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山梁
“終于成行了。”
當我踏上開往貴州高鐵的那一刻,腦子里蹦出的第一念想就是“終于成行了”。是的,反反復復的新冠疫情,猶如按下葫蘆浮起瓢,此起彼伏,給外出學術交流增添了許多不確定性。今年以來,我就取消了去海南、江西等地參加學術交流的文化活動。其實,這次貴州修文陽明文獻研究中心舉辦的“陽明文化遺產保護研究與開發利用學術研討會”,亦是一波三折,從籌備到開幕,可謂是跌跌撞撞,前前后后耗時一年多,差一點就腹死胎中,終因楊德俊老先生的堅持與執著,才得以圓滿成功舉辦。
于我而言,也是自嘆不易。今年恰逢王陽明誕辰550周年,各地以此為由頭的學術研討、紀念活動此起彼伏,影響頗大。6月上旬,福建高層方面要求漳州市要重視挖掘陽明文化資源,打造特色文化品牌。于是乎,漳州有關方面就謀劃年內完成的“五個一”系列活動,即:在《福建日報》刊發一期陽明文化專版,舉辦一場全國性學術論壇,創建一個陽明文化展示中心,拍攝一部《王陽明與平和》微電影,出版一部《閩中王學研究》。這些具體的繁瑣事務,大部分得將由我承擔落實。一個字“忙”!忙得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恨不得有個分身之術。“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召集老朋友到修文聚一聚的活動了”,楊老先生這一句話,感慨歲月匆匆的無奈,讓我無論再怎么忙,也得趕過去參加。楊老先生與我相識相知多年,彼此處世性格、學識觀點多有相近相似,或許從他的身上可以窺見自己未來的些許境遇。于是,盡管從廈門乘機赴黔的渠道因疫情突發而走不通,我還是改乘近10個小時之久的高鐵,遠赴貴州,趕到修文,既向陽明先生奉上一束菊花,表達閩中學人的一份虔誠,又得以出席楊老先生自籌資金舉辦的全國第一場以民間資金組織舉辦的陽明學術研討會。一場不花財政一分錢的純民間學術會議,一場以文化老人的執著和對文化價值的堅守而催生的研討活動,一場讓一位年過古稀老人因籌辦受阻心酸而言之哽咽的文化交流。毋庸置疑,文化是人類永恒的精神遺產,但一直以來就缺乏助力擢升的功利屬性;文化是不朽的,卻滿足不了當下人們追求“短平快”欲望的需求。但無論何時何地,我都相信楊老夫子的淚花里,顯耀著是文化的光芒和靈魂的剔透。因為,不朽的是文化。
修文,我并不陌生,也曾多次前往參加學術交流,拜謁圣賢遺址,然而都是空中去、空中回。是的,今日的科技讓人們忘卻了曾經的路遙漫漫,道途崎嶇,無法感受往圣先哲曾經的艱辛與危難。我不知道的是,明天的科技,又將會讓后世諸生忘卻什么?但愿不要忘記那生生不息的華夏文明因子和博大精深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
這次的高鐵往返,南昌到貴陽這段路程與當年陽明先生赴謫修文的行經線路,大致相近,權且是大寫意歷覽陽明赴謫之路吧。不亦快哉乎!錢德洪的《王陽明年譜》,雖未有記載陽明先生赴謫行經途中發生的各種事件、遇到的各種人物,但并不意味著這千里迢迢之跋山涉水的行程是平步坦途、一帆風順的。我想,當年的錢德洪在編撰《年譜》時,應該沒有沿著先生貶黔之路重走一番吧,所以略寫了謫旅的經歷、覽勝的風情。我們卻可以從存世的陽明先生所作《廣信元夕蔣太守舟中夜話》《宿萍鄉武云觀》等數十首謫旅詩中,多少可以感受謫旅途中的艱險與磨礪,依稀可以看到先生跋山涉水的身影與履印。從這個意義上說,詩,志也。
考究探微文化脈絡,還原歷史真相,田野考察是極其重要的途徑。之前曾三蒞修文,但足履都局限于縣城區范圍,除了東洞,就是玩易窩。這次因是小范圍的活動,楊老先生想盡辦法,調用了多部私家車,組織我們這些外地的十幾位道友翻山越嶺,考察了三個跟被收入《古文觀止》的王陽明習作《象祠記》《瘞旅文》兩篇佳作有關的地方:蜈蚣橋、天生橋和三人墳。昔日,王陽明觸景生情而提筆疾書,留下千古名篇;今天,我輩因佳作尋舊址而慕名瞻觀,體現文化價值。
明正德三年(1508),謫居修文的王陽明受貴州宣慰使、彝族土司安貴榮之誠邀,從龍場出發,前往靈博山(位于今黔西縣素樸鎮靈博村),為彝民重修象祠作《記》。途中,王陽明經過天生橋(位于今修文縣谷堡鎮天生橋村),看到一泓潺潺流水從天生橋洞飛瀉而過,留下白練一般的水光,感慨萬千,試想如若將如此恢宏之橋移放在長江之中,至少還可以發揮其渡人、濟險之用;更聯想到自己的不幸,因為不畏閹黨強權,直抒胸臆,上奏《乞宥言官去權奸以章圣德疏》而被受廷杖、下詔獄、貶謫戍,流放在蠻荒之野,如同這蒼天之造物虛擺在萬山之中,毫無作用,難免心生懷才不遇、圣人之志難酬的傷感。睹物生情的王陽明留下了一首膾炙人口的《過天生橋》詩句:“水光如練落長松,云際天橋隱白虹。遼鶴不來華表爛,仙人一去石橋空。徒聞鵲架橫秋夕,漫說秦鞭到海東。移放長江還濟險,可憐虛卻萬山中”,表達唯有物盡其用,才能顯示物品的價值所在,暗喻一個人只有人盡其才,其社會價值、生命意義才得以充分彰顯、擴充,否則徒有生存的概念而已。
之后,王陽明沿著蜈蚣坡的驛道,信步走過蜈蚣橋、住宿六廣河驛,之后來到象祠。王陽明深入了解象、舜之間的恩恩怨怨,以及象在舜的感化之下改惡從善等情況之后,從人性本善的角度出發,以“心”化人,奮筆疾書,一氣呵成寫就了鴻篇巨制,闡述了“天下無不可化之人”的哲理。蜈蚣橋始建于明洪武年間,由奢香夫人所建,用于連接九個驛站的關鍵通道,并將修橋之事看成是“牧民之具”,有促進“域治清明,百姓安樂”之功效。之后,安貴榮、安國享先后于明弘治、萬歷年間兩次重修。然今日所見之蜈蚣橋,已是2018年所重修的,盡管不是王陽明當年走過的弘治年間重修之橋,但從其殘缺的護欄,依稀可見曾經的巧奪天工,一橋貫通兩岸青山,如大虹貫天,大虬壓海之狀,可見當年建橋技術之嫻熟。聯想剛剛行走在蜈蚣橋往天生橋的古驛道之間,舉目望去,依然是青石為路,兩側除了挺拔的樹木、蔓叢的雜草之外,還有稀稀拉拉的幾坵玉米田,如此這般情景,與王陽明謫居時代,改變不了多少。即使放在今天,在如此復雜的環境之中,卻有這般恢宏之橋橫臥在急流之上,霞飛天外,龍橫水心,還以彝文立碑敘事,也不得不為之嘆服,何況是在500多年之前。
無論是奢香夫人將修橋造路視為“牧民之具”,還是安貴榮修建象祠請王陽明作《象祠記》,或是安國享重修蜈蚣橋,告諭彝民“無負國家之厚恩”……所有這些,讓吾儕對奢香夫人、安貴榮、安國享等一批當年貴州少數民族政治家的遠見卓識以及對以文化人的強烈文化意識所折服。今人,不應該更不可輕看古人的智慧和人格!
明正德四年(1509)秋,一位從京城來的吏目,帶著一子一仆經龍場,欲往南邊赴任,然不幸客死于蜈蚣坡驛道。王陽明聞知三尸暴露荒野,惻隱之心油然而發,便率領兩位仆童來到蜈蚣坡,將吏目等三具尸體掩埋,使得入土為安,并奉上雞、飯等祭品,親撰《瘞旅文》哀悼憑吊,抒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無限傷感與哀愁,加之兩首祭歌殿后,以歌當苦,宣泄了自己居夷的憤懣與抑郁之情。
如果沒有《瘞旅文》的廣為傳誦,貴州蜈蚣坡驛道上的“三人墳”,除了一丘塋冢之上的青草萋萋,隨風搖曳,定然無人關注、無人問津,更不可能成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清乾隆十年(1745),貴州通判孫諤、修文知縣王肯谷二人,因被陽明先生的《瘞旅文》所感動、所觸發,特地趕到蜈蚣坡尋找三人墳,但見“蠻童猓女往往樵牧其間”,就連當地人也幾近忘卻三人墳的具體位置,可幸的是“有老生,年七十,扶杖撥藤,導引而至墓前,則荒煙蔓草,幾莫能辨”,兩人感到悲傷愴然,于是“捐金筑墓立碣”,通判孫諤撰碑記、知縣王肯谷作跋敘之。這,足以證明《瘞旅文》的魅力,是一文之力,請得兩位高官踏勘荒野土墳。然而可笑的是,上世紀中葉,有盜墓者以為“三人墳”乃明代之古墓,定有稀世珍寶,遂毀墓而盜,收獲空空如也。我想,盜墓者嘗若熟讀《瘞旅文》,細看孫通判之碑記、王知縣之跋文,就知道墓中毫無寶貝可偷,也免得吏目等三人在死后數百年之后,又被打擾一番。吁!三人墳因《瘞旅文》而聞名,成為“文保單位”;又因盜賊之無知而被挖,成為“毀容之墓”。可悲可嘆,但凡沒文化的,真的很可怕!一個人是這樣,一個家庭、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