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見，逐一不見

杜綠綠

詩人的任務

詩人居于山間。

日常娛樂從有限降至無

她注意起這座山

似乎不是向來斷定的

那么乏味。

為了證明有趣

與危機無關

她沿山體搜尋證據

每發現一株

陌生植物

欣喜之情瞬間發酵

像熱愛了植物很多年。

她記錄莖、葉、花

陽光照射前后

姿勢的變化

各不相同的玲瓏

風起風停

枝葉頹唐后退

又興起鮮活。

山，不再重要。

她抱住自己

在桃金娘顫動的花蕊上

如實寫下。

靜 止

埋頭在器械區訓練的人

有點滑稽，木偶般舉起啞鈴穩住下肢，

背與地面平行

肌肉從訓練服彈出來，心滿意足的一刻。

此時充血后

增大的圍度類似不經思考的諾言。

之后恢復瘦小是必然，但不可憐，現實的意義之一

就是刺激記憶。

那不可多得的瞬間果實，高于日后長期的

平平無奇。如曇花與水邊美人蕉

情話與冷暴力，誰的位置更受重視不言而喻。

對本體的不滿意具有不可低估的

潛能。身體膨脹到一個階段可保持膨脹

小心維護，堅持施壓

幾年時光換來金剛之軀，再次驗證人力的可恨之處

引動改變原初的貪婪。好在，萬物皆有限制

曇花照樣一現，情話總歸會說盡。

盡頭最為珍貴。靜止時，包含了所有的閃爍

張力，無盡從而展開。這也可解釋獨處偏僻野外

夜晚來臨，當被完全的黑淹沒，看到的竟是

濃烈星空。

重復的意義

傍晚你從高速驅車回家，

兩個右轉后，山峰和隧道依次出現

它們和往日同樣無名、靜默。

又是一天過去了。你也保持住等同的耐心。

但這次，你想要確認你

見過相同的事物嗎？

珠江里，一滴水與另一滴

也包含了本質與形式的區別。

問題不能細想，對水的分辨進行太久

易墜入不可控的深淵。

對待一棵藤上的花與花，一個胚胎里的兩個受精卵

過去與現在，愛與愛，

無窮的、曾處在同一節點的兩樣東西，

同樣如此。你煮了鍋米飯吃完又從米袋里倒出

同刻度的米

它們的膨脹與濕度早已發生變化。

你經常做著差不多的事情

你見過許多人，寫下許多詩

你經過花園都會張望幾眼那叢接近的綠葉

你默認了重復的存在。

你害怕。

可是一滴水從你眼睛里流出來，

另一滴也來了。從珠江到眼眶，換個容器

它們立刻截然不同。

你疑惑：重復的成立，說到底

摻雜了致幻的愿景和軟弱吧。

那么，你可忍心說破？

論散步作為一種運動

的確有些妥協。

這等同于廚房里的主婦

與米其林大廚

把一句完整漢語切成四五行展示與詩藝

耗在水庫邊盯著水杉上

三三兩兩的白鷺贊嘆生態之好

兼熟練釣起

一紅塑料桶草魚

與駕船出海惡戰白鯊的捕手

看見星星

與目睹完整星空的邊緣線

做事與行動

喜歡與愛

你與你

之間的差別。

但人們需要散步，熱愛這項

沒有功能意義的消遣，

在街上、石子路上、草地上、房間里

邁開腿任性走著

以為什么都會來到，不在前面

就在前面的更前。

社 交

多次邀請后，我去了她家。

嶺南初夏，

屋子被炎熱、水霧、小蠓蟲籠住

地磚上兩條瑜伽毯由東向西平行鋪開

她早換好克萊因藍背心

同色莫代爾長褲搖曳出吞吞吐吐的陰影

我有些拘謹

和僅存的鄰居對話需要琢磨

這位女士的職業是個謎。

她長期以來宛如

一只鹿，剛奔出山林

渾身散發出優雅——距離又親切——毫無破綻——

她的確有禮貌，

一般肅靜地裸著手和臉

偶爾露出腳像現在這樣站在瑜伽墊上等我

那次事件之后，

相對于口頭談論天氣之類

身體語言似乎更能消除人們的戒心。

她躺在健身球上

笑容得體而熱烈

我猶豫了會兒，控制住不安來到她身邊

扶穩另一個大球。

投影上棕發的德國教練舉起球，我們照做，

放下，跳起，

我和她積極跟隨，

運動時她表現得靈活、輕松，

滿臉誠懇之情。

或許評估該結束了，

偌大小區，數一數窗戶

沒幾個剩下的同類了。

我正想脫下皮囊與她正式認識，

她口中發出奇怪哨音

一聲，又一聲，

我裝作不經意看了她……

她低下頭，長長的刺耳之音蔓延開

我之所見，

逐一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