”

“哼！有媽了不起呀！”我的孩子不知道，那一刻，我是真的覺得自己非常非常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