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盼歸人

龐滟：原名龐艷。中國作協會員，沈陽市作協副主席。遼寧省作協簽約作家，《小說月刊》專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獲全國小小說十大新銳作家獎、全國小小說十佳作品獎、改革開放40年《微型小說選刊》最具影響力微型小說獎等獎項。有作品入選高考試題及各年度文選。已出版長篇兒童小說《星星的孩子和夢魔》《小喜鵲吉吉》，小說集《紅火焰，白火焰》。

歐雪麗后悔不該為了給弟弟籌借結婚的錢去和居心叵測的老板借錢，不該未婚先孕，更不該相信老板的謊言——先生下孩子再談結婚的事。還沒等歐雪麗穿上婚紗，兒子就被診斷為腦癱兒。

她毅然帶著孩子回到故鄉小鎮。她拍落滿身的城市塵埃，用心收拾了守在路旁的老屋，購進一些日雜用品，整齊地碼放在木架上，食雜店就這樣安靜地開張了。她的心里滿是久違的踏實感。

歐雪麗迎來的第一位顧客是一位拄著木棍、彎著腰的老婆婆。她的衣褲破爛又骯臟，滿頭亂蓬蓬的白發用一根布條系著，滿臉的皺紋把一雙小眼睛擠得幾乎無處可放。

老婆婆自打進門，就自顧自地報著歐雪麗一些親屬的名字，以此來證明自己跟歐雪麗是能搭上邊兒的親戚。她說自己是吳三兒的母親，并毫不保留地講述出她坎坷一生的故事。

歐雪麗整理著老婆婆凌亂的話語，終于弄明白了：吳婆婆年輕時就開始守寡，有三個兒子，老大病死了，老二被水淹死了。在說到老三時，老人的聲音馬上變得激動又洪亮，驕傲地說：“我跟你講啊，我家三兒的能耐可大了，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又成了什么……考古學家，還要飛到月亮上采金子、采銀子呢！唉，他都六年沒回來了。可我信他，今年過年他就能回家了。他走時說過，等過年就回家看老媽。唉，等得我啊，頭發都白了，牙也掉光了，不知道這把老骨頭還能不能等到他回家。”老人說到這，撩起衣襟擦著不斷流出的眼淚。

吳婆婆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神秘地說：“丫頭，不騙你的，我經常能看到我家三兒在天上呢，他就坐在月亮上看我。”

歐雪麗聽著老人反反復復的念叨，心里有道暗傷開始疼了。她拿給老人一個蘋果，讓她吃。吳婆婆伸出枯瘦的手，顫抖地接過蘋果，說了一堆感謝的話，放在鼻子底下聞了又聞，摸索著揣進里層的衣兜里，說要留給她家三兒回來吃。

歐雪麗又遞給吳婆婆一根香蕉，執意讓她自己吃。老人沒再收起來，鄭重其事地說：“丫頭，把這蘋果和香蕉都記在我家吳三兒的賬上，真的，他肯定能還的。”

吳婆婆吃著吃著又抹起眼淚來：“天啊！你真是個好心眼兒的孩子，我都十來年沒嘗過香蕉是啥滋味了，真甜啊！”

吳婆婆走時，又向歐雪麗賒了一瓶豆油和一小袋面，說要留著等過年時用，等三兒回來，給他炒香香的菜，再包一兜肉餡的餃子。

之后的日子里，吳婆婆偶爾會來歐雪麗的店里賒些東西，說要預備著過年用。每次她都一再叮囑：“記在我家吳三兒的賬上，他回來就還錢，保證會還的！”

歐雪麗在吳婆婆的執意要求下記下了吳三兒的真實名字吳光明。她看著這個熟悉的名字愣住了，會是他嗎？她努力控制著情緒，問吳婆婆吳三兒是在紅旗鎮中學讀的初中嗎？他有照片留在家里嗎？吳婆婆點頭說：“三兒是在鎮上念的中學，家里有幾張學校的集體相片，個人相片沒幾張，他不愛照相。你想看啊，明天我拿來給你瞧瞧。”

第二天，歐雪麗看到了那張和自己珍藏的畢業照一模一樣的照片。當看到照片上站在自己身后的吳光明時，她臉紅心跳，心里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記憶之門被青春的風吹開了。初三那年，她和吳光明分到了同一個尖子班。他們都是有希望考上高中的好學生，他就坐在她的身后。吳光明是班長，歐雪麗是學習委員，兩個人經常為一些題的解法爭論得面紅耳赤。畢業時，兩個人互贈了卡片，她寫上了“青青子衿”幾個字，吳光明回了“悠悠我心”。他們都考上了縣重點高中，可歐雪麗母親因病去世，家里欠了很多債，她含淚撕掉了錄取通知書，外出打工幫家里還債，幫父親養大弟弟。聽說吳光明后來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她自慚形穢，未再聯系他。

歐雪麗的心里一直沒有忘記暗戀過的吳光明，經常在夢里和他相見。如今，看著眼前貧困交加的吳婆婆，她心里一陣疼痛，暗暗罵道：“吳光明你真是個混蛋！你自己去了大城市，卻拋棄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太狠心了！”

鄰居都勸歐雪麗別再賒東西給吳婆婆，“她家的吳三兒能還錢就是個天大的謊話，那家伙在外邊還不知道怎樣了呢。她窮得就剩一把老骨頭，拿啥還你的賬啊？”歐雪麗聽了淡淡一笑，繼續默默地賒給吳婆婆東西，只要是老人家喜歡的，歐雪麗都讓她拿走。

一轉眼，又一年的春節熱熱鬧鬧地來了。除夕這天晚上，吳婆婆賒了一串鞭炮，說她家三兒最喜歡放鞭了。歐雪麗留她吃餃子。老人說餃子早就包好了，“就等三兒回來，俺們娘倆兒一起吃呢！”說完，她拄著棍子，蹣跚地走向大雪中。

除夕的夜里，窗外的鞭炮響了一整夜。歐雪麗一直睡不著，她惦記著孤零零的吳婆婆，不知道她是否等到了離家多年的兒子，是否和兒子一起吃上了熱乎乎的餃子。她想去老人家里看看，但生病的孩子一直哭鬧，抓著她的手不放。

大年初一的早上，歐雪麗端著一碗剛煮好的餃子給吳婆婆送去。老人的小屋門上立著一把黑色的鎖，她透過用破塑料遮擋的窗戶往里看，屋里昏暗又凌亂，炕中間木桌子上面擺著兩蓋簾兒包好的餃子，旁邊的被子上擺著好多吃的用的，都是從她的食雜店里賒賬來的。她打了一個冷戰，快步向村口走去。

歐雪麗遠遠看到，村口樹下的冷風中佇立著一個駝背的身影。隨著她跑動的步伐越來越近，她看清了那是白發蒼蒼的吳婆婆。老人拄著棍子靠在樹下，破爛的衣服在風中飛揚，她的頭微微仰著，努力望向遠方，僵硬的身體如石雕一般立在風雪中，懷里抱著一串火紅的鞭炮，像一團燃燒得正旺的火。

歐雪麗抱著吳婆婆哭了起來，老人的心臟早已停止跳動。她艱難地合上老人望向遠方閉不上的眼睛。

又一個除夕到了，歐雪麗正忙著包餃子。門開了，一個滿身雪花的男人踉蹌地跌進門來，通紅的眼睛里含著淚水。他對歐雪麗深鞠一躬，說：“感謝你！你為我母親所做的一切，我都聽說了。我，我是吳光明。”

“你，你是吳三兒，吳光明？”歐雪麗顫抖著聲音問。見他點頭，歐雪麗揚起手中的面團狠狠地砸向他，哽咽著說：“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為什么啊，這么長時間不回家看看……你媽媽，天天去村口等你，人都等沒了啊！”

吳光明蹲在地上抱頭痛哭。好久，他才聲音嘶啞地說：“我，我給我媽丟臉了，我對不起她老人家。她辛辛苦苦把我養大，我罪該萬死啊……”

吳光明講述了幾年來坎坷的遭遇。大學畢業后，他成為一名考古學家，卻鬼迷心竅地和別人一起走私了一批文物，因此進了監獄。在獄中，他羞于給母親寫信，又怕被別人知道給母親丟臉。他剛被釋放就趕回來看媽媽。

大年初一的早上，陽光暖暖的。吳光明和歐雪麗一起來到老人的墓前，給老人帶來一大碗熱乎乎的餃子。吳光明長跪不起，痛哭失聲，不斷懺悔。

離開時，兩個人的手無意中撞到了一起。那只帶著淚水的大手猶豫著伸了過來，歐雪麗紅著臉把自己的小手送了過去。編輯/閔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