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

新文學誕生后,讀書人多是沿著白話文學的路徑前行,習俗與審美趣味都有些變化了。從事新文學寫作的人,有許多是喜歡舊學的,或者是迷戀古代士風的。但因為趣味隱得深,人們不太談它。像郁達夫之于舊詩,臺靜農精于書畫之道,都不妨礙他們在新文學上的成就?;蛘哒f,他們能于白話文里有所作為,舊的藝術的影響也是有的。這類人物易被人廣泛注意,但另一類人就命運不同,像張伯駒先生,被古風所染,趣味都在舊路上,與新文學是隔膜的,后人視其遺老式的人物,道理是有的。但這一觀點也妨礙了對他的認識,其實,實際的情況并非人們想象那么簡單。他的世界的豐富,世間深知者甚少,那套話語方式與審美方式,有點稀世之音的味道,某種意義上說,在審美深處的情思,不亞于新文學家的文字的。
張中行先生曾寫過對于張伯駒印象的文章,評價的尺度偏于新,屬于非士大夫的那套話語。他們在愛好上有許多接近的地方,比如同樣是喜歡收藏,張中行屬于藏界普通之人,遠不及張伯駒博大,但張中行眼里的這位前輩,似乎少了點什么,那就是五四以來的某些新風吧。張先生也是把玩古董的人物,可是卻潛心白話文寫作,不像張伯駒那么沉于舊風里,文章呢,在周氏兄弟的傳統里,就與時代有了親密的關系。而張伯駒的話語方式,都帶著歷史舊影,是自己與古人對話,聽的人在小的范圍,惟親近者方可領略一二。這樣的人,易被時代大潮淹沒,能夠意識到那選擇的價值,不那么容易。
近來人們發現,研究百年間的文學,舊體詩詞的寫作者,也有相當的價值。雖然形式上是古舊的,但思想未必沒有現代性的意味。但研究這類古舊意味的文學,方法則與新文學研究略有不同。這大概與辭章的對應方式有關,總體不在新文學審美的范疇力。像張伯駒這樣的文化人,所以在今天頗被知識界重視,一是身上帶著現代史里的諸多符號,二是與收藏的藏品品位極高有關。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有詩人氣質,那種鐘情傳統的精神之光,照出了存在的暗點。時代進化中所遺漏的遺存,并非都沒有價值。他所關注、所心系的存在,關乎認識文明史的起落之意,經由其文字看現代史,倒是頗有意義的。
河南有一個張伯駒研究中心,近來出版了不少的研究專著。看作者的隊伍,不都是研究新文學的,思路介于古代與現代之間,新近推出的“張伯駒研究叢書”就包括《張伯駒傳》《張伯駒詞傳》《張伯駒詞說》《張伯駒十五講》《叢碧千秋》等,已經形成系列。大規模搜集整理文獻資料,是學術研究的基礎,而面對研究對象,采取何種視角思考問題,也是一個挑戰性的話題。我對于張伯駒沒有研究,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其間的經緯。記得當年讀到靳飛的《張伯駒年譜》的書稿,很是興奮,了解了許多不知道的舊史。此后世間不斷有相關研究出現,說明知識界對于被冷落的文化人,已經有了較為客觀的態度。
如何認識像張伯駒這樣的人,研究者走的路徑往往不一。張伯駒是大的收藏家,對于繪畫、戲劇、詩詞頗有研究,留下的詩文也頗不尋常。在眾多的研究文本里,我比較喜歡以詞證史的筆法。馮其庸、靳飛都寫過相關的文字。作為活躍的文化人,張伯駒的功績是震動文物界與梨園界的,但他的不凡之處,還是一位難得的詞人。吳祖光說他“在舊體詩詞方面的成就達到極高的境界”。那么從其詩詞入手,考察生平事跡,也未嘗不是一種選擇。以此覓史,也會得到一般傳說里沒有的東西。
“張伯駒研究叢書”中的《張伯駒詞傳》的寫法,就屬于類似的一種。作者張恩嶺說與文物鑒賞家的身份比,張伯駒的詞人身份更為重要。以詞的分析方式,來寫作者的生平,是進入人物世界的一種方式。這種方式一是適合對象世界的特點,文脈是一體的;二是以審美的角度進入豐富的生活世界,就把張伯駒的藝術家氣質點畫出來。不過《張伯駒詞傳》對于文本的研究,還僅僅是初步的,全書的許多地方還可以進一步展開。以詞證史,需要做許多的準備和訓練。要畫好他的像,挑戰性也可想而知。
從作品看文人的交往史,是許多學者都注意到了的。有人研究蘇東坡,就在字里行間看到背后深的社會危機,文人間的互動,也得以顯露。張伯駒生前的好友甚多,可寫的故事數不勝數。比如與劉海粟、翁偶虹、王世襄、周汝昌的關系,都有書寫的空間,牽涉到文脈的起落。像他與周汝昌的友情,不僅僅涉及紅學的佳話,也有詞學里的故事。周氏的紅學研究,涉及一些幾近湮滅的遺存,不料張伯駒的藏品里,有些古跡頗值得琢磨。1948年,張伯駒在燕京大學中文系樓上展出曹寅的《楝亭圖》,正在研究曹雪芹家族的周汝昌聞訊參觀,便與張伯駒相識。后二人多有交往,彼此唱和,留下的文字頗可一觀。周汝昌的趣味,與張伯駒很有相似的地方,而張伯駒提供的古代詩畫原件,無疑豐富了自己的研究。周汝昌的眼力不凡,于一些地方能夠嗅出古風。在與張伯駒多年交往中,就佩服這位朋友的才氣和骨格之高。他覺得張伯駒的高處在于詞學,所寫文字清透、自如,大有幽婉之意。張恩嶺注意到了兩人交往的趣事,由他們的唱和之句,看文化史的斑斑點點,也不禁引人浮想聯翩。
張伯駒對于《紅樓夢》是有自己的諸多心得的,他的藝術家的氣質,使他對于辭章之道很是敏感。周汝昌與其交往,不是沒有道理。不過與一般人的感覺不同,他欣賞的是朋友的辭章之力,深覺這位收藏家的天分之好。他認為,張伯駒的詞寫得很好,是有不小的價值的。在為《張伯駒詞集》寫的序文中,他說:
我重先生,并不是因為他是盛名的貴公子,富饒的收藏家等,等等。一見之下,即覺其與世俗不同:無俗容,無俗禮,訥訥如不能言,一切皆以自然直率。其人重情,以藝術為性命。伉爽而無粗豪氣,儒雅而無頭巾氣。當其以為可行,不顧世人非笑。不常見其手執卷冊,而腹笥淵然,經史子集,皆有心得,然于詞絕少掉書袋。即此數端,雖不足以盡其為人,也可略覘風度了。因此之故,他作詞,絕不小巧尖新,浮艷藻繪;絕不呈才使氣,叫囂喧呼;絕不餖飣堆砌,造作矯揉。性情重而氣質厚。品所以居上,非可假借者也,余以是重其人,愛其詞。
這個評價已經很高了,確說出張伯駒詞作的好來。張伯駒寫詞,乃個人愛好,另一方面,用詞作為隱曲的思想表達,也有妙處。在詞的背后,藏了諸多思想情感,還有人間曲折之徑,就有了多重的審美寄托在。我們現在要了解那代人的歷史,不僅看同代人說了什么,還要看他表達了什么。張伯駒的作品,善帶雙語,意緒非常態之狀,流動中有深意在。他欣賞蘇東坡的詞中別見高義,尋常人不能道清內里之意。《叢碧詞話》有句云:
東坡《賀新郎》“乳燕飛華屋”一詞,前闋說新浴,換頭單說榴花,是花是人,迷離飄渺;如錦繡深谷,瑯環幽室,引人入幻,難窮其境。后人或謂為妓休蘭,或謂為秀蘭,兩家紛然。卻使子瞻在泉下捧腹。
東坡的多義表達,張伯駒也是喜歡用的。比如寫給周汝昌的《風入松——和邦達答玉言囑畫〈黃葉村著書圖〉》就很有意思:
寫來黃葉兩圖同,秋意筆偏濃。滿林霜色斜陽外,似當時、脂面顏容。玉骨燈前瘦影,金聲樹里寒風。
是真是幻已全空,難比后凋松。千年竊得情人淚,病相憐、愿步前蹤。都是一場癡夢,綿綿留恨無窮。
此作寫于20世紀70年代,涉及流落在日本“三六橋本”《紅樓夢》。查《霧中詞》中亦有《風入松——詠三六橋藏〈紅樓夢〉三十回本。此本流落東瀛。步汝昌韻》,有“多少未干血淚,后人難為談窮”句,意與上首詞同。由此詞看個人與社會之關系,不無可嘆之處??疾炷莻€時期知識人與學界情況,張伯駒的詠嘆也似另有所指,蒼涼之間,古今一色,人生與人世諸態,皆在倏忽間煙消云散。難怪周汝昌晚年憶及于此時,情難掩飾,內中風云,也許親歷者方能覺之。
許多人在張伯駒的詞里看到了身外世界的縱橫之徑,或者說是弦外之音?!秴脖糖铩芬粫弯浻朽囋凄l《叢碧詞》一文,作者以為“詞中保存了不少京華史料”。比如在《念奴嬌》里發現王瑤卿以“老供奉”身份的活動,《多麗》中透出的李蓮英老宅的舊事,在鄧云鄉看來都是難得的史料。馮其庸《曠世奇人張伯駒》里討論《春游詞》,認為比《叢碧詞》更好,乃先生的“斷腸詞”。他從作品里看到歷史折射在張伯駒身上的影子,又在這影子里體味到詞人的精神境界。張伯駒在文字里寫到家國命運,又能以古喻今,筆墨馳騁中,含無量情思。詠物中處處見到靈思,談笑間風云涌動,歷史的塵埃變成幅幅畫面。看似在時代之外,卻畫出了歷史旋渦里的道道波紋。
詞學在學林里頗有些地位,研究其規律者,多有不同心得??娿X先生《論詞》一文,就言及其特殊的審美價值,說“詞境如霧中之山,月下之花,其妙處正在迷離隱約,必求明顯,反傷淺露,非詞體之所宜也”。五四之后,寫詞的人甚多,近來李遇春主編《中國現代舊體詩詞編年史》,也可見百余年間詞的寫作的豐厚。其中士大夫氣質的詞人之作,可作分析者不少,我們現在了解一些文人的心史,不得不從其詩詞中尋找參照。從沈曾植到吳宓,從郭沫若到趙樸初,其詞作可以看到世間風云的變化,這些與新文學作品形成對照,也看得出藝術的多姿多彩性。
我讀張伯駒的詞,覺得自如、豐厚,有佛家的哀涼之霧的流散,意象自有妙處?!鹅F中詞》數首憶舊感懷之作,都寫得神似古人。比如《水調歌頭·讀陶淵明詩》,飄逸與憂患之感均在,平靜之中,忽聞水聲,悠然之軀也帶著迷津里的惆悵,是現實感的另一種表達,詞義是深遠的。《浣溪沙·癸丑重陽獨登陶然亭》,遠望眾景,老眼迷離,舊友紛紛逝去,惟有殘葉還在,感傷暗來?!缎∏赝酢づ几小穱@“子弟梨園皆白發,豆棚瓜架剩盲人”,空漠之感撲面而來。這是閱盡人間之色的內心感言,借著古人的文體,寫出自己的體驗,實在是真情的流露,其間的哲思也是有的。張伯駒在《霧中詞·自序》中說:
余之一生所見山川壯麗,人物風流,駿馬名花,法書寶繪,如煙云過眼,回頭視之果何在哉,而不知當時皆在霧中也。比年,余患目疾,而值春秋佳日仍作看花游山。遙岑遠水,迷離略辨其色光,花則暗聞其香,必攀枝近目始見其瓣。情來興至,更復為詞,癸丑一年得百余闋。余已在霧中,而如不知在霧中;即在霧中,而又如知不在霧中。佛云“非空非色,即空即色”,近之矣。余霧中人也,詞亦當為霧中詞,因以名余集。
衰年之語,已帶出幾分禪意,但又非游戲之作,篇篇都有空幻與實有之體悟,一切都逝于昨夜,那些曾有的微火,溫暖的自己的心,雖然萬物皆逝,流水般的歲月畢竟有可怡的光點。你不會覺得他的消隱之趣的無聊,反而聆聽到了那慧者的聲音,給我們麻木的神經以沖刷的感覺。那一刻,或許便體味到生命的意義究竟何在。白話文作家,也追求過這類意象,但表達沒有舊體詩詞那么簡約。由此也可以看出,張伯駒看似舊式文人的樣子,而感覺,也是屬于現代文學范疇的。文學沒有新舊,酒瓶新酒,也是常有的事。
繆鉞在談到葉嘉瑩的詩詞研究時,也涉及以詩詞證史的話題,人們從古人的吟詠里去尋文化的脈絡,不無參考意義。他認為葉嘉瑩的詞學理念有幾點頗可一贊,其中“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縱觀古今”等是令人深思的。在為《迦陵論詩叢稿》所寫提及中說:
葉君論述古代詩人,先說明時歷史背景,思想性格,為人行事以及撰述某詩篇之時、地及人事關系,然后因跡求心,進而探尋詩人之幽情深旨、遠想遐思,遂能獲魚忘荃,探驪得珠。并就詩人性格、思想內容,剖析其藝術風格之形成,意境韻味之所以獨異。此葉君論詩知人論世、以意逆志之特點也。
研究張伯駒的詞,亦當有此類精神。看到“張伯駒研究叢書”的諸多文字,許多學者也帶有這種特點,這也是走進前人的一種途徑。詩詞里有隱喻、有寄托,空白處亦多可想象的空間。我讀靳飛、張恩嶺等人的文字,發現都能于詩詞里看前人的形影,說出作品里沒有,但其實存有的故事。民國以來的文人的舊體詩詞,也是特殊背景的產物,需認真梳理才能夠懂得其間的修辭策略,以此明白知識人的精神之路。歷代詞人,都在自己的文字里營造了一個奇特的境界,有的是自言自語,有的乃與世間的對話。他們為什么不把話說盡,有時甚至閃爍其詞,留有空白,多見歧義。明乎此,便懂得士人心史之大半。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