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國君

通判是副職,難以施展才能,他輒在夢中諫言國事,可見其懷抱所在。知州王伯庠欣賞陸游官德與才干,曾舉薦,陸游心自寬慰。原來,這王伯庠乃王次翁之子,王次翁當年在朝,是秦檜心腹,助紂為虐,奸臣。王伯庠與其父人格迥異,博學、正直,恤民、公道,他待陸游似親朋,陸游遂與之相洽。1172年,任期將滿,陸游后顧有衣食之憂,無可奈何,只好投書左丞相虞允文,請予援手。
陸游與虞允文未曾謀面,素無私誼。憑對虞允文的了解,陸游心懷熱望。陸游在信中寫道:“我行年四十有八,任期三年將滿,行李蕭然,固不能歸鄉,歸又無所得食。一日俸祿不繼,則無策矣。家貧,兒女婚嫁尚未敢言也。請捐一官,使粗可活,或可具裝歸鄉。望哀我窮也。”
虞允文深知陸游的為人與主張,對陸游科考與官場受挫之事,內心十分同情。讀過陸游的信,他心慘然,陸家兒女未婚嫁,廉吏、能吏家境何其難哉!他當即寫信給到任不久的川陜宣撫使王炎,請他盡力安排陸游以后的差事,以解其衣食之憂。
王炎接信后,即聘陸游為宣撫使干辦公事,兼檢法官,襄助軍事、政務。
驛站送來公文,知州王伯庠閱后,甚慰,對陸游說道:“任滿,不還鄉為是,萬里水路何其難哉!去王炎處,可申報國之志!家眷我等關顧,莫牽掛。”陸游言:“伯公知我!”不日,陸游將手中公務交割清楚,離夔州,奔西北,去南鄭。王伯庠與張仲等僚屬送至江邊,互道別意,春水流長。
漢中,自古就是富庶之地。陸游進入漢中平原,滿目生機。油菜花金燦燦,開遍田野、淺山和丘陵,蝶飛姍姍,香氣爽人。再走一程,麥壟青青,桑林郁郁,苜蓿連云。又一程,白楊綠柳夾道,微風吹過,草木清香拂面。又見淺溪中,有幾只朱鹮,通體潔白,頭冠紅艷,長喙,雙腿細長如枝,漫步輕走覓食。啊,初見珍禽,陸游驚喜,注目細觀這吉祥鳥。忽又有十幾只翩翩飛來,飄然而落,水映倒影,波光蕩漾。那邊群鳥翩翔,有野鴨嘎嘎叫。田里遠近三五農夫低頭勞作,有小兒戲于田頭,追逐玩耍,童稚之聲清亮悅耳。
三月十七日,到達南鄭興元。陸游進城,見古城儼然,坊巷交通,人來人往,平和自得。進王炎幕府,方知人才濟濟,均是久經歷練、見多識廣的多謀之士,而又各有專長。周元吉、章德茂、張季長博古通今,精研歷史。與張季長在杭州即識,時為秘書省正字,交情篤厚。高子長是表親,少時相從,情分至厚。今身長蒼髯,意向軒舉。范西叔、劉戒之、鄧公壽等十四五人皆為名士,各擅軍民之學。眾人見陸游來,分外熱情,皆以陸公相稱,奉品青茶。陸游禮數有加,皆如故人。

次日,拜見王炎。王炎年僅三十五歲,干練、果斷,從容待人。寒暄中,王炎請飲青茶,說道:“久聞公譽,必當仰仗,職務屈尊,授以實權。”
陸游拱手自謙:“承蒙厚待,我當盡職,怎奈在下愚鈍,怕難勝任,有負厚望。
王炎放下茶盞,誠懇而言:“來而有緣,我等當以手足處之,為國鞠躬盡瘁。”
夜間,兩人促膝相談。王炎問道:“公對進取之策,可有己見?”
陸游注視王炎,緩緩答曰:“有《平戎策》,草成,淺見而已。”
王炎道:“愿聞。”
陸游手指畫幾,按大略方位指畫道:“吾以為,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當務之急是廣積糧,勤練兵。金兵挑釁,堅決回擊;無釁,則守,積蓄軍力、民力、財力,待時而動。”
王炎點頭道:“可取也。”
陸游深感孝宗睿智識人。
這王炎確系能臣。1162年,王炎是兩浙路的計度轉運副使,官階較低,可他治理地方,不懼豪強。陸游知道浙西是皇親國戚、勛臣權貴的天下,他們網羅地痞,獨霸一方,霸占一切可耕之地,毀壞水利網,損毀農田、地力,鄉民受苦。王炎到任后,常遇受害百姓攔轎喊冤,下人稟報,王炎必曰:“停轎問來。”下人曰:“此等事多矣。”王炎曰:“多矣方來訴冤,我等理冤,來日必少矣。”他大刀闊斧進行整治,掃惡鋤奸,該退則退,該停則停,該收則收,不懼勛臣權貴、富豪大戶,一年即見成效。孝宗見奏,對大臣言:“奪百姓之食,作孽也。王炎,強項之臣也。”
1163年,王炎升任荊南知府。這荊南之北百里是襄陽,是南宋連接東線和西線的樞紐,一旦襄陽有失,東西線則被分割切斷。荊南是策應襄陽的后方軍事要地。王炎到任后,根據荊南有壯丁近萬人的情況,建立“義勇民兵”,農忙務農,農閑練兵,所用費用,只是正規軍的二十分之一,所需糧食只是正規軍的十分之一。孝宗對王炎的才干十分欣賞,三年三提擢。
王伯庠曾向陸游講,朝廷派王炎到川陜后,把利州東西兩路十四州軍隊,也交他統一調動指揮,地方財政、民政、糧食等統交他負責掌控,職權相當于副相。陸游深感將西北之地交王炎統管,是人盡其才,邊境可安。
陸游到職,身著戎衣,不計日夜,成為王炎的得力助手。
王炎與陸游來往無晨暮,時有傾心之語,陸游在《懷南鄭舊游》一詩寫道:“南山南畔昔從戎,賓主相期意氣中。”
一次,王炎和他談到軍內將領人選,深懷憂慮。
王炎說道:“吳璘之子吳挺,任都統制,掌兵權。其人遠不及其父,驕橫放肆,傾財結交士人,是為己深謀。他草菅人命,多次誤處好人,誰可代之?”
陸游說:“吳玠之子吳拱可代之。”
王炎嘆曰:“吳拱無勇少謀,遇敵必敗。”
陸游呷口茶,沉思片刻,沉吟道:“倘若是吳挺遇敵,焉能保他不敗?他心懷異志,以利為先,恃功而驕,待價而沽,傳予其子,倒可能造成大禍……”
王炎說道:“吳挺為官無德,率軍無智,不可用,且待朝廷。”
陸游說道:“當斷不斷,必遭其亂。早奏知圣上為是。”
三十五年后,1206年,吳挺的兒子吳曦,派人密通金軍,帶領全軍叛變投敵,請金封其為蜀王。陸游預測果驗,這是后話。
南鄭,地處南宋西北前沿,是兩軍必爭之地,久經戰事。
陸游奔走于軍營哨所,考察邊防要塞、軍事設施、山川形勢、軍力民心。
他帶領士卒,從荒原水畔,到鐵嶺絕巖,從駱谷口、和尚原(今陜西省寶雞市西南)、仙人關(今陜西省鳳縣、略陽交界處),到定軍山、大散關,行行重行行,不辭勞苦。在后來的《憶昔》詩中,他寫道:“憶昔輕裝萬里行,水郵山驛不論程。”
走到這些地方,陸游看到一處又一處戰場遺跡,心情沉重,侍衛問其“何所思?”
陸游說道:“漢中,古來兵家必爭之地,北傍秦嶺,南據巴山,是南北門戶,蜀地屏障。這是當年川蜀大將吳玠、吳璘兄弟,數年血戰金兵之地,是數萬英魂所在!”
遇山腳亂石中一斷戟,陸游交軍卒帶回,自將磨洗,掛于帳內。
春寒之夜,路過東駱谷,刁斗聲聲,清角吹寒,遠山連綿,月色如霜。山麓,軍帳列陣,馬廄有序,軍卒巡夜,哨所遠望。這枕戈待旦的軍營景象,陸游見所未見,勒馬環顧,四野寂靜,不舍離去,愈加佩服王炎治軍有方。
軍旅生涯,對陸游而言,陌生而艱苦,“鐵衣上馬蹴堅冰,有時三日不火食。”他卻如魚得水,不以為苦,南鄭方圓三百里內,都留下了他的足跡。漫漫荒野,杳無人煙,“行行求旅店,借問久乃得。”有時,只得在山民家借宿。一夜,幾人借宿老嫗家,晨起,得食粥。老嫗,蒼然白發,面目黧黑,夫死于戰,兒死于戰,獨居茅屋,難避風寒。離時,陸游送其五百文,軍卒留下一塊鍋盔和蕎麥餅,老嫗喜極而泣,涕泣漣漣。陸游出而嘆曰:“邊民不懼窮,乃懼寇入爾!幾多孤苦,老而無依。”他心中涌出杜甫的《垂老別》:“四郊未寧靜,垂老不得安。子孫陣亡盡,焉用身獨完……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他與士兵同食同眠。操練畢,輒與士兵交談,問家鄉父老與桑麻事。有時同場踢球。一次,他竟飛腳將球踢進網窩,眾人大呼叫好,陸游笑道:“貓逮死老鼠,碰巧。”王炎聽聞,問他:“常蹴鞠乎?”陸游說道:“非也,鼓士氣、練身耳。”與士兵同在邊防,身心具健,是他快樂而又豪壯的日子,他在詩中曾寫道:“打逑筑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朝看十萬閱武罷,暮馳三百從軍行”。
一天夜晚,他巡行到沔陽驛。那里山勢崎嶇,不通道路,軍卒生活很艱苦,少有人去。眾人意外見陸游來,分外親近,傍晚他和軍卒圍篝火敘談,夜里同睡長板木鋪,“鐵衣臥枕戈,睡覺身滿霜”。天未明,聞雞即起,短打裝束,舞劍,教軍卒口訣,傳劍術,告曰,雖為童子功,成人可后學,積以時日,成效自見。卯時,和軍卒同以蕎麥餅為食;辰時,訓練;巳時,單兵教練;未時,飛馬練攻;申時,蹴鞠之戲,淋漓暢快,士氣勃發。
遠近有山民獵戶,難得見山外人,聞有長吏來,欲睹風貌,穿山過林,來哨所拜望。陸游善待,共飯,言邊防事,問行獵,所帶獵物一一買下,交伙夫。走后,軍卒曰:“何曾見長官?惟陸公耳”。
有一天,他帶領三十幾個士卒,去大散關。
這大散關,山高路險,危崖聳天,宛若屏障,是戰略要地,扼秦蜀咽喉,古來多征戰,宋與金數次血拼爭奪,現是邊防前沿。
在山路上,他一馬當先。走到一個岔路口,他用馬鞭指著問道:“這是什么地方?”
士卒答道:“鬼迷店。”
陸游勒住韁繩,停馬,側轉身,問道:“鬼迷店之名何其怪哉?”

士卒答道:“這里有鬼,夜里出沒,悄無聲息,或遠或近,飄忽不定,目為藍色,忽大忽小,身無形,瞬間變幻,繞人身前身后,大吼斥之不去,行人觳觫,驚魂,伏地叩頭,求饒而亡;有人迷魂,不知路之所之。風夜,近似有婦人斷續悲泣,遠似有人墓地哭嚎,聞之腿顫……”
兵頭揮鞭,止之,曰:“詭異之事,不可就地言之。”
陸游說道:“且看究竟。”
他領著士卒,進入岔路口,原來這岔路口斗折蛇行,山徑回環。
陸游說道:“此名奇特,便于記憶,不涉其他。”
陸游又說道:“鬼火者,我十余歲時,郊野間甚多,麥苗稻穗之杪,往往可見,色正青,俄復不見。‘古路傍陂澤,暗夜鬼火昏。當是時,兵亂四起,死人露于野,枯骨腐而為磷,夜間明滅,實為磷火。所謂營魂不返,磷火宵飛之。初,人人驚懼,夜不出戶。漸而鄉民知其所以,視為尋常。此地久為戰場,枯骨未盡,夜飛磷光,非鬼行魅游也。所謂婦人悲泣、墓地哭嚎,實為山風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