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
了解魯迅研究界的人 ,都知道有一個博物館系統的學者群,六十余年來漸漸形成自己的風格,乃至帶有一絲流派特點。以魯迅博物館、上海魯迅紀念館、紹興魯迅紀念館為代表的平臺,涌現了不少學者。他們的特點是以文物資料為出發點,附之展覽、社會調查成果,呈現的是歷史現場感的文字。這些人數量不多,但在龐大的學院派體覆蓋天下的今天,其存在越發顯得獨特。
討論魯迅史料研究,有幾位前輩是值得一提的。回憶在魯迅博物館工作的日子,有時就想起葉淑穗老師。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我到魯迅研究室工作時,葉老師還沒有退休。那時候她是手稿組的負責人,對于我們這些青年十分熱情。她畢業于北師大,是館里的元老,魯迅博物館成立于一九五六年,葉老師恰是那一年從部隊轉業到此,一待就是半個多世紀。魯迅逝世后,留下的遺物大多數都保存完好,她對此十分清楚,談起館里的藏品,如數家珍。多年間,大凡研究魯迅手稿與文獻保存史的人,是常要向她請教的。
與館里其他人比起來,葉老師閱人無數,所歷者甚多,與幾代人打過交道,也見證了特殊時期魯迅遺產傳播的過程。印象里她記憶力很好,善于與人交往。魯迅的家人和生前友人對她都很信任,多年間她與許廣平、周海嬰、許羨蘇、曹靖華等保持了很深的友誼。社會捐獻的魯迅遺物,有不少都是她親自接收的。其間也尋到了魯迅同時代人的一些資料,館藏也因之漸漸豐富起來。
五十年代的博物館理念,受蘇聯影響,注重教育功能。后來日本與西方博物館理念傳來,文物保護的意識提到議事議程上。不管模式如何,博物館最基礎的是文物保護,根基在此,余者皆次之。她是很用心的人,對于資料保護,用了許多心血,漸漸由物及人,再到思想與審美,視野不斷放大,養成了良好的博物館人的職業習慣。凡與魯迅有關的人,只要健在,都去拜訪過,且留下了珍貴的訪談記錄。這樣,已有的文獻和活的資料互為參照,就擴大了范圍。她幫助過的人很多,提供的都是第一手精準的信息,乃至有“博物館活字典”之稱。
我年輕時熱衷文藝理論,對于資料缺少感覺。在研究室工作久了,覺得自己的狀態有點問題,遂開始補課,時常鉆入資料庫,接觸一些原始文獻。有時候聽葉老師談藏品的來龍去脈,以及一些手稿背后的故事,眼界大開。博物館的人,不太喜歡用那些大詞,言之有據才是根本。以文物說話,從原始資料出發尋找研究話題,是一種風氣。我后來慢慢走進魯迅的世界,得益于一批老同志的言傳身教。葉老師與多位前輩對于我的啟示,是有方向性意義的。
國內外研究魯迅的人,都很看重博物館獨特的資料收藏。而一些最基礎的工作,恰是他們那代人完成的。除了保護魯迅遺物之外,老一代人有幾件工作值得一提。其一是編輯了《魯迅手稿和藏書目錄》,這是研究魯迅的入門書目。我前些年曾送李零先生一份復印本,他頗為高興,對于研究舊學未嘗沒有意義。現在許多從事相關研究者不太注意這本資料目錄,是很遺憾的。二是配齊了大量魯迅藏書的副本。因為魯迅的遺物已成珍寶,不能總去翻看,副本圖書就成了代替品。這些副本,有的從琉璃廠購來,有的是友人捐贈的,都是魯迅使用的同一版本,用來十分方便。三是記錄了魯迅交游的片段。采訪了錢稻孫、茅盾、孫伏園、馮雪峰等人,大量隱秘的信息漸漸積累起來,一些模糊不清的歷史線索變成清晰的人文地圖。
我記得在對茅盾、馮雪峰等人的訪談里,所問的問題在那時候都很敏感,今天視之,是難得的文字。我們現在談三十年代的文學,一些重要節點的問題,是魯迅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整理出來的。六十年代初,一些舊式學者或因歷史問題,或源于思想差異,漸漸被邊緣化。葉老師與同事還能客觀地對待這些魯迅的舊友,采訪他們,留下許多文獻。比如錢稻孫,就應邀介紹教育部時期的魯迅舊事,還親自帶領大家去國子監參觀。沿著魯迅在北京的足跡,博物館的老同志發現了許多珍貴的遺存。魯迅的照片留下了很多,但他的聲音是怎樣的,后人均未聽過。葉淑穗老師曾拜訪過魯迅同學蔣抑卮的后人,留下了這樣的文字:
據蔣抑卮的后人蔣世彥告訴我們,當年魯迅到蔣抑卮家暢談時,有一次,他的家人悄悄地將二人的談話用舊式的錄音機錄了下來。蔣世彥本人也曾聽過這個錄音,他說他只記得魯迅說的是一口很重的紹興話,內容可全記不起來了。這張錄制片是一份極其珍貴的實況材料。可惜的是,它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毀掉了。確是不可彌補的損失。
每每看到類似的采訪,就覺得是一般學者不注意的遺跡,看似無關緊要,而價值不小,它構成了魯迅研究的生動性的環節,比起學界生硬的概念游戲,文物工作者提供的是有溫度的東西。多年前,她與楊燕麗出版了《從魯迅遺物認識魯迅》,這是我手頭常參考的文獻,自己的一些文章也引用了其間的觀點,是可以把它當成館史片段看待的。近來又有《魯迅手稿經眼錄》,可以知道那些遺跡如何被收藏,以及流傳中的故事。這些文章從文獻出發,敘其原委,道所由來,文字后是一段有趣的掌故。魯迅先生的影子也從中飄來,告訴我們曾有的時光里的陰晴冷暖,風聲雨聲。葉老師談到舊事,都很興奮,她寫的一些文章,被引用率是較高的。
魯迅藏品的內容十分豐富,有一些需有一定的知識儲備才能弄清其間的原委。比如金石學方面,留下的遺稿甚多,圖片資料是駁雜的。葉老師對于此領域的話題極為清楚,梳理起來條理分明。所寫《魯迅手繪漢畫像圖考》《魯迅與漢畫像》《魯迅手繪高頤闕圖》《魯迅手繪土偶圖》《〈六朝造像目錄〉和〈六朝墓志目錄〉考釋—魯迅石刻研究成果之一斑》,都是不錯的篇什,乃研究者不得不參照的文字。對于初入門者有導引的價值,而學者們可以從細節中體會到魯迅的“暗功夫”。從各種遺稿里看墨跡的形狀,參照魯迅的文章彼此對應,解釋了藏品的耐人尋味的部分。這運用的是傳統治學的辦法,寓意是深的。比如《魯迅遺編—〈漢畫像考〉初探》,從國家圖書館的藏品中,發現了魯迅《漢畫像考》遺稿,從緣起、引言、目錄、內容、說明語、學術品位幾個方面介紹了魯迅編輯的書籍的特點。文章說:“這部《漢畫像考》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在各種不同名目的漢畫像后面,均加注各家對該畫像的評說,如《南武陽功曹闕》后面引錄俞樾《春在堂隨筆》;在《射陽石門畫像》《武梁祠畫像》《郭巨石室畫像》均引錄《洪頤煊平津讀碑記》;在《食齋祠園畫像》則錄有端方《匋齋臧史記》等等。這正是魯迅學術研究、指導青年,特別是編纂各類書籍的一貫做法與實績,目的是借此以使讀者博覽群書。”
我對于許多文獻的感受,是受到她的啟發的。比如對于魯迅日常生活的認知,就因為看了她的那篇《魯迅的〈家用賬〉》。一些細節頗有意思。日記里,用的是陽歷,而家賬,則用陰歷。這看出社會觀與民俗觀兩條線索。由此聯想到先生對于中醫的態度,公與私的層面,表述略有出入。此可見魯迅的復雜性。葉老師是深入到細節里的人,故對于一些問題的體味,總是不同于我們這些好做高論的人。我研究魯迅與魏晉思想時,看了許多研究者文章,思路大抵相近,但她卻從藏品幽微處發現了新意。比如魯迅對于古籍的抄錄,就流露出文字學的功底,葉老師在魯迅《〈徐霞客游記〉題跋》里,就發現“書籍編次的創新”,啟示我們從地理學與文字學角度,思考人文氣息里別種元素。《魯迅酷愛文物》描述出魯迅治學的認真態度,在手稿中發現思想的蛛絲馬跡,是有一番功夫的。再如,魯迅手稿的來源,有不同渠道 ,涉及交游史片段。我們現在看到的《朝花夕拾》《墳》《小約翰》的手稿,原來是保存在李霽野先生那里的,他在抗戰時將其完好地還給了許廣平先生。此間就揭開了魯迅與社團關系的枝枝葉葉。李霽野是魯迅博物館重要顧問之一,生前與博物館有許多聯系。未名社當年許多情形是他所記錄,葉老師也由此,對于未名社的情況頗為關注。像韋素園的墓碑何以被收藏,她講述的都是親歷的部分,也看出舊歲里的斑斑痕痕。
魯迅博物館成立的時候,周作人還健在,有許多疑難問題,不能不找他求教。但因為歷史問題的糾纏,博物館人與周家的關系比較微妙。葉淑穗《周作人二三事》,是很重要的篇目,留下了彼時周作人的狀態。從建館初期開始,周作人多次向博物館捐贈相關的文物。一九五六年八月九日,捐贈了魯迅《哀范君三章》《謝忱〈后漢書〉》、范愛農致魯迅信多封;九月贈魯迅《古小說鉤沉》手稿;十月贈章太炎致魯迅、周作人信札一份。一九六二年一月六日,周氏將其一八九八至一九二七年間的日記十八冊有償捐贈給博物館。這些都是魯迅研究的重要文本,對于學界價值不菲。葉老師也是收藏它們的見證人之一,一些細節,都饒有趣味。“文革”中,周氏遭受沖擊,書籍與信件被紅衛兵查抄,后歸放于魯迅博物館,其間曲折之事,讓人感慨萬千。她在多篇文章中介紹了周作人藏品的情況,那篇《我所知道的魯迅博物館代管周作人被抄物品的真相》,也是對于特殊時代文化境遇的描述,言語之間,也不無滄桑之色。
相當長的時間里,人們是尊魯而厭周的,學術研究也遮蔽了諸多存在。葉老師留下的文字成了人們認識周氏兄弟的重要參考資料,說起來是難得的。來往于博物館的學者有許多與周作人熟悉,留于文字者甚少。比如李霽野在魯迅離京后,情感上偏于周作人,魯迅后來說他有“右”的色彩,也暗指于此。但一九四九年后的李霽野只能寫寫魯迅,對于周作人也是無可奈何的。唐弢在文體上受周作人影響過于魯迅,自己并不敢坦言,但也私下覺得,研究魯迅,倘不面對周作人,也總是缺少了什么。這些,對于博物館的研究者,都是一個啟發,所以,一九八七年十月,魯迅研究室在國內最早召開了“魯迅與周作人比較研究學術研討會”,不久,唐弢《關于周作人》、葉淑穗《周作人二三事》相繼問世,研究的局面也拓展起來了。
在葉老師各類回憶文章里,我知曉了魯迅博物館建立過程中的一些細節。她筆下的人物一些鮮為人知的地方,也得以記錄。《唐弢先生與魯迅紀念館、博物館》《蠟炬竭身明遠志,春蠶盡處系真情—馮雪峰先生二三事》《千秋功業 永載史冊—記王冶秋先生與魯迅文物》《胡愈之二三事》都畫出了前輩形影。魯迅遺風如何被不斷銜接和延伸,其間行跡都能夠說明什么。在這些魯迅同代人的身上,可以感受到一個時代的風氣,他們的學識、見解、氣度可感嘆者不可盡述。這些都成了博物館歷史的一部分,魯迅與他的同代人構成的圖景,讀起來其意也廣,其情亦真。
因為熟悉諸多文獻背景,就能深入其間,說一些切實的話,自然也愿意主動糾正別人的瑕疵。我主持魯迅博物館工作時,葉老師已經退休了,也常常來單位參加一些學術活動。有一次,我們搞了一個魯迅藏品展,表彰了許多捐贈文物的人。展覽很熱鬧,來的人多,還開了研討會。她就走到我的身邊,悄悄地說,內容有些不全,遺漏了許多人。比如曹靖華的捐贈目錄沒有,這是不應該的。還有一次,我在《光明日報》發表了一篇魯迅與愛羅先珂的文章。她看到后寫了封信給我,指出資料的不完善之處。這些批評,都很客氣,我一面覺得自己疏忽大意,一面感動于她的善意和求是精神。
魯迅博物館成立五十周年時,館里擬出版一本大事記。那時候老同志都已退休,知道館史的人并不多。我便想起葉淑穗老師,覺得她是最合適的編撰者。到她家里拜訪時,她一口答應我們的請求。那天談了許多博物館往事,對于資料研究和研究室工作,也提出了許多建議。談起博物館的史料整理,她的眼睛亮亮的,也顯得格外興奮。從那以后,年邁的葉老師每天從豐臺家里趕到單位,組織人查找資料,不到半年,書就編成了。她參與編寫的博物館史的寫作,客觀、全面,文字清透而簡約,對于一些文化活動的記載,都耐人尋味。比如建館初期,周恩來、郭沫若、茅盾都曾來到魯迅故居,或參觀,或討論展覽大綱,可見彼時的風氣。預展期間,來館里審查大綱的就有郭沫若、沈鈞儒、吳玉章、茅盾、胡喬木、周揚、鄭振鐸、邵力子、章伯鈞、胡愈之、夏衍等。書中關于文物捐贈者的名字,也有可研究的空間,每個人與魯迅的關系都是一篇大文章。比如李小峰、周作人、周建人、蕭三、胡愈之、普實克、巴金、唐弢等,細細梳理其間經緯,說起來都是佳話。博物館幾十年間,其實已經是學術的重地,除了上述諸人常出現在這里的會議上之外,從西蒙諾夫,到井上靖、大江健三郎,從竹內實到丸山昇、伊藤虎丸、木山英雄等,都曾駐足于此,圍繞一些話題的交流,頗多可以感念的瞬間,雖然有時是只言片語,但也成了一種難得的歷史回音。
經歷了如此多的活動,與無數人的交往,內心的充實從她的文字里也都能夠看到。她在記錄那些人與事的時候,也融進了自己的情感,時代的點點滴滴,形成思想的大潮。魯迅研究的龐大隊伍中,有一些是做基礎性工作的。他們不是為學術而學術,而是有著濟世的情懷。這樣的老人都該好好寫寫,對于那些只會寫學院八股的人來說,對比一下,可以知道空泛的表述是沒有生命的。觸摸到了歷史溫度的人,知道思想的起飛應該在何處。老一代人的這種心得,串聯起來確是一本大書。
我不見葉老師久矣,往昔的人與事也多已模糊。不料前幾日忽得到她的電話,她還那么健談,且聲音洪亮,完全不像九十二歲的樣子。談話間知道她又一本書已經脫稿,將在三聯書店出版。作為晚輩,驚喜之余,還涌動著一股感懷之情。一個人一輩子鐘情于一件事,且心無旁騖,清風朗月般明澈,真的可謂是素心之人。素心者是有仁義之感的,所以古人說仁者壽,那是不錯的。研究魯迅文物的人,不妨都來看看她的書,也了解一下這位前輩。一個沉浸在魯迅世界的人,有時是脫離街市的雜音的。她給世間留下了那么多關于魯迅的掌故,而她自己,也無意中成了魯迅傳播史中的掌故之一。這些都可供回味,能引思考。讀她的文字,覺得與一個豐富的靈魂相伴,真的是受用不盡,熱量無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