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云飛
關鍵詞:劉震云小說 “說話”意蘊 語言 民間
一、以“說話”為內容和結構的小說
(一)圍繞“說話”展開的小說內容
《一句頂一萬句》是一部從內容到結構都被作者以“說話”觀念布局的小說,對于研究劉震云小說中的“說話”意蘊研究具有重要作用。小說題目“一句頂一萬句”開宗明義地顯示著言說的重要性,而書名所代表的含義也恰如其分地“融化”在這部以“說話”為內容的書中。書名的字面意思可以理解為“未知的一句話抵得上說出的無數句閑言碎語”,這一含義也在小說的結尾處有所彰顯——主人公牛愛國對于“一萬頂一萬句”話語的尋找,本質上體現出人對于語言源頭的追溯。
首先,小說故事內容圍繞“說話”展開。故事主線由兩部分組成:一是祖輩吳摩西離開延津和親族,變成喊喪者“羅長禮”的故事;二是孫輩牛愛國假借尋妻之名尋找吳摩西遺言的故事,祖孫兩代人的命運由此扯上關聯。他們最終都踏上“尋找”的征程,人生也經歷了“出走—回歸”的輪回。正如吳摩西和牛愛國一樣,小說中的其他人物同樣渴望找到傾吐的對象,例如吳香香與龐麗娜,雖然都在婚姻中出軌,卻表現出男女之間唯有“有話說”才是真正相愛的觀點;而楊百利終日癡迷的“噴空”,竹業社老板不斷在腦海中排演的“走戲”,縣長老史和戲子蘇小寶之間無聲的“手談”等,都宣示著不同小人物自我排遣的“說話”方式,構筑了小說多聲部的“說話”內容。
(二)以“說話”為主要形式的小說結構
小說《一句頂一萬句》的重要情節都以人物對話的形式展開和推動。例如在吳摩西與倪三和姜家人的沖突情節中,人物的對話和爭吵最終將人物矛盾帶向高潮。作者也經常通過第一人稱的對話方式書寫人物的回憶,例如在描寫曹青娥十七歲與侯寶山初戀時,劉震云用兩人的對話構成了回憶的全部篇幅,描繪出以往年代特有的初戀情形。
對話以外,作者還擅用“繞”的“說話”方式道出故事,使小說復雜的人物關系得以呈現。例如小說對于牛愛國母親巧玲的介紹:“牛愛國他媽本不姓曹,應該姓姜;本也不該姓姜,應該姓吳;本也不該姓吳,應該姓楊。”a作者以“繞”的說話方式展開對人物身份的追溯,將小說三代人物的關系展開。小說中還常有“不是……或是……而是……”的句式結構,來道出事情的原委。這種“ 繞”的說話方式不僅還原了“編瞎話”的講話特色,也使得小說的各種繁復情節在作者說書般的形式下娓娓道來,使次要情節得以在主線之外自然銜接和旁生。
二、日常生活敘事與還原“民間”意義
(一)現代化視野下的日常生活敘事
早在拉伯雷的論述中,“眾聲喧嘩”的民間文化就在小說創作中占據了很重要的地位,而對于整個現代思想史進程而言,“現代性”的建構性思想中本身包含著“反現代性”因子,因此“反現代性”也成為現代性思想的組成部分。這在文學中的表現為日常生活敘事作為反“元敘事”的一種小敘事而出現。“日常生活敘事”作為文學史上遠離宏大歷史敘事和革命敘事的重要一脈,承襲了晚晴的通俗文學傳統,無論是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周作人、廢名、孫犁,還是中國當代文學中的王安憶、陸文夫、范小青等,這些作家都將創作焦點聚集在小人物和小事件上,通過日常生活書寫表現深刻的主題,使得此類作品深受讀者喜愛,長盛不衰。
20 世紀80 年代以后興起的新寫實小說和新歷史小說,再次動搖了“元敘事”和“元話語”在中國文學史中的權威地位,帶來了日常生活敘事的轉向。劉震云作為一位早期提倡“新寫實”的作家,在《塔鋪》《一地雞毛》等作品中表達了對于民間生活的關注。小說《一句頂一萬句》就延續了之前的敘述模式,描繪了各式小人物和由“說話”構成的民間生活,體現出作者對于民間社會和民間文化的追求。小說中的“民間”不僅是江湖的承載者,也是正統文化生成的土壤,在此種意義上,《一句頂一萬句》通過日常生活敘事展現的民間力量,與宏大敘事形成一種敘事上的呼應與張力。
(二)作家的“平民意識”和“世俗煙火氣”
劉震云自幼深受河南農村生活經歷的影響,這在創作中體現為一種民間敘述立場。他認為寫作并不如人們想象中的高貴,而是與很多平凡的職業沒有差別。這種平民化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使得他把自己當作普通人來從事創作。從初期的《塔鋪》《新兵連》,到“故鄉系列”“官場系列”的小說,他都運用一種遠離魯迅式啟蒙姿態的民間姿態進行創作,將日常生活中的“一地雞毛”和“世俗煙火氣”增添到小說的創作底色之中。
小說《一句頂一萬句》以作者的家鄉河南延津作為背景,以作者外祖母的叔叔作為主人公原型,源頭上賦予故事民間的創作底色。但是又如劉震云所說:“我觀察世界的角度和對人生的態度都是在老家形成的,這個‘羅盤至今還在起作用。我在外面迷失方向的時候,自然想到用老莊村的‘羅盤來糾正,我覺得這更接近生活的本質。”b這種在人生迷惘后對于故鄉的重返,既給予劉震云書寫底層人物漂泊命運的沖動,又讓他超越了以往“匍匐在地”的現實主義創作,力求真實揭示出人物的命運和生活的本質。
從創作歷程來看,劉震云早期的作品常以對抗歷史和宏大敘事為目的。例如在《塔鋪》中,作家放棄變革時代的宏大敘事,站在農村青年的角度對歷史進行重新建構;在《新兵連》和《一地雞毛》中,作家書寫的小人物一反傳統的軍旅寫作和知識分子形象,而“故鄉系列”的小說更是在形式、人物、話語、故鄉等多個方面來回避宏大敘事。小說《一句頂一萬句》與其他小說的最大不同,就在于作家淡化了以往對抗歷史的寫作姿態,專注于各式小人物的自覺“發聲”,這反而使得小說成為一部關于民間的象征性寓言。
(三)還原“民間”的書寫價值
“一句頂一萬句”最初來自20 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宏大政治話語,劉震云以此作為小說題目,卻遠離宏大政治話語而書寫民間的眾生相,與歷史之間構成了張力。小說整體的框架仿照《圣經》中《出埃及記》一卷的結構,分為《出延津記》和《回延津記》兩部。作家的戲仿之處在于沒有按照《圣經》的歷史時間敘事——他沒有將延宕三代人的故事置于歷史框架中,而是將筆觸投向民間日常生活,消解了小說中的時間痕跡。小說缺少典型環境和典型人物,每個人的聲音都是多種聲部中的一支,各種“說話”聲相互交織,共同構成了一幅清明上河圖式的民間生活圖卷。
語言上,小說通過重復的語言和故事情節來接近真實的“民間”狀態。這里劉震云延續“新寫實”時期“啰唆”的敘述方式和大量細節描寫,還原日常生活無厘頭和冗雜瑣碎的狀態。故事情節上,作家采用重復敘述的方式書寫了兩代人的相似命運。重復的敘述方式在當代作家對于普通人命運的寓言書寫中并非罕見,例如在《許三觀賣血記》中,余華就重復書寫了主人公十二次賣血的經歷,勾勒出歷史大變革下底層人民的生活狀況。而《一句頂一萬句》相較于前者,體現出作家更強的把控能力和更大的創作格局。劉震云不滿足停留在物質層面對民間狀況進行剖析,而選擇從人的精神層面出發揭示民間歷史循環往復的本質。
作家認為存在于底層百姓的孤獨比之于《百年孤獨》中本體意義上的孤獨,具有更為普遍的意義和更為迷人的魅力:“我覺得更大的孤獨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存在于勞動大眾中間,他們從事的體力勞動越是繁重,精神上的孤獨感越是劇烈。”c不斷的“出走—尋找”構成了命運的小圓,從而又形成歷史循環的大圓,孤獨成為民間百姓在精神上難以擺脫的困境。而“重復”正是作者對于“底層百姓如何面對苦難和孤獨”這一問題的本質化書寫:一方面,“重復”是民間理解生活的方式;另一方面,底層百姓的苦難可以在重復“出走”中不斷被消磨,最終達到一種平衡。
三、從“說話”到“語言”的思想發微
(一)“說話”在兩種社會語境中的差異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圣經·舊約》創世記1:3)
耶穌伸手摸他說:“我肯,你潔凈了吧!”他的大麻風立刻就潔凈了。(《圣經·新約》馬太福音8:1-3)
神的話語具有絕對的權力,神所說的話不但創造了世界,也能夠拯救世界,因此人在面對上帝“說話”時必須常持敬畏之心,看重自己所做的承諾。也正如劉震云所說:“人神社會和人人社會的最大區別,不在于生活中多出一個神,而在于多出一個可以說話的地方,而且可以隨時隨地說,因為神無處不在。”d宗教社會中,上帝是永遠不會“泄密”的垂聽者,因此人在面對苦悶和孤獨時,第一選擇是來到公義上帝面前,毫無保留地訴說內心的孤獨和苦悶。而在《一句頂一萬句》的故事背景中,小說中的人物也必會因為“無處言說”而背井離鄉,產生精神上的焦慮與迷茫。
(二)小說提供的緩解孤獨的“說話”方式
作家在小說中也嘗試過用宗教社會的“說話”方式解救民間百姓的孤獨,例如牧師老詹對于楊百順的傳教,但是這一力量并沒有在民間扎根發芽。相反,故事中的教堂不斷被縣長征用,老詹這位西方傳教士一來到河南延津的土地,就迅速被當地環境同化,從而失去了“異己”的身份和價值。
《一句頂一萬句》中貫穿始終的一種“說話”方式是喊喪。這是一種溝通陰間與人間、在場與不在場的“說話”形式。“喊喪”者通過與亡靈“說話”而將死者召喚到活人面前,由此溝通兩個不同的世界、獲得世人的敬畏,從而緩解自我內心的孤獨。“喊喪者”形象也是對作家處境的一種象征化表達——作家是介于虛幻與現實世界之間的孤獨者,需要創造出一個虛構的世界,并將其召喚到現實讀者的面前。作家與筆下的人物對話,這或許在外界看來是作家與另一個“自我”的對話,但此時作家將“自我”上升到一個與神一樣的高度,通過自我對話來緩解孤獨。
小說最終沒有為讀者提供追尋“一句頂一萬句”的答案,因為在人的世界,各樣的“說話”永遠不可能讓個體與外界真正地溝通理解,這是“孤獨”這一主題一直存在的原因。“我們無論以何種方式來說一種語言,語言本身在那里恰恰從未達乎詞語”e,人在日常生活中談論的都只是停留在“說話”這一行為之中,語言本身并沒有把自己帶向語言而表達出來,反倒抑制著自身。唯有對“一句頂一萬句”言語的尋找,是人類在“巴別塔事件”之后不得不踏上的征程。
(三)由生物規律的“說話”通向語言
小說中作者通過各種出自民間的“說話”來展現人的孤獨,蘊含了人類作為動物必須自我表達的自然規律。正如赫爾德所說:“它不可能把它的任何生動的感受禁閉在自身之中;即使不具任何意志和目的,它從一開始就必須把每一種感受用聲音表達出來。”f人從動物的階段,就是必須要言說的動物,這是因為人需要通過“說話”來表達內心的各種情緒和感受。這種生理上的需求,促使人不得不去“說話”。《一句頂一萬句》中的人物雖然渴求通過“說話”來得到他人的體貼和關注,卻無不陷入無處訴說的孤獨境地之中。他們始終難以擺脫螻蟻式的生存狀況和精神的漂泊無依,“無話可說”成為生命的常態,因此唯有通過“出走”去尋找“說話”的源頭。
《一句頂一萬句》中眾生的“說話”本能和對于“一句頂一萬句”的求而不得,最終可以引向一個猜度:詞語崩解處,一個“存在”出現。“崩解”意味著宜露出來的詞語返回語言之中,而語言作為寂靜之音為世界諸地帶開辟了道路。因此,人作為不得不“說話”的動物,其返回思想之道路的真正步伐卻在于詞語之崩解處,這也是小說引發的從“說話”通向語言途中永恒困境的思考。
如果小說中各式各樣的“說話”都是一種表達,那么語言不是表達,語言是“說話”的源頭:“我們從語言而來說話,我們所說的語言始終已經在我們之先。”g人的要素在其本質上是語言性的,無論是小說還是現實生活中,人所有的“說話”都是從語言生發而來,而《一句頂一萬句》中描述的由“說話”構成的民間生活,正像“語言是存在之家”的觀點所認為的那樣,將存在者的存在寓居于詞語之中,并且由語言允諾人說出的詞語締造出小說中的生活。
因此,只要人生活在語言締造出的生活之中,就不得不身處從“說話”到詞語崩解的路途之中,就不得不面對對于“說話”源頭的追尋,這也是劉震云小說呈現出的哲學語言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