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傳忠
聾子舅舅只聾不啞,說得聽不得。他出身名門之后,誰料時運不濟,家道中落,孤苦一生。但他苦而不言,守正不阿,令人敬佩。
聾子舅舅九歲因病失聰,十歲不幸喪父,“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小小少年便失去家人的呵護與關愛。出于同情心理,我的外公外婆收養了舅舅,雖然只是加雙筷子多張嘴的事,但體現的卻是血濃于水的親情與人性的善良。時光易逝,命運難料啊。戊申年初冬,一場突發大火,將外公外婆那土墻瓦蓋的四合院化為灰燼,導致全家人包括舅舅在內望屋興嘆,傷心欲絕。在大火肆虐的那一刻,舅舅膽大心細,神勇救人,備受外公外婆好感與賞賜。二老毫不吝惜地將祖傳之寶——龍紋銅鏡贈與舅舅,并囑托他潛心收藏,妥為保管,不負祖恩。
舅舅懷揣祖傳古玩也懷揣厚重的責任擔當匆匆離去,重新入住闊別已久的農家小屋。那年他才十二歲,一個乳臭未干的青蔥少年。俗話說得好,屋要住,水要流。舅舅的小屋年久失修,不堪入目,但見庭院荊棘叢生,野草扎堆,閑花惹眼,苔痕漫漶,房舍瓦脊雜亂,門窗破敗,室內散發出一種久無人住的霉氣,廊檐下、墻角處皆為帶著浮塵吊著蟲尸的蜘蛛網。見此情景,我主動請纓,與舅舅搭檔幫忙,以綿帛之力助他自立門戶,延續煙火。我倆攜手共進,爬高走低,修舊利廢,拾柴架火,埋鍋做飯,一切井井有條且事事落地。十天半個月,我與舅舅相依為命,共度危難,讓他既感動又佩服。少年無愁心底亮,只見舅舅那張白凈而稚嫩的小臉露出燦爛的笑容,話似山間細流涓涓不停:誰說外甥不認舅,背使拳頭溜,我覺得你這小子心眼兒好著呢不是那種人。你對我這個并非嫡親的舅舅這么好真難得,我就把你當知心朋友啦……一天下午,舅舅突然關緊自家大門二門和房門,悄悄地取出那枚神奇而漂亮的龍紋銅鏡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問我想不想看,我乘機一把奪過龍紋銅鏡仔細端詳,如獲至寶,興奮得像嘴里灌蜂蜜甜滋滋爽歪歪。時至黃昏,晚霞如同一片赤紅的落葉墜入瓦粒蒼老的屋頂,有如一幅金色透明的水晶畫。夕光之下的小院顯得格外清靜。他友好地摟著我纖細的腰肢推門而出,我倆高興地玩起《螺紋謠》:一螺窮,二螺富;三螺四螺搞不住;五螺六螺開當鋪;七螺八螺考狀元;九螺十螺不下田。舅甥二人你拽著我的手,我掰開你的指肚左瞧瞧右看看,數過來又數過去,算算究竟各有多少螺。突然,舅舅臉一沉,傷心地說道:我的命不如你的命好,我是一螺窮缺吃喝愁零用。我則以簡單的肢體語言寬慰他:你不要悲觀,螺紋面相是迷信,或況你有龍紋銅鏡在手,將來就是大財主有錢人。可他卻連連搖頭,苦笑不已。
人生苦短,歲月悠長,對蕓蕓眾生而言,只要平安而樂觀地過好每一天,就算沒有白來世上一回。然而,舅舅一生卻沒有活出這般境界。自從單開火之后,他自己做飯自己吃,有時等米下鍋,有時缺鹽少油,有時舌尖上像李逵所說“淡出鳥來”。對此,我經常帶舅舅回家吃飯,全家人有他不多,笑臉相迎,真可謂“濟人當濟急時無”。貧窮與孤獨對舅舅而言并不可怕,更可怕的則是那枚龍紋銅鏡引發的矛盾與糾結。龍紋銅鏡像一尊菩薩,請神容易送神難,聾子舅舅從此跌入磕磕碰碰的憂患年輪,飽經風雨縱橫的人生磨難,些許事剪不斷理還亂。曾記得,我的大舅二舅就龍紋銅鏡傳承易主心存芥蒂,以為一個聾子家家的孤苦小兒,哪有能耐維系祖傳之寶,簡直開國際玩笑,遲早要出事要出大事,給老祖宗丟臉。因此,大舅、二舅不視親情與顏面,上門胡鬧,并以武力相威脅,索要龍紋銅鏡。他人越是逞強糾纏,聾子舅舅越是藏物不露,只是對龍紋銅鏡看固得更加密嚴,發誓人在鏡在,人亡寶藏。
常言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龍紋銅鏡的消息不脛而走,舅舅成了眾矢之的。鄉親們不信真理信謠言,以為龍紋銅鏡價值連城,誰占有誰發財。因此,聾子舅舅的小日子過得不再太平,處處遭遇他人威脅與圍獵,被逼得有屋不能安身住,有家不可放心歸。村里一幫好吃懶做的小混混大發淫威,視舅舅為眼中釘肉中刺,對龍紋銅鏡虎視眈眈。他們設計陷害,美色引誘,強買強賣,甚至動刀舞棒。這幫壞小子還趁舅舅受傷住院期間翻墻入室,翻箱倒柜,企圖得手。他們的罪惡行徑敗露后引起眾怒。蒼天有眼,報應分明,那幫肆無忌憚的小混混個個受到法律的嚴懲。之后,鄉間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施以援手,游說聾子舅舅遠走高飛,換個環境換種活法,不與那些見錢眼開的財迷們一般見識。這天清晨,我護送聾子舅舅離家出走。我倆迎著朝霞,邁開輕快而平穩的腳步,朝著馬河煤礦徒步進發。山岡上吹過陣陣秋風,或急或緩,或大或小,令人神清氣爽,仿佛淡忘了路途的顛簸與疲憊。聾子舅舅憑借熟人關系,很快從一個鄉村牛倌變成一個靠出賣苦力吃飯的煤礦工人。我一邊讀書一邊默默地為他祝福為他祈禱,但愿好人一生平安。
年滾著年,月滾著月。聾子舅舅在煤礦一干就是十年,吃苦受累,擔驚受怕都不是事。其間,經人介紹結識了一個身份不明的小寡婦,相處半年并同居,弄成了一樁眾人皆知的事實婚姻。不久,那妖艷十足的小寡婦突然一反常態,借故狀告舅舅欺男霸女,要么賠償青春損失費五萬元,要么留下龍紋銅鏡走人。“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這段有性無愛、有始無終的事實婚姻是舅舅一生唯一的也是無奈的消魂之舉。原來,小寡婦與來自河南的余氏文物販賣走私團伙系一路人,他們精心作局,以色為套,企圖騙走龍紋銅鏡,幸好得到當地公安機關立案偵辦并案打擊,舅舅方才虎口脫險。事后,舅舅大惑不解:瓜籽里嗑出臭蟲來,啥事都有,看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三十六計走為上。
2000年10月,舅舅被迫轉戰貴州某煤礦,在那里息隱山林,艱難求生,一干又是十年,其中七年下井挖煤,三年當門衛,一邊工作一邊醫治塵肺病,直到病入膏肓,不得不還鄉歸根。我聞訊來到醫院探視病重臥床的舅舅,只見他未曾開口淚滿腮,每吸一口氣像是刀割在肺管子上,難受得氣力不支。聾子舅舅拉著我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這張銀行卡里有十萬塊錢,你親自交給大舅、二舅,就說是我對他們坐失龍紋銅鏡的經濟補償。我連忙做作焦急的溝通手語,詢問龍紋銅鏡的下落,可聾子舅舅卻無奈地擺擺手,示意我們不要打聽,不要過問,不要猜測,這便是聾子舅舅彌留之際的最后交待。他走了,走得既神密又匆忙,既痛苦又安詳。
再后來,我因公到省城博物館參觀學習,忽然發現那枚眼熟的龍紋銅鏡,便打聽其來處。據館里某部門負責人介紹:那枚龍紋銅鏡是一個鄉下聾啞人裸捐的,系盛唐時期的重要文物,十分珍貴,令研究人員非常震驚。
至此,我心里豁然開朗,明白了聾子舅舅的良苦用心。我對他簡樸的生活,辛勤的付出,高貴的靈魂,魅力的人格有了全新的評判與理解。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