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文
自從工業社會產生以來,社會便具有了某種“系統”特征。通過社會分工,人們相互獨立卻又相互依賴,現代生產—消費體系將人們連接起來,并反過來支配了人們的生活。隨著現代性的擴張,社會的系統性特征也越來越明顯。社會所有領域都被納入了系統而喪失了自主領域。
就普通人的生活而言,其過去擁有的村莊、宗族等共同體生活領域,逐漸解體,并被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系統支配。當一個人離開了血緣和地緣共同體時,并不會生活不下去,只要有勞動能力,市場分工系統總會讓其獲得一份工作賺取生存本錢,而發達的消費市場足以支持其一切生存所需。哪怕其不幸毫無生存能力,國家亦可兜底其生活。
對現代社會的“系統”而言,“公民”和“個體”等抽象實體才具有實質意義,而共同體是系統的反抗力量,是必然被摧毀的障礙,乃至人們的私人生活領域也被系統控制。
道德、感情等因具有嚴重不確定性,可能影響系統的穩定性,需要被權利和義務等穩定的契約關系約束。因此,家庭不僅僅是“港灣”,更是一個夾雜著財產關系的共同體,是由一系列權利義務關系所鏈接而成的實體。在這個意義上,現代家庭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共同體,而是被改造成了現代社會系統的有機構成部分—其價值并不在于其具有某種情感或宗教價值,而僅僅是其具有養兒育女、延續人類社會的功能。
在典型的工業社會中,社會的系統化是機械原理的模仿。機械社會系統的最大特點是,各個系統之間雖然相互配合,但地位卻不平等。作為個體而言,每個人都可以感知到,自己只是系統的一個零件,一個隨時可以被替代掉的零件。但個體可以通過系統,尋找到和自己類似的“零件”,他們的組織和鏈接,客觀上可以在社會系統中占據合適位置,而不至于被隨意拋棄。
在現代社會中,絕大多數人都是“小人物”,缺了誰地球也照樣轉,但正因為小人物之間感同身受,卻也構成了社會合作的基本面。那些處于中樞位置的個體,盡管系統賦予其極大的操縱力,但這種操縱感本質上源自其社會角色,隨心所欲是為系統所不容忍的。那些以為可以操弄權力、掌握他人命運的人,最終必定是會被系統拋棄。
今天,社會系統的運轉環境發生了極大改變。尤其是在網絡社會中,人們對于自己社會角色的認知發生了極大變化。一些在現實生活中的匿名者,卻可能在網絡世界中找到存在感。而一些在現實生活中的精英,在網絡世界中卻可能面臨失聲。精英和匿名者在網絡社會中的地位顛倒,制造了一種幻想,讓很多人都相信今天的社會已經擺脫了系統控制,“世界是平的”。但是,如果深入其中便可發現,現代社會構筑的系統之網一點也沒有減弱,反而是增強了。當一個大廠白領覺得自己獲得了高收入可以更有生活的自主性時,卻發現自己只是個IT碼農;當人們以愛之名組建家庭時,發現最能保衛家庭的還是法律所賦予的契約關系;當眾多的匿名者在網絡上憤世嫉俗,以為在顛覆這個世界時,卻發現狂歡過后現實生活還得繼續。
今天人們對社會的認知、評價,無論是欣賞還是不滿,其實都早已存在?,F代社會的系統之網早已構筑成功,且有了系統修復能力,乃至于,哪怕這個系統漏洞百出,也不妨礙其正常運轉。我們生活的世界,在某些方面是在發生極大的變化,但是否存在社會的迭代,卻是一個問號。
至少,對普通人而言,生活照舊。
選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