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可以犯錯，但教育不能

魯兆周

中午，我剛想休息一會兒，手機微信提示音便響個不停。打開手機一看，原來是小川媽媽在家長群里狂發信息，指責小川的同學小晟沒有教養、缺乏家教，還指名道姓地要和小晟的家長“對話”。不明就里的家長們紛紛詢問發生了什么事。小川媽媽說，上午大課間，小川和小晟一道上廁所，小晟居然把小便尿在小川褲子上。這種行為太惡劣了，引起部分家長的義憤；也有家長很理智，認為小孩子的話不可全信，還是把事情弄清楚再下結論；大多數家長認為，孩子小，不懂事，應以教育為主，不可惡語相加……自始至終，小晟的家長一直處于“潛水”狀態。

我睡意全無，一種強烈的挫敗感讓我羞愧萬分。我是蒲公英班的語文老師，一直以蒲公英班為榮。我知道，語文教育除了教給學生語文知識，還要教他們做人的道理。我常用蘇霍姆林斯基《怎樣培養真正的人》中的內容來提醒自己，并非所有的學生將來都會成為工程師、醫生、科學家和藝術家，可是所有的人都要成為父親和母親、丈夫和妻子。因此，學校教育的首要任務是培養人，培養丈夫、妻子、母親、父親，而放在第二位的，才是培養未來的工程師或醫生。

在蒲公英班，小晟和小川都是性格鮮明的孩子。小晟極度頑皮、自控力差。小川是去年秋天轉學到蒲公英班的，個頭矮小、性格內向、木訥寡言。一次，為了迎接學生體質健康檢測，學校要求全體學生大課間都要到操場上跑步，可小川就是不出教室門。體育老師問他為什么不去，小川耷拉著眼皮，脖子一擰，說自己只會走路，不會跑步。同學們聚攏過來，勸他、拽他，小川死抱著課桌就是不放。還有一次，信息技術老師讓小川到微機室上課，小川倔脾氣又上來了，釘子一樣釘在座位上，紋絲不動，信息技術老師只能鎩羽而歸。班主任田老師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聯系到小川以前的班主任，才知道小川家境貧寒，可能從來沒接觸過電腦，他怕同學們笑話他，所以怎么也不進微機室。小川讓各科老師們著急上火，田老師安排好幾撥男生主動接觸他，都碰了壁。小川依舊我行我素，像一只渾身上下長滿刺的小刺猬！

記得有一次，小川媽媽到學校“告狀”，說有男生喊小川“鄉巴佬”，小川很傷心，不想來學校上課了。我想，這也許是個教育契機，或許能打開小川的心結。于是，我在班上不點名批評了那幾個男生，還說老師自己就是個農村娃……那堂“思想品德課”，我旁征博引，一會兒痛心疾首，一會兒慷慨激昂，就差沒聲淚俱下了。自以為小川一定會感動得痛哭流涕，從此冰雪消融、春風拂面，他能和其他孩子一樣，像一棵小蒲公英一樣健康成長，誰知他還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

下午，我早早地來到學校，辦公室里，田老師氣定神閑地坐在那兒。不一會兒，小晟媽媽氣得渾身直哆嗦，揪著小晟進了辦公室。小晟身子扭成麻花，堅稱自己沒做過這件事。小晟媽媽氣壞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抽泣起來。小晟見媽媽哭了，不知所措，也哭了起來。小晟雖然頑皮，卻是個誠實的孩子……我心里犯起了嘀咕。田老師走上前，安慰小晟媽媽，讓她先回家，等他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了，再聯系家長處理這件事。

小晟媽媽走了。男生們走馬燈似的被請到辦公室，接受田老師的問詢。可是，沒有一個目擊證人。田老師只好單刀直入，先后找來小晟和小川，分別和他倆促膝相談。小晟還是矢口否認，強烈要求和小川當面對質。小川口氣軟了，支吾了半天，索性一言不發了。

田老師笑了，她讓小晟回到教室，把小川留在辦公室。小川局促不安地望著我們，欲言又止。過了好一會兒，田老師說：“小川，老師知道你是個誠實的孩子，只是膽子太小，有時候心里有想法，不敢和老師講。”小川點點頭。田老師繼續循循善誘：“上課時，同學們都爭先恐后地舉手回答老師的問題，你就不想嘗試一下？”小川搖搖頭：“不是的，我也想舉手，但是怕說錯了，同學們會嘲笑我。”“怎么會呢？我們蒲公英班就像一個大家庭，同學之間團結友愛、互相幫助、共同進步，是我們共同的愿望。在課堂上回答老師的問題，心里有想法時告訴老師，才是把老師當作自己的親人的態度和做法呀！你說對嗎？”小川點點頭，臉紅了。田老師話鋒一轉：“上午第三節課是美術課，是你最喜歡的美術課！你準是聽得太投入……”小川哭了：“老師，我撒謊了！上美術課，我尿急了，不敢告訴老師，怕同學們笑話我……中午回家，被媽媽發現了，我怕媽媽責備我，就說是小晟干的。我也沒想到媽媽會那么生氣！”

我佩服田老師的耐心，更佩服她的教育智慧。田老師如釋重負，她讓小川私下里跟小晟道歉，還答應為他保守秘密。事情弄清楚了，小川走了。我好奇地問：“田老師，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是小川受了委屈，你怎么知道這件事背后大有隱情，還成功地反轉了‘劇情？”

田老師笑了，她說：“小晟雖然頑皮，但天性善良，頗有正義感，絕不會做有損他人人格的事。我相信他！小川有點讓人捉摸不透，他很自卑，不合群，這樣的孩子做事有主見，但容易走極端。作為教師，我們對待這樣的孩子，更得平心靜氣，更得心細如發。學生可以犯錯，但教育不能！”

“學生可以犯錯，但教育不能。”這句話好像在哪兒聽過。我想起約翰·洛克在《教育漫談》里的一段話：“因為教育上的錯誤比別的錯誤更不可輕犯。教育上的錯誤正和配錯了藥一樣，第一次弄錯了決不能借第二次或第三次去補救，它們的影響是終身洗刷不掉的。”我不知道田老師是否讀過這段話，但一名真正的教師，他樸素的話語中往往蘊含著教育的真諦。

我收回思緒，繼續和田老師交流：“田老師，小川能承認錯誤，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這或許是一個教育契機。”

“我也是這樣想的，小川的道德行為不存在大的問題，他屬于尚未‘覺醒的學生。”田老師話鋒一轉，“學校教育離不開家庭教育的大力支持。據我觀察，小川孤僻、叛逆的性格與家庭教育環境不無關系。魯老師，我想到小川家去家訪，您能陪我去嗎？”

蘇霍姆林斯基多次感嘆，學校教育的“一切困難的根源在于家庭”，他談及學校教育時，從未離開過家庭教育。教師教育學生，如果不了解學生的生活環境，就無法做到因材施教，更無法做到對癥下藥。家庭教育不只是家長的事，尤其當家長不重視或無力教育孩子時，學校和老師必須對家庭教育提供強有力的支持。想到這兒，我愉快地接受了田老師的邀請。

小川媽媽不是不重視孩子的教育，而是真的無能為力——這是我到小川家家訪得到的第一個印象。小川是單親家庭的孩子，一直跟著媽媽生活。小川媽媽小學都沒念完，只知道拼命干活掙錢供孩子念書，對孩子表現出來的叛逆行為，她困惑、焦慮、痛心，卻又無能為力。在家里，母子之間經常發生沖突，她苦不堪言。我和田老師安慰她、開導她，讓她不要著急，不要把焦慮的情緒傳染給成長中的孩子。孩子的情感很脆弱，家長和孩子溝通時，一定得和風細雨，要尊重孩子，不能操之過急，否則會適得其反……我和田老師在小川家待的時間不長，在家訪的過程中，小川始終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把房門關得死死的。

我情緒低落地走出小川家的門。田老師卻興致頗高，一個勁地夸小川的兒童畫畫得好，稚拙中透出靈氣。她還說，一個孩子，如果心中沒有對生活的熱愛、沒有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怎么能畫出這么美的畫呢？是啊，小川家的墻上貼滿了他畫的畫，有綠茵茵的草地、明媚的陽光、潔白的云朵和清澈的溪流，還有蝴蝶在天空中翩翩起舞、燕子在蔚藍的天空飛翔，孩子們有的放風箏，有的蕩秋千，還有的做游戲……田老師一定找到了教育小川的好辦法。想到小川很快就會像畫中的孩子們一樣，充滿活力、積極向上，我心中便敞亮了許多。

我喜歡和青年教師交流，他們總喜歡提出一個問題：“在教育工作中，什么最重要？”這個問題我思考了四十年，回答它并不那么容易。教育無小事，如果教育工作一定要有個核心，那么，這個核心就是“把學生看成活生生的人”。

回到學校，田老師和我著手制訂轉化“后進生”計劃。“后進生”大致分為三種類型：第一類是道德行為存在問題的學生，這類學生極少；第二類是尚未“覺醒”的學生，即思維未覺醒，天賦未被激發；第三類是“學習有困難”或“理解能力差和頭腦遲鈍”的學生。小川應該屬于第二類學生，由于家庭原因，他總是生活在自卑的陰影里，從而形成扭曲的性格，加上錯失早期的智力開發，他淪為“后進生”。當務之急，我們必須幫助小川找到一個關鍵點，也就是一個學習的興趣點。多年的教育經驗讓我們認識到一個教育規律：讓每一個學生特別是“后進生”，在某個領域找到天賦，獲得成就感，是多么重要。慶幸的是，我們已經找到了小川的興趣點。

清明節前夕，學校舉辦“我們的節日——清明”繪畫大賽，田老師把小川請到辦公室，鄭重地把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了他。小川樂開了花，第二天便交來了畫作。隔行如隔山，我和田老師都是繪畫的門外漢，只得請來美術老師給小川當“參謀”。在美術老師的悉心指導下，小川一遍又一遍地修改畫作。功夫不負有心人，小川的畫作獲得了一等獎。學校將學生獲獎繪畫作品裝裱后掛在教學樓走廊。我和田老師鼓動美術老師在美術課上從專業角度把小川的畫夸成“一朵花”：藍天白云之下，和平鴿在翱翔，那是少先隊員對和平的渴望；連綿不絕的青山中屹立著一塊紀念碑，意味著青山處處埋忠骨；紀念碑上的碑文金光閃閃，和明媚的陽光交相輝映；青山腳下，山花爛漫，兩個少先隊員舉目遠眺，莊嚴地舉起了右手……田老師將小川的獲獎作品拍下來，發到家長群里，引來所有家長的“點贊”。“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們終于聽到小川清脆的笑聲，看到他在操場上歡呼雀躍的身影。在語文課堂上，我終于看到小川舉手回答問題。看著他急迫的眼神和漲紅的臉蛋，我舒心地笑了。

學生可以犯錯，但教育不能。如果當初田老師不分青紅皂白狠狠批評小晟，又在弄清事情的原委后，狠狠批評小川，就會傷害兩個孩子的自尊心。自尊心是一個人品德的基礎，一旦失去了自尊心，人的思想就會瓦解。因此，教師要像保護荷葉上的露珠一樣保護學生的自尊心。每個人的生命都是肉體與精神結合的有機整體，保護學生的生命，不僅要保護學生的肉體生命，還要保護學生的精神生命——這是我給“學生可以犯錯，但教育不能”這句話下的注腳。

星期一的升旗儀式上，學校要給繪畫大賽獲獎的學生頒獎。終于，我們聽到小川的名字。這次，小川沒有絲毫的忸怩，在雷鳴般的掌聲中，他大步流星地向主席臺走去……我和田老師相視而笑。那一刻，一股暖流涌上心頭，我的眼眶濕潤了。

（作者單位：安徽省當涂縣團結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