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鳳連
山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重要的審美對象,先秦人已對山進行審美觀照,而《詩經》則是先秦時期眾多涉及山的文學作品中的突出代表。《詩經》涉及山的詩篇有60多篇,僅“山”字便出現60多次,加上與“山”有關的崧、岳、丘、陵、谷、岡等,共出現140多次。《詩經》的“山”既有泛指,也有特指,泛指如山、高崗、崗、陵、丘、阪等,特指則如南山、東山、梁山、景、京、旄丘、龜蒙等。除了《小雅·車攻》中的敖山和《大雅·旱麓》中的旱山等僅僅是地名之外,余皆具有豐富的內涵。《詩經》收錄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的305首詩歌,反映了周初至周晚期約五百年間的社會面貌與人類情感。故而,《詩經》中的“山”不僅是周代先民社會生活的反照,也是先民內心情感的興發,還是先民精神意志的頌贊。
《詩經》所在的周朝時期已進入農耕社會,但因當時的生產方式和生產工具的限制,社會生產水平極其低下,上山采摘和打獵則成了當時人類補充農業經濟、獲取衣食來源的重要方式,登山勞作也就成為先民社會生活的重要部分。《詩經》中的“山”物產富饒,在《鄭風·山有扶蘇》《唐風·山有樞》《秦風·終南》《小雅·四月》《小雅·南山有臺》等篇章中可以看出,“山”中不僅有苓、臺、萊、荷華、游龍、蕨、薇等草本植物,也有榛、桑、楊、杞、李、栲、杻、枸、榆、栗、梅、楰等高大的喬木;“山”中不僅有草木,還有鳥獸——“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齊風·南山》)、“綿蠻黃鳥,止于丘阿”(《小雅·綿蠻》)。山林豐富的物產,為先民的生存提供了重要的物資。眾多涉及“山”的詩篇還反照了周代先民的社會生活,如“陟彼南山,言采其蕨……陟彼南山,言采其薇”(《召南·草蟲》)。陸機《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簡稱《草木疏》)云:“蕨,鼈也,山菜也。周秦曰蕨,齊魯曰虌,初生似蒜,莖紫黑色,可食。如葵。”朱熹《詩集傳》亦認為蕨就是虌,初生無葉時可食。又《毛傳》曰:“薇,菜也。”陸機《草木疏》云:“薇,山菜也。莖葉皆小似豆,蔓生,其味亦如小豆。藿可作羹,亦可生食。今官園種之以供宗廟祭祀。”嚴粲在《詩緝》中則認為薇是野豌豆苗,蜀人稱為巢菜,后蘇東坡改名為元修菜。張次仲《詩記》引《詩弋》云:“薇、蕨二菜,可以助祭者,大夫妻之祭,于其將嫁則以蘋藻,于其既嫁則以蕨薇。”可見,蕨、薇都是長在山上的野菜,周代先民常上山采摘來食用或祭祀。同樣的,《唐風·采苓》篇中的苓、苦、葑也都是可以食用的野菜。《采苓》是勸人不要聽信謊話和讒言的詩。鄭玄《毛詩箋》云:“采苓采苓者,言采苓之人眾多而非一也。”《毛傳》云:“采苓,細事也;首陽,幽辟也。細事,喻小行也;幽辟,喻無征也。”讒言、謊話一般流傳于人和人之間,詩中以“采苓”“采苦”“采葑”起興,真實地反映了當時人的社會生活:一群婦女在山上邊采摘野菜,邊互道家長里短、論人是非,流言蜚語多由此滋生。類似的情景在當代落后的農村還時有發生,如一群婦女聚集在河邊或井邊洗衣、洗菜,同時論人長短與是非。詩人正是借此勸諫不要聽信他人的謊話和讒言。
《齊風·還》則反照了當時人類上山打獵的場景。高亨《詩經今注》認為這是一首敘寫兩個獵人在峱山中相遇、共同逐獸、互相贊揚的詩歌。陳子展《詩經直解》云:“《還》篇,當是獵人之歌。此用粗獷愉快之調子,歌詠二人之出獵活動,表現一種壯健美好之勞動生活。”不管是獵人相遇共同逐獸、相互贊揚,還是獵人之歌,詩中的“并驅從兩肩”“并驅從兩牡”“并驅從兩狼”等句,都真實描寫了打獵的場景,反照出先民的社會生活。此外,《小雅·車舝》:“陟彼高岡,析其柞薪”,不僅反映了當時人的登山勞作,還與當時的婚嫁禮俗相關。“柞薪”“析薪”“束楚”,是當時普遍流行的一種婚嫁習俗,對此,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程俊英先生《詩經漫話》以及今人的眾多相關研究中皆有論述,在此不再贅言。
《詩經》素有“周人生活的卷軸畫”之稱,眾多涉及“山”的詩篇正是《詩經》時代先民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他們依山而居,登山而作,狩獵、祭祀、采摘、采伐等日常活動都與山息息相關。
自然是客觀的,然具有某種特征的自然景觀與人的主觀情感往往具有相通之處,它能夠引發人內心的情感沖動,即所謂“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文心雕龍·物色篇》)。《禮記·樂記》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鐘嶸在其《詩品》中也肯定了自然景物對人內心情感的激發作用:“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可見,人們很早就深刻認識到客觀自然與人內心情感的聯系,這種聯系,在《詩經》中多有體現,即所謂的“興”。
興,是《詩經》常用的表現手法之一,朱熹《詩集傳》說:“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李仲蒙《斐然集》也說:“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山與人類生活息息相關,是重要的自然物象,《詩經》常以“山”來興發人的內心情感,如《召南·草蟲》共為三章,第一章以草蟲起興,后兩章則以登山采蕨、采薇起興,直接抒發詩中主人公“未見君子”的憂傷和“既見君子”的歡愉;《小雅·谷風》篇,或認為是朋友相絕詩,或認為是棄婦詩,每章均以“習習谷風”起興,以山谷中的狂風驟雨比喻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惡化;《小雅·蓼莪》是一首苦于行役、悼念父母的詩,前面四章抒寫父母養育兒子的勞苦和兒子行役歸家欲報親恩而父母卻已亡故的不幸遭遇,后面兩章則先后以“南山烈烈,飄風發發”“南山律律,飄風弗弗”起興,以南山的艱險難越和呼嘯的飆風來營造肅殺悲涼的氣氛,強烈地抒發了“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悲痛與無奈。又如《秦風·晨風》:“山有苞櫟,隰有六駮。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朱熹認為這首詩是“婦人以夫不在,而言鴥彼晨風”(《詩集傳》卷三),程俊英先生認為:“這是一位婦女疑心丈夫遺棄她的詩”(《詩經注析》),高亨先生則認為:“這是女子被男子拋棄后所作的詩”(《詩經今注》)。不管是思婦詩還是棄婦詩,《晨風》表現女子對男子的思戀情感是確定無疑的,詩歌通過“山有XX,隰有XX”的句式興起,直接抒發主人公久“未見君子”的悲傷之情。《詩經》中這種句式的使用比比皆是,如“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山有扶蘇》)、“山有樞,隰有榆”(《山有樞》)、“南山有臺,北山有萊”(《南山有臺》)等。這些詩句中的“山”,并非真實意義上的山,而是根據現實生活經由藝術加工而來,它雖取于自然,源于生活,但并非是詩歌描寫的主要對象,而只是作為詩歌情感的興發。對于“山有XX,隰有XX”的句式,李炳海認為:“不是隨意聯想而產生的比喻和起興,而是傳達特定情感的穩固符號,是先秦時流行的一種隱語。”(《情感與哲理默契的復合象征——《詩經》山、隰對舉發微》)又程俊英先生解析《南山有臺》篇說:“詩人采用民歌習語作為每章的發端,增強了詩的音樂性”(見《詩經譯注》),“詩共五章,每章首兩句都是含比義的興”(見《詩經注析》)。可見,“山有XX”的句式是當時流行的一種隱語、習語,它在詩歌中的作用就是興發詩人內心的情感。
先民的生產生活與自然息息相關,心靈深受自然萬象的震撼,對高聳入云天的山岳有著虔誠的崇拜。《尚書·堯典》:“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禮記·祭法》:“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皆記載了先民對山岳的敬仰與膜拜。先民認為山是百神所居之地,《山海經·海內西經》云:“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百神之所在。”而山中之神掌管著自然的變化:“鐘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居鐘山下。”(《山海經·海外北經》)這種山岳神圣的觀念深深地影響著周代先民,并在《詩經》中有所體現,如“南山崔崔”(《齊風·南山》),“幽幽南山”(《小雅·斯干》),“南山烈烈”“南山律律”(《小雅·蓼莪》)等,都描寫了山岳高大、巍峨的形象。由于周代先民對山岳的敬仰與崇拜,《詩經》常通過頌贊山的巍峨和堅磐來表達對部族、國家以及君主、賢人的頌贊。《小雅·信南山》以“信彼南山”開端,引發先賢君主“維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孫田之”偉大功業的歌頌。先王的豐功偉績無法比擬,只有高峻挺峭的南山才足以表達內心深深的敬仰。《小雅·天保》為祝頌君主的詩,詩中直接祝頌君主福祿“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大雅·崧高》則以“崧高維岳,峻極于天”起篇,把嵩山巍峨挺峭的形象與對甫侯、申伯輔佐周室的歌頌完美結合。又《大雅·常武》是頌贊宣王平定叛亂的詩,詩中直接以“如山之苞”來形容王師氣勢之盛大和難以抵擋。
《詩經》還通過“山”對周代先民之堅韌不拔的開拓精神進行贊頌。如《周頌·天作》既是“岐山之祭”,也是對開創和經營岐山的賢明君主(《毛詩序》《詩集傳》等認為是祭先王先公、太王之詩)的祭頌。對周人來說,岐山是圣地,是他們的部族走向昌盛的開始,《國語·周語上》曰:“周之興也,鸑鷟鳴於岐山。”《周頌·天作》以“天作高山”開篇,強調上天賜予岐山這塊圣地,然后敘述太王、文王等周朝歷代君主開創和經營這塊圣地的功績,整首詩把對圣地、圣人的歌頌融為一體,借著贊頌岐山的神圣與高大的同時也贊頌了“大王荒之”與“文王康之”的開拓精神。周人初居豳,被戎狄所侵,于是遷居岐山之下。《大雅·綿》就記載了古公亶父(武王時追封為太王)率領周人遷居到岐山,在岐山開展的建邦、開荒、建宗廟等一系列的開國奠基活動。其中“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幾句,正是對太王率領周人剛到岐山時勘察地形、開荒建邦等一系列開拓活動的描寫。周人剛開始只是一個弱小的部族,備受戎狄和殷商等大邦族的欺壓,生活十分艱辛,為了部族的生存和發展,他們不得不放棄親手創建的家園,舉族遷徙至岐山下,重新開拓新領地,開始新生活。周人在種種無奈與重重困難面前,并沒有悲觀和放棄,而是勇敢地面對,頑強地與命運、與自然抗爭。《周頌·天作》贊頌的正是這種如巍峨的高山一般堅韌不拔的開拓精神。
(作者系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