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和
苗族先民移居云南集中于元明清時期,清朝時期最多。從民族史研究的角度出發,通過文獻史料、苗族民間傳說和民族學調查資料,分析了清代苗族遷入云南的歷史進程、動因和特點。認為清代苗族大量遷入云南的原因,主要有軍事政治、原居地人口的急劇增長和經濟的持續快速發展等。清代遷入云南的苗族在數量上遠多于元、明時期,整體上還是以生存型為主。其遷移體現出的特征主要有遷入云南的線路不同、新入遷苗人主要分布在山區和半山區,再遷徙現象突出。
苗族人民自古以來就同統一多民族的中華大家庭中的其他各兄弟民族一起,共同勞動、生息、繁衍,為創造燦爛輝煌的中華歷史文化做出了不朽貢獻。人們普遍認為,苗族的族屬淵源與“九黎”“三苗”“南蠻”等在遠古時代有很大的關聯。對于苗族何時入遷云南,專家學者有不同的看法。其一,一些苗族先民在戰國時期已隨楚莊王之苗裔、楚國將軍莊蹻入滇遷移到了云南。其二,《云南民族史》依據唐代樊綽的《蠻書》所載內容指出,苗族是在唐初移民到云南的。然而,更多觀點認為苗族先民移居云南主要是在元明清時期,尤其是清代中期。對清代苗人入遷云南的歷史過程及動因特點進行了探討。
清代苗人入遷云南的歷史過程
在明代,苗人主要分布在重慶、湖北、湖南、貴州交接地區,四川的南部、東南部、廣西柳州府北部及云南臨安府(今云南文山州)東部等地也有苗人分布。在清代,為大力加強中央集權統治、進一步削弱地方勢力發展,在行政體系上完全繼承了明朝的土司制度,即“以夷治夷”的政策。同時,為消除不利于邊疆統治的因素和稅收增收等問題,雍正初期朝廷開始在西南各民族地區實行大規模的“改土歸流”政策。歷史文獻在此時主要以服飾顏色為標志記載了苗族為“白苗”“花苗”“青苗”“黑苗”“紅苗”等,以此區別苗人內部的不同支系。也從此時起,大批苗族先民從川、黔等地逐漸向云南遷徙。云南苗人顯著增加,分布范圍進一步擴大,主要在云南的東北、東部、東南、南部和滇西等地“隨各屬土流兼轄”。
康熙初年,貴州水西土官安坤叛亂,吳三桂奉命從四川南部調苗兵三千人前往征討平叛。許多原來居住在普定、郎岱等地的苗族人為躲避戰亂,紛紛移居云南文山一帶[1]。在清代魏源的《圣武記》中,卷七《土司苗瑤回民·雍正西南夷改流記上》就西南地區土司統治下的各地土民做了詳細記載,當地土司權力過大不受約束,他們對土民征收的徭役賦稅是“一年四小派,三年一大派”,而且征稅極其沉重,即“小派計(銅)錢,大派計(銀)兩”。此外,當土司家娶親的時候,“則土民三載不敢婚”。更有甚者,統治殘暴,濫殺土民,其家人還得“出墊刀數十金”,以致土司統治下的土民“終身無見天日之期”。這對當地生產力的發展造成了嚴重阻礙。苗疆人民的社會生活狀況,當時任云南道監察御史、貴州學政的鄒一桂也作了詳細記載,他說在貴州苗疆“不論軍民人等”經常欺壓苗民,平常對待苗民“不善”又“過甚”。進入雍正初年,云貴總督鄂爾泰為加強中央對西南地區的統治,明確提出“翦除夷官,清查田土,以增租賦,以靖地方”,在西南各民族地區開始實行改土歸流,統治階級除了對苗疆“剿撫兼施”治理,還縱容漢族地主階級勢力進入苗疆,他們對苗民進行各種欺壓盤剝,“苗民數十年血墾之田,盡為紳矜所有”,當地部分流官不僅沒有解決苗民被欺凌的問題,反而不分是非曲直,以“納糧印串為憑”,使苗民無業可居[2]。被壓迫和剝削的苗民忍無可忍,不斷造反,掀起苗民史上著名的三大起義,即“雍乾”“乾嘉”“咸同”,起義遭清王朝殘酷鎮壓后,大批苗人不甘欺凌壓迫,也不愿坐以待斃,他們開始扶老攜幼翻山越嶺遷徙到云南等地,對此,各地志書多有記載。例如,20世紀50年代,顏恩泉先生在考察云南省文山州馬關縣金廠區苗族時了解到,該地區苗民搬遷與張廣泗在貴州殘酷鎮壓苗族人民的時間大體相符[3]。當代文山州的民族志總結當地苗人來源時也說,清代三大起義后為苗人“大批流入文山州”。紅河州的調查材料也有描述,苗族于嘉慶十一年(1806)在銅仁府(今貴州省銅仁市)“逐客民、復故地”起義失敗后,逃往云南東南部的蒙自、屏邊、河口一帶[4]。1958年,宋恩常先生在紅河州考察苗族,指出苗族遷入當地約150年左右,均有五六代歷史。從以上所記事件來看,苗民遷入文山州和紅河州的時間,正是貴州苗族三大起義相繼失敗之時。
除以上文獻資料的記述外,苗族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狀況以及文化習俗特點也說明清代有大量苗人遷移到云南。李中清指出,移民及其對西南所產生的不同影響,主要發生在元明兩代,清代則為第二階段。清代的移民與第一階段的元、明時期不同,主要是自發性移民。因此,在官方文獻記錄中很難找到此時期移民的材料。其實,清代的人口流動在規模上大大超過了以往[5]。因清政府積極鼓勵擴大可耕地,再加上被認為是“山區作物”的玉米和甜薯等在山坡上的廣泛種植,推動了移民人口的大量擴張[6]。苗族歷史上形成的刀耕火種不是“原始殘余”,更非原始“陋習”,而是一種生計,一種適應方式。為了適應,他們必須經常遷徙以便尋找更好的土地。如乾隆《東川府志》卷八就記載,當地苗民在山區“樹柵為墻,削樹皮為壁,編葉為瓦”,主要進行著刀耕火種式的農業生產方式。金平縣苗族史詩《苗族祖先過江記》傳說“以前苗家不住高山頂,以前苗家住在大平原”,后來父母年老了,人口增長了,土地一年比一年貧瘠,日子過得像吃馬鞭燒(野草)一樣艱苦,大哥(熊山)只好外出逃荒,來到現在居住的紅水河邊過上了新日子,很多年后,熊山回家看爹娘,并把自己的事情對兄弟講:“一個蘆笙有個頭,一窩竹子有根長,一個寨子有個促佬,促佬就是寨子里的家長。山坡地收得苞谷,山溝里流著溪水,寨子邊的地里好栽麻,寨子里的平地好蓋房,山上有的是柴火,樹林里有的是野物,到那里日子可以過,土地肥得淌油,樹林多得像麻塘。不有青菜吃,背起背蔸向新菜園討;不有水喝,砍幾塊竹片接到新灶房;不有柴燒,扛上砍刀上老林。我勸你和我一起走呀,水流向矮處,人應該搬到好地方!”鄉親們就這樣被吸引著跟隨熊山來到了紅水河邊,“傳下人煙一大幫,他成了苗家的先輩人”[7],地處滇中楚雄州武定縣西部的“卯繁州”(今武定縣環州鄉五谷箐一帶),在1821年前后,貴州省威寧縣牛棚區的彝族土目祿貞樣與武定縣環州土司李坤恒結親,嫁女兒到環州來。經過挑選,有六對苗族青年男女被選中作為該土目的農奴被迫擔負起護送和陪嫁的任務。男的負責護送,女的來到環州服侍。這六對苗族青年出來后半年返回老家探親,他們繪聲繪色地向鄉親們講述在“卯繁州”的見聞,說什么“一包苞谷被熊吃了一半還夠一家人吃一頓”“南瓜被熊掏空了人可以鉆進去隱身”等,紛紛引起了家鄉人的興趣,人們通過向土司請求,獲得單獨居住的一塊地方的機會,從此通過種地打獵,在這里生活繁衍下去,這就是后來的“苗子彎”[8]。
清代苗人入遷云南的主要原因
在《中國移民史》中,作者葛劍雄指出,歷史上的移民主要是以遷出地的推力為基礎,并以遷入地的拉力作用為結果。包括生存型移民、強制性移民、開發性移民等。美國人類學家James C.Scott也提出,包括苗族在內的“山地人群”發生遷移的主要原因是脆弱的生態環境導致作物歉收,國家空間“擁擠”,而“擁擠是致命的”,除了人口的集中,也意味著傳染疾病的集中,這樣,一部分人們開始進行遷移,離開了原居之地[9]。從以上觀點出發分析,清代苗民入滇的原因具體有以下幾點。
第一,軍事政治原因。明朝以羈縻制度控制西南民族地區,清初選擇展開大規模的“改土歸流”,當地世襲的土司制度逐漸被廢除。此舉無疑強化了中央對偏遠民族地區的管治力度。同樣,土司制度的廢除使得流官、漢人有可能遷入那些昔日被視為蠻荒之地的苗鄉侗寨。斯科特也注意到中國西南族群持續遷徙的現象。他指出,明清時期政府的殘酷壓榨及所引發的包括山地民族在內的起義浪潮,都引發了遷移,“他們成功逃避了谷地國家建設工程的壓迫——奴役、征募、賦稅、勞役、瘟疫和戰爭”,認為他們因持續遷徙而采取的“逃避統治的藝術”為他們尋找新的棲身處“碎片區(shatter zones)或避難區”[10]。漢族客民得以大量遷入,以及他們對土地的經營使得漢苗矛盾逐漸尖銳,湖南苗民提出“逐客民、復故地”的口號。從乾隆至道光年間,湘西及貴州地區相繼爆發苗民起義,起義和鎮壓給當地的漢苗人口都帶來了重大的損失和深刻的影響。戰爭將一些區域的人口掃蕩一空,甚至將以前的移民史跡也掃蕩一空,遂導致戰后發生新的移民運動。今云南文山州的“白苗”、屏邊的部分苗人即是此時遷移而來的。
第二,人口急劇增長。貴州苗疆歷來地廣人稀,糧輕產賤,又有學額可考,雍正改土歸流以來,引起鄰近各省漢族移民的大量涌入,乾隆時期就解除“請禁漢(民)苗(人)結親”,漢人對苗地的滲透日益加強,使得貴州人口激增,尤其是黔東南、黔西北變成狹鄉。據研究,清中期貴州人口增至870多萬,而清初人口僅五六十萬,此時貴州已開始出現人口壓力。為解決人口壓力問題,當時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種植旱地高產農作物馬鈴薯、苞谷、蕎麥、番薯等。可這無法解決本因人口迅速增長所帶來的地少人多的問題,因此苗民最終決定向外遷徙。云南紅河州屏邊縣的苗族就有傳說,其先祖遷離貴州到云南的原因是其原居地貴州的土地資源不能夠養活因社會經濟發展而帶來的大量人口。
第三,經濟原因。較之明時,清代苗族的經濟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苗族已經普遍處在地主經濟占主導地位的社會環境之中。明朝時期大量漢族人口遷入苗族聚居區,清朝時人口持續遷入,對苗族各個聚居區的沖擊很大,使苗族中各個聚居區的人口開始向其他人口較少而有可墾殖土地的區域流動。此外,18世紀以來,番薯、玉米及土豆三種外來作物傳入中國西南地區后,改變了當地的經濟類型,使得可利用土地的范圍擴大,大片丘陵乃至山地,甚至高寒山地都成為墾殖的對象。這些新作物的廣泛傳播種植,促進了人口增長,導致部分山地民族如苗族發生持續性的群體遷徙。斯科特就指出玉米顯著地增強了人們在“國家空間”之外的生存能力。“玉米使得那些想離開低地人口聚集的中心或高地村莊的人群或個人,可以在迄今為止人口稀少的山區生存甚至繁榮。”人口發生遷徙的原因各不相同,差異也很大,但是玉米的種植為潛在的逃跑者提供了新的有價值的工具[11]。民國《新編麻栗坡特別區地志資料》中卷記載,當地苗族“多由貴州而來,喜居高山,以種玉蜀黍(即玉米)為業……”,民國《中甸縣志稿》下卷亦載苗族群眾的糧食“以苞谷、蕎麥、燕麥為主……”。總之,經濟因素引起的遷移,一般都是不明顯的、小規模的,也不見于史書記載,往往僅流傳于遷徙著的苗民群體中,然而它卻是全局性的。無數次小的遷徙,演變成地理和歷史上的大遷徙。
清代苗人入遷云南的特點
清代遷入云南的苗民遠多于元、明時期。新遷入云南的苗族人,整體上還是以生存型為主。其遷移特征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遷入云南的線路不同。《中國苗族通史》的研究認為,苗族遷入云南主要經過三條路線,一是途徑黔西北威寧地區遷入滇東北;一是由安順、興義等地向滇東南、滇南地區遷移;另一條是途經川南的筠連、敘永等地區進入云南的威信、彝良。
第二,云南新遷入的苗人主要分布在山區和半山區。歷史上云南的河谷壩區已有以農業為主的壯、傣族等原住民,耕地基本上已被開墾完畢。而山區半山區范圍廣闊,當時多是尚未開墾的荒山,可開墾以種植玉米等新作物為生。如云南地方政府最早于1823年發現開化府安平廳有來自貴州、廣西的苗族移民時,這些苗族移民就是“移居崖箐”“散在沿邊煙瘴之區”[12]。
第三,再遷徙現象突出。因種種原因,特別是人口增長、土地開發殆盡等因素,苗族中的許多人在入滇后進行了再次遷移。再次遷移的范圍主要在云南省范圍內,但也有遷移到云南省外和中國境外的東南亞國家如越南、老撾等地的案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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