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至將至,陜北大地滿目蒼茫,一片蕭瑟;天陰沉,雪飛舞,出奇地寒冷。北風如刀,刺骨的寒風掠過臉龐,麻木,生疼,讓人瑟瑟發抖。疼痛中,不禁使我又想起了在天堂的母親。
農歷十一月二十日,是母親的忌日。母親去世的那一周,北風呼嘯,天寒地凍。
時光飛逝,歲月無情。不經意間,母親離開我已13個年頭了。這些年來,母親曾十多次托夢給我,其音容笑貌一如在世:那個腰彎得很深、拄著拐杖、滿頭銀絲的小腳老太太活靈活現地來到了我的面前。
多少次,我在夢中與母親對話;多少次,我在夢中吃著母親拿手的揪面片;多少次,我在夢中攙扶著母親顫巍巍的身子向前挪動……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在人間,你在天堂;雖然隔世,母愛猶在。想你呀,我親愛的母親!
二
母親是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沒念一天書,不識一個字。但母親卻是一個極其堅強和偉大的女人!雖然身高只有一米五,雖然裹著一雙奇小的秀腳。
由于家境貧寒,十二歲那年,母親就過來給父親做了童養媳。雖然還是一名未成年的少女,可從此,母親就成為了這個家里正兒八經的頂梁柱。下地勞作、打理家務、做飯洗鍋、砍柴喂豬、縫補漿洗,一樣少不了母親。因為父親一只眼睛有點兒殘疾,只能干些重活粗活,所以家里門外的大多活兒只得靠母親操持了。
在那個誰都知道的鬧饑荒年月,家里幾乎吃了上頓沒下頓,動不動就揭不開鍋也是常事。因為沒飯吃,父親被饑餓折磨得成天睡在炕上下不了地,甚至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母親就強打起精神,每天起早貪黑到山上挖野菜、拔樹皮、刨草根。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母親也扛不住啊!實在沒精氣神了,母親便倒在地里躺一會兒,回到家就想著法子做飯:野菜糠窩窩、樹皮熬糊糊、涼調苦菜……乖哄著父親和哥姐吃,硬是把一家人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母親的偉大之處還不止于此。說來不怕笑話,想起讓人心疼!從十八歲生第一個孩子到五十歲的三十多年間,母親先后生了十二個孩子。然而,也許老天不保佑,更主要的是那個時候的醫療資源匱乏所致,十二個子女只存活了我們姐弟三個。那些不在的孩子,最大的六歲,小的也有一兩歲、幾個月的。為了保住那些孩子的性命,母親和父親不知到廟上求了多少次神、燒了多少次香、請了多少次神倌巫婆。結果,頭磕了、神敬了、馬下了、愿還了,孩子一個個去了。親生骨肉一個個夭折,那對母親的打擊是可想而知的,需要母親多么堅強的意志呀!怪不得,我和姐姐的名字里都有一個“卡”(陜北方言:“抱”之意)字。原來,我們姐弟是各路神仙給抱來的。母親,您可謂用心良苦!
母親五十歲那年,連她自己也沒料到,我硬是掙脫了母親溫暖舒適的港灣,一聲啼哭,向這個繽紛的世界宣布:我來了!正所謂“屋漏偏逢連陰雨”,本就窮困潦倒的光景,又平添一張嘴,這可愁壞了母親。可我畢竟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啊!雖然生不逢時,但我的出生,仍然給家人帶來了一些歡樂。
母親常給我們講,她那時生孩子,往往是臨盆了,才從干活的地里往家里趕,生下孩子沒幾天,就要下地燒火做飯,甚至還要包著頭巾到地里干活。
給了我生命的母親呀,“偉大”二字您配啊!
三
母親有一手燒飯的好手藝,在村子里以及周圍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她做的揪面片可口極了,每每想起,口水就不由得溢出嘴角。那面片經搟杖反復擠壓,薄如一張潔白透明的紙,在鍋里一滾便熟,送嘴里不咬便滑進喉嚨。
我是母親的老生兒(方言,喻年老得子),一直被母親寵愛著,所以嘴特別細,吃飯愛挑剔,稍不對口味就將碗擲于一邊。每當這時,細心的母親便要再給我開“小灶”:常常是父母哥姐吃窩窩頭,母親給我蒸一碗黃米粥,然后撒點鹽、滴幾滴黃油拌了我才吃;要么給我做一碗薄如蟬翼香噴噴的揪面片,或者打一個荷包蛋。有時我于心不忍,就不讓母親再操勞,可母親總是微笑著拍拍我的肩頭說:“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不飽飯可不行。”當然,揪面片不可以常吃,隔三差五就很不錯了。
每年的農歷七月十五中元節,我的家鄉有蒸“面人人”(用白面捏成人、狗、羊、豬、雞、魚等形狀,蒸熟,在大鍋里烤干或曬干,也稱捏面花)的習俗,“面人人”主要是分給孩子們吃。每次我分得比姐姐和哥哥多,姐姐哥哥看在眼里,記在心里,雖有看法,但沒辦法。我卻引以為豪。就這還不算完,我常常是舍不得吃自己的那份,趁姐姐哥哥不在時,偷吃他們的,即使藏得再好,我總能翻箱倒柜找得到。為此,我也挨過揍。
我清楚地記得,我七歲了,上學了,但每天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哭鬧著要吃母親的奶水。至于晚上,我則要噙著母親的乳頭進入夢鄉。
母親吃的是粗茶淡飯,流出的是甘甜的乳汁。其實,那時的母親已經沒有多少乳汁了,可她還要忍著疼痛,任我不停地吮吸。現在想來,我是多么的自私和殘忍。
母親一生愛干凈,長有一雙巧手。雖是農村,喂著家禽,養著牲口,干農活的家什一樣不少,可家里始終被母親歸整得很利索,啥有啥的地方。那時家里貧窮,穿的衣服、鞋子、襪子雖補丁搭補丁,但干凈整潔,每一塊補丁都補得有板有眼,恰到好處。同齡的小伙伴們經常投以我們姐弟羨慕的目光。
說來就有一種酸疼的思念傳遍全身。那年春暖花開之際,我正式步入而立之年。就在我生日到來的前兩天,我突然收到從千里之外的老家寄來的一個小巧的包裹。打開一看,一雙“心”字圖案的鞋墊赫然入目!哥在信中說:“這是媽媽在煤油燈下戴上老花鏡一針針一線線用了半年時間為你的生日趕做的。為了這份生日禮物,媽媽的手不知被針扎破多少次……”母親在昏暗的油燈下為我縫制鞋墊的情景立刻浮現在眼前,我不忍再看下去。于是,我將這份溫馨的牽掛緊緊地擁在胸前,一股熱淚漫過了我的雙眼。這雙漂亮合腳舒適的鞋墊上分明浸透著母親的鮮血,分明映射出母親在煤油燈下為遙遠的兒子縫上牽念企盼祝福的慈祥面容呀!
母親,親愛的媽媽!兒子已經長大,您總會老去的呀!至今,我仍保留著這雙繡花鞋墊。我會把母親這份沉甸甸的愛珍藏到地老天荒。
四
母親雖是斗字不識一個的農家婦女,但對我們哥姐仨要求極其嚴格。
進入夏季,陜北的山梁生機盎然,一片翠綠。有一次,我和村里幾個碎娃子到山上給羊拔野菜。當路過一棵杏樹時,那掛滿樹枝金黃透熟飄散著誘人馨香的一顆顆杏兒一下子扯住了我們。還沒咋地,就感覺有酸酸的口水溢出嘴角。幾個小伙伴哪還有心思拔野菜!一下午,哥幾個樹上樹下地過了一回海吃杏子的癮,直至牙根發麻再無力將杏兒送到肚子。
野菜沒拔,如何交差?我靈機一動,想出一個“絕招”:將幾根小樹枝架在筐子的中間,在樹枝上面放幾把野菜。這招還真靈,僅有的幾把野菜即刻變成滿滿一筐。我竊喜。誰知,回到家里,母親卻一反常態,一臉的嚴肅。原來,在我之前,杏樹的主人王嬸已向母親告發了我。當然,我巧妙偽裝起來的一筐野菜被母親用手輕輕一壓,立刻變魔術似的現出了它的本來面目。
一下午犯了兩次錯誤,我已做好了挨打的準備。然而事情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嚴重。母親牽著我到王嬸家賠了不是,然后把我拉到身邊,語重心長地教我:凡事要實實在在,尤其做人要踏踏實實;說謊、偷雞摸狗是沒出息的孩子;“小時偷針,長大槍崩”……
“杏子事件”“野菜作弊”兩件事的敗露,母親諄諄教誨我時那殷殷期待的目光,在我幼小的心靈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成為我有了今天并將走向明天的人生準則。
五
讓我終生難以忘記的,當數十多年前的情景。
立志參軍報國,是我兒時就有的夢想。為此,我連續三年報名應征,前兩次因年齡小沒走成,直至第三年才夢想成真。我心里清楚,母親壓根就舍不得讓我離開她。可瘦弱的我,成天起早貪黑下地勞作,甚至連碗飽飯都吃不上,母親心疼啊!她老人家也只能忍痛放手了。80年代那會兒,跳出山大溝深的窮苦陜北,改變自己的人生命運,唯有當兵從軍一條道。除此,別無選擇。
那年的冬天來得早。農歷十月下旬,就美美地飄落了一場大雪。那天一大早,我早早地起床。因為,從那天起,我就不能每天都看到可親可敬的母親了,并將意味著過不了幾個時辰,我就要失去母親溫馨的被守護的時光。
推開屋門,一股寒氣卷著雪花撲面而來。屋內,母親默默地為我準備飯食;屋外,雪花鋪天蓋地而落。此情此景,我心里好不是個滋味。吃飯間,母親不停地給我盛飯夾菜,叮囑我多吃點,生怕路上餓著。可是,從呱呱墜地便一刻也沒離開過母親的我,在將要告別故土,告別哺育我、疼愛我的母親的時候,我哪還有胃口!雖然在我眼里,母親算得上世界一流的烹飪師。
我要啟程了。母親蹣跚著身子來到我面前,用她那枯瘦的雙手撫慰著我的面頰,發顫地對我說:“厚兒,去闖吧,好好聽部隊首長的話,可要出息呀!”末了,母親緊緊握著我的雙手,久久不舍松開。此刻,凝視著母親那張歷經六十八載風雨已是滿面皺紋但仍然和藹可親的臉龐,似有萬語千言傾訴,然嗓子眼發哽,最終一句話都沒說出口。
天地相連,雪霧遮住了我的視線。但在我模糊的目光里,母親弱小的身影依然佇立在風雪中,似雪雕一般。那飄舞著的蒼蒼白發猶如燃燒的白色火焰和戰旗,分明在催我出征呀!這個時候,我再也無法控制感情的大潮,久違的熱淚即刻洶涌滾落……
六
父親在我參軍的第二年就過世了。這么多年來,母親一直是哥哥照料著。作為母親疼愛了一生的兒子,我只是每年回家休假時,買一些諸如糕點之類的吃的給母親。短暫的假期,又能盡多少做兒子的孝道?可每次回家,母親總要給我做幾頓我愛吃的飯菜;離家時,母親總要拄著拐杖送我到村口。我一向心軟,與母親的一次次別離,都會淚水噙滿雙眼。我分明也看到母親的淚眼啊!
人生苦短,風雨莫測。對母親打擊最大的莫過于老年喪子的苦痛了。白發人送黑發人,人生之最大的不幸和痛苦給了我善良的母親。2006年的初冬,一直在農村老家服侍母親的我唯一的哥哥,因一時疏忽從我家大門樓子上摔了下來,雖經醫護人員全力救治,但終未挽回他年輕的生命。從出事到去世,三天零八小時,在黃土地上辛勞了幾十載的哥哥,一句話未留,就那樣永訣了愛他和他愛的親人,留下了終生的遺恨,時年52歲。
在料理哥哥后事的日子里,我的眼淚流干,嗓子嘶啞,精神幾近崩潰,可還得打起精神來,因為他是我唯一的親哥哥,我是他深愛著的弟弟!他的幾個孩子年齡尚小。然而,母親表現出難以想象的堅強,從未在我面前抹過眼淚,反而安慰我、開導我,反復叮囑我,一定要把哥哥的后事辦好辦妥。可沒人的時候,母親老淚縱橫,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哥哥的名字。那幾天,一向睡眠很好的母親徹夜輾轉反側,唉聲嘆氣;那幾天,我發現母親少有的幾根黑發完全變白了!
人間有愛,蒼天無情。我想叩問上帝:能否多一份愛啊!
七
人生自古誰無死,即使身體硬朗、從來沒有毛病的母親。她畢竟年過九旬了呀!哥哥走后的第三年,仍是寒冷的冬月,母親走完了她的苦難一生。

由于年歲已高,母親走路時常常摔跤,其中一次摔倒后再沒下過炕。半年多時間,一直由嫂子侍候,偶爾姐姐也來住上一段日子。可就在去世前的一個月,母親突然不會說話了。見了我,只是張張嘴,發不出聲音。我看到母親很努力、很用勁、很著急,但就是說不出話來。撫慰我的雙手更加有力。目睹母親日益消瘦的面容,想著不久就要離我而去的情景,我的心情難過而沉重。只能比劃著雙手,盡最大可能與母親交流,給母親喂飯、洗臉、梳頭、修剪指甲……
萬萬沒有想到,那一次成為我與母親的永訣。在離開家回到單位的十多天,我幾乎每天都要打電話詢問母親的情況,得到的答復是暫時沒事。可誰知道,那天早上一起來,就接到村里的一個侄子的電話,說我母親可能不行了。掛了電話,我立刻動身,總嫌車子開得太慢,恨不能插翅飛翔。哪料,半道上就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瞬間,我淚水肆意,喉嚨哽咽,一路上再沒說過一句話。難怪那次離家時,母親端詳著我的臉,很久很久;握著我的手,始終不松。
古人講,“忠孝不能兩全”。沒能守在母親身邊為她老人家送終,是我一生抹不去的痛!為此,我常常愧疚不安。其實,我欠母親的情和愛,何止于此!母親,您老人家能原諒我嗎?
母親,你雖平凡,但卻偉大;你雖走了,但你的笑容卻永刻我心中!我常想:人類的生生不息,不正是因為千千萬萬個平凡而偉大的母親嗎?!
每每想念母親,我從心底疼痛不已。雖然她已隔世。祈愿天堂的母親在天之靈安息!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