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棠

提起童謠,腦海中總會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兒時的夏夜,一家人在屋頂上納涼。月光下,媽媽張開五指,又輕輕收攏,指尖緩緩劃過我們的膝蓋,像一只水母悠然收攏它的觸須。這時,幾句童謠總會隨之響起:“一抓金,二抓銀,三抓不笑是好人!”接著,我們每個人都躍躍欲試,互相觸摸彼此的膝蓋、手臂、臉頰、后背,爭著當那個不笑的“好人”,卻總是敗下陣來,大家笑作一團……
后來,當我有了女兒,媽媽又帶著她的童謠跨越千山萬水而來。當她拉著女兒的小手,前后搖動著身體,口中念著《拉大鋸,扯大鋸》《拉拉扯扯》《賣菜歌》等幾乎被我遺忘的童謠時,童年似乎以另一種形式重返我的生命中。童謠如臍帶般聯結了我們母女三代,也聯結著我和遙遠的故鄉。
近日,翻閱金波主編的《中國傳統童謠書系》(接力出版社,2012年),發現兒時熟悉的童謠皆被一一收錄,頓感親切。當我讀了成百上千首童謠,當我以女性的視角審視它們,發現其中蘊含了無數舊時女性的生活圖景、喜樂悲歡。那些歡快或凄楚的童謠如同一張張舊照片,生動地展示出她們日常生活的某個橫截面。
其中當然不乏對童年快樂時光的描繪,如《二人放風箏》,講述了清明節姐妹二人出門放風箏的樂趣。風箏花樣繁多,從蜓戲水、荷花紅到唐三藏、孫悟空等各種造型……她們一直玩到“日頭偏西天色晚”,才“收管挽線回家中”,誰知“大姐剛想歇歇腿,二姐又嚷著看花燈”。一個精力充沛、怎么也玩不夠的女孩躍然紙上。縱覽全書可知,對于女孩而言,這種肆意和暢快極為難得。且看另一首《長煙袋 短荷包》——
長煙袋,短荷包,
我是媽媽慣嬌嬌。
爹爹寵寶貝,哥哥親姊妹。
嫂嫂說我不下田,
我能在家里過幾年?
清水生了浮萍草,
漂漂蕩蕩又去了。
閨中歲月短暫易逝,就算深受父母和兄長寵愛,也很快就要面臨“嫁人”這一宿命。當下的幸福背后是不可知的命運,隱藏著揮之不去的陰影,因而女孩才會感慨“身如浮萍”。短短幾句,從“慣嬌嬌”到“浮萍草”,快樂戛然而止,語意急轉直下,仿佛生命的繁花瞬間飄零隕落。
不過,被父母寵愛的女孩畢竟還是少數,更多女孩則無法逃避重男輕女的陋習,因性別承受著諸多不公。如這首《喝完了湯都來玩兒》——
東家的孩兒,
西家的孩兒,
喝完了湯都來玩兒!
東家的妮兒,
西家的妮兒,
喝完了湯都來納鞋底!
看似天真歡快,卻透露出性別的不平等。男孩可以無憂無慮地玩兒,女孩卻被要求“納鞋底”,基于性別的雙重標準有目共睹,而此類情形在傳統童謠中并不少見。其中,《小白菜,地里黃》是流傳甚廣的一首。它開頭采用了起興手法,將一個失去母親的女孩比作無人照料、枯黃在地的小白菜,用樸實無華、一唱三嘆的辭句表達了女孩的孤苦無依、悲傷無助以及對親娘的思念。“跟著爹爹還好過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啊”,可是,最擔心的事還是不可阻擋地發生了。當后娘生下了弟弟,女孩在家中的境遇越發可憐:“弟弟吃面我喝湯呀,端起碗來淚汪汪啊。”爹爹問女孩為什么哭,她謊稱“碗底燙得慌”,將痛苦和眼淚都默默吞咽。與一般童謠不同,它還是一首河北民歌小調,是有曲調、可吟唱的。當如泣如訴的音樂響起,配上歌詞,真是催人淚下。
舊時兒童是被當作成人的“預備役”來看待的,早早就被賦予勞動的重任,女孩尤甚。她們被期待、被要求心靈手巧,得熟練掌握某些生產技能(如縫紉、織布、紡棉花等)。有時,這技能可“造福”全家,如《一家吃哩飽騰騰》中,不會扎花的三姐“紡的線,白生生,換的米,黃瑩瑩,一家吃哩飽騰騰”。但更多時候,卻只是用來“找個好婆家”,作為嫁人的一種資本而已。如《一棵樹 三個杈》中,三女兒“一天能紡二兩半”,于是“爹也夸,媽也夸,長大找個好婆家。公公聽了過財禮,婆婆聽了就要娶。”
為了服從于社會對女性的期待和規訓,修煉得心靈手巧、持家有道,女孩往往很小便要開始習得各項勞動技能:“一歲嬌,二歲嬌,三歲揀柴爹娘燒,四歲學織績,五歲學耕布,六歲學繡花……”(《一歲嬌》)這一長串鋪陳排比讓人不由得想起《孔雀東南飛》中類似的表述,劉蘭芝“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最終卻難免“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的遭際。無論是靈巧能干的嬌嬌女,還是多才多藝的劉蘭芝,都可能因為不幸的婚姻,感受人生的“驟然墜落”,似乎多年經營毀于一旦,令人痛惜。
傳統童謠中敘述婚姻生活的為數不少,大多是以女性為第一人稱直抒胸臆,很有感染力。
有的控訴丈夫的不務正業,如《初一十五廟門開》:“得了個女婿不成才,又擲骰子又斗牌。千不怨,萬不怨,怨那媒人兩頭瞞,怨俺爹娘接了他家的財。”她將不幸的婚姻歸因于媒人,卻不知,在當時“盲婚啞嫁”的情形下,這種偶然的命運中蘊藏著極大的必然性。又如《小槐樹》:“俺請三姐來聽戲,三姐起南邊哭著來。俺問三姐哭什么。三姐說:‘嫁個女婿好打牌,從來沒買個燒餅哄小孩。”對孩子如此,對妻子又會如何呢?三姐的生活可想而知。
有的哀嘆凄慘的境遇和艱辛的勞作,口吻畢肖,如在目前。如《酸棗棵》:“夜里叫我做豆腐,白天叫我打柴火。”《我的苦情哪知道》:“人家吃飯我站開,洗碗刷鍋我就來。”《井里開花十八朵》:“饑又饑,渴又渴,找個水桶打水喝,井又深,繩又細,捋得小手水淋淋。”《半山坡里一片云》:“小小蜜蜂可憐憐,抱住轆轤去澆園。澆得快了胳膊酸,澆得慢了萊心干。”她們囿于痛苦的婚姻,卻無路可逃。看見放羊的大哥,也忍不住求助:“回去對俺爹娘說,去宅子賣地快贖我。”(《井里開花十八朵》)可當初正是狠心的爹娘賣了女兒,又怎么可能來贖呢?不過是絕望中的幻想罷了。
此外,還有的童謠談及育兒的辛勞,如《胖娃娃》:“媽媽解開扣,露出胸脯肉,冷風鉆進懷,冷得直難受。……正吸奶水咬一口,痛得為娘心一揪。孩子是娘心頭肉,咋忍彈孩兒一指頭。盼著孩子快長大,離開娘懷學會走。”這種幽微的細節相信每一位過來人都感同身受,讓人不得不感嘆,做母親的心情真是“古今一也”。
如果不是童謠,我想,這些淺白俚俗、文學價值不高的語句很可能無法流傳下來。我相信,其中一定有大量作品出自女性之口。那些搖籃邊的輕聲絮語,浣衣時的哀傷感嘆,與好友共同勞作時的抱怨,以及無人時的低泣與控訴,都是不加修飾的渾金璞玉,是無數普通勞動婦女的心聲。不是“男子作閨音”式的假借和隱喻,不是文人式的無病呻吟、傷春悲秋、顧影自憐,而是充滿了生活細節和真情實感的自我表達。周作人曾說:“他(歌謠)可以說是原始文學的遺跡,也是現代民眾文學的一部分;我們可以從那里去考察余留著的蠻風古俗,一面也可看出民間兒女的心情,家庭社會中種種情狀,作風俗調查的資料……”是的,也許這些童謠早已不再適合當下的兒童,但透過它們,我們看得見一幅幅生動鮮活的畫面,也看得見真實的歡笑和眼淚。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