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培升
走出涉縣城,便是山的世界了。山連山,嶺連嶺,路如蛇,車如蟻,大山把人裹了個里三層外三層,天變矮了,地變小了。一大早,我和涉縣的友人一道去向石子嶺,這是左權將軍犧牲地。百余里的山路,在山西河北兩省交界線上兜來轉去,路時好時壞,忽上忽下,也讓我們覽遍了太行山的最美風景。
天藍云淡的日子,陽光卻在山里時隱時現。路邊的白楊長得異常高大健壯,一股上升的力量始終支持白楊樹,超越山勢直沖天空,讓人感覺只有自然的神奇,托起了大山的雄奇和偉岸。讓歷史的紙頁化為腐朽,讓生命的自由變得崇高;或許生命更容易腐朽,而歷史才更加永久。
一路顛簸勞頓,緊張而興奮,待登上十字嶺,又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這是俯瞰四野的制高點,也是劃分晉冀兩省的分界點。十字嶺仿佛四匹難以馴服野馬,撒著歡咆哮著沖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奔騰而去。左權犧牲紀念亭是十字嶺上唯一的建筑,四面山坡的松樹繁茂,山頂雜樹叢生,山下梯田一層層生長著莊稼。山風浩蕩,帶著聲響,吹樹刮石,在山林間來回沖撞,飽含著飛奔的力量,踴躍著喧囂的生命,越是這樣越是顯現出一種更加壯麗的景象。十字嶺并不孤獨,他不需要過分修飾,不需要過分炫耀。在一個民族的疆域中,雄奇與柔美同在,低沉與高亢并存,松風如濤,山勢如海,雖然有枯有榮,它追求民族獨立自由的理想不變信仰不變。任何站在這里的人,都會感覺到一種天地無形的威嚴。
我仰望天空,似乎想尋覓出當年那六架日本飛機的飛行軌跡,探詢著炮彈所能夠達到的高度。想象著如雨的槍炮,如雷的吶喊,如注的熱血,如風的飛機轟鳴,都雜亂地聚集在十字嶺的周圍。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山麓,呼啦啦一下子涌進幾萬荷槍實彈的兵士,敵方步步為營,如過篩梳篦;我方且戰且退,伺機破圍。寂靜的山林令天地變色,令鳥獸遁形。古戰場已經無法找尋什么遺跡了,所有的只能依靠我們的想象,這并不值得我們遺憾,還是讓和平的人們遠離戰爭的好。
左權將軍不愧身經百戰,就這么狹小的山地之上,他面對千軍萬馬的鬼子兵,攜飛機大炮鐵臂合圍八路軍后方機關8000余人,不用望遠鏡都能夠看見鬼子兵的一步步逼近,仍不露一絲的驚駭之色。待掩護彭德懷順利撤離后,依然指揮著各部分人員有序的撤退突圍,又積極地組織著阻擊戰斗。飛機在頭頂上搜索盤旋,炮彈不是在自己周圍爆炸,警衛連長一再催促他盡早離開,可著一個個戰士沖上去又倒下了,他深知此刻指揮員對于戰局的重要,鎮定自若地說:“我不能離開戰斗崗位,硝煙激戰中的十字嶺不能沒有我?!边@時候,他發現總部的幾名譯電員在向核桃樹下跑去,他直身大喊:“小鬼,不要怕飛機,沖過山口!”突然,一顆炮彈在他身邊爆炸,左權將軍微微一慌,倒在血泊之中。

左權將軍犧牲后,被埋葬在涉縣石門村山坡上的烈士公墓內。從十字嶺返回的路上,我們又繞道去了公墓舊址,那里依山傍水,翠柏成蔭,墓體多為青石構筑,墓前視野開闊。左權將軍墓平地筑臺,雕石拱券,前砌石階,青石紀念塔高聳云霄,刻有劉伯承的題詞“浩氣長存”和朱德的題詩、彭德懷撰寫的悼詞。這里還有何云、高捷成、賴勤、張衡宇、石鼎、陳光華八位烈士的墓地。1950年左權的靈柩遷葬于邯鄲晉冀魯豫烈士陵園,并在陵園內設立了“左權將軍紀念館”。
在左權短暫的一生中,歷經百戰,戰功卓著。他寫有《論戰爭指導,軍隊組織和戰術問題》《戰術問題》敵寇在華北之現行軍事政策》等40余篇軍事著作,成為指導根據地抗戰的軍事思想的法寶。他親自指揮的“黃崖洞保衛戰”,采用自己獨創的“咬牛筋”戰法,以不足1500人抗擊4000余敵人的進攻,殲敵800多人,自己傷亡166人,敵我傷亡比例6:1,創造了抗戰歷史的奇跡。彭德懷曾這樣評價左權:“他是死于自己的職守,死于自己的崗位,死于對革命隊伍的無限忠誠?!?/p>
“我犧牲了我一切的幸福為我的事業來奮斗,請你相信這一路是光明的偉大的?!边@是左權給家人信里的話。同樣,他也有著普通人一樣的愛與恨,他愛自己的妻兒、愛自己的母親,更深愛著太行根據地的土地與人民。在給家人的信中寫道:“敵人的政策是企圖變我根據地為一片焦土,見人便殺,見屋便燒,見糧食便毀,見牲畜便打,雖僻野山溝都遭受了損失,整個太北除冀西一角較好外,統均燒毀,其狀極慘。”字里行間浸透著愛的悲憫,難以言盡對敵人的憤恨。
將生死置之度外是需要勇氣和力量的。他為了自己的人民而戰斗,為了自己的民族而流血,支撐的勇氣和力量是他身后處于苦難的民族與人民,是人心所向構筑的又一條不屈的長城,還有他那包容天下的偉大情懷。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十字嶺上的植被比周圍長得都好,同行的朋友說是飛播造林的成績。我不禁感嘆,同樣是飛機,一個撒下的是種子,象征著希望;一個撒下的彈片,預示著死亡;一個蔥綠、一個焦黑,在同一山體上書寫著不一樣的色彩,一個對生命尊嚴的熱切撫慰,一個對生命自由的極端的冷漠和蔑視。
——選自西部散文學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