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閎瀟
序
一九九六年夏,七十三歲爺爺(老干部、副廳級待遇)因肝癌病逝,我父親(高級警長、作家)與幺爸(縣地稅局所長、黨支部書記)回故鄉看望完爺爺墳塋,告別婆婆及親友匆匆返回單位。
——那時我還小,需要父母和外婆照顧,加之路途遙遠,從此父親再無暇回故鄉,一直在省監獄局(以前叫省公安廳勞改局)直屬的勞動改造管教總隊從事警察工作。
六年后,也就是二○○三年三月,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父親終于有空獨自一人匆匆回到了他日夜眷戀的故鄉——四川蓬安!
一
離別故鄉已經六年了!
六年,短暫而又漫長的六年!
歲月,讓父親深深地體會到了“魂牽夢縈”的滋味;時光,讓他更加知曉什么叫“依依不舍”的情懷。六年里,雖則父親一步一個腳印,從副股長兼大隊宣傳組長到1884點長(警長,副科級待遇)再到高級警長,但在繁忙的工作中,他時刻都在思念著遠方的故鄉。
青山隱隱,春水迢迢。
漫山綠遍,喜雨春來。
故鄉的天是蔚藍的,故鄉的空氣是清爽的。
在阡陌相連的土地上,從省屬勞改總隊駐地(川滇交界會東大橋)到西昌的大件路已經修好,以前從成都到蓬安坐汽車要花12個小時,自從2003年成南高速公路通車后,只需三個半小時,可謂“高速”!回到家鄉,父親發現約50%的家庭安裝了固定電話和彩色電視,很多農戶還用上了移動電話。80年代追逐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基本實現??矗桶拿┪萆倭耍教幨趋[次櫛比的樓房;看,斷橋還在,冬盡故鄉野草還未凋。只是生產隊里大多數中壯年離開了故土北去新疆內蒙古、南去廣東福建,家里只有老人與小孩留守在故土,看護著難舍難分的家園!
“春江水暖鴨先知”,曾經光禿禿的山巒如今退耕還林,已經變得郁郁蔥蔥,成群的白鷺在山間飛翔,它們時而在池塘里游玩,時而在云間歌唱。你聽,鳥啼聲聲,春回大地,村里公用的高音喇叭正反復播放著近期天氣預報及春耕生產的信息;你看,鄉親們正忙著春耕準備,犁田耙地,忙得不可開交!一年之計在于春,小河的水嘩嘩地流淌,田里的水雖則寒冷刺骨,但太陽出來了,鄉親們仍興高采烈地赤著腳開始播撒稻種。
父親曾經就讀過的學校也已經煥然一新。醒目的校匾“蓬安縣楊家中學校”在春暉里熠熠生光。曾經教過父親的許多老師已經退休或者調走了——尤其是給予了他很大幫助的張老師和姚老師一家也退休回到了縣城師范,父親見曾經伴他寒窗苦讀成片柑橘樹已經再次以頑強的生命力慢慢地在寒露里長出新芽,眷念之情油然而生……
春寒料峭,乍暖還寒。朝霞升起來了,學生們在老師的帶領下,在操場上晨練??粗快F中的學生,父親仿佛又回到了當初的學校,仿佛又聽到了當初朗朗的讀書聲。學校旁邊有一條小河,這河是父親放學回家的必經之路,不知多少回,父親和幺爸從小就在那河里嬉戲捉魚,以改善生活;又不知多少回,父親放學后從河里涉過,他說有一次天下暴雨發大水,恰好中午放學回家,涉水到河中間時,差點被湍急的渾濁激流沖走……河上有一石拱橋,如今已經修復,橋頭左邊有棵大黃桷樹,黃桷樹往東一里多遠,那便是我父親的家了。此刻看到那棵高大的黃桷樹安然無恙,他格外高興,只因為那曾是父親休息和讀書的地方,也是十里八鄉的人們到楊家鎮(鄉)趕集歇息之處。
黃桷樹呀,是父親心中永遠的撐天大樹,他看到它就好似看到親人一樣,心里不斷地祝愿它永遠根深葉茂,永遠給人們踔厲奮進的力量!
二
父親這次一到家,就去看了我爺爺的墳塋。
我的爺爺是一個為人忠厚善良而又十分樂觀幽默的人,生于民國十一年(1922年),爸聽爺爺說我曾祖父是“湖廣填四川”遷移來的,開始居住在蓬安緊靠營山名叫梁紅埡大山里,后來才搬家到鄉鎮邊。曾祖父一九四九前靠補鞋子為生(外號皮跶跶,不知真名,后被瘋狗咬了死去),曾祖母羅李氏(綽號李蠻子,一九四九年前一直幫人做長工,曾祖父死后,族人一直要她改嫁,她堅決不肯,含辛茹苦把爺爺和姑婆養大)。一九四九年前,家里特別窮,家徒四壁,爺爺編篦席,經常到以前居住的緊靠營山那邊福德鄉趕場賣篦席,有時遇見國民黨團丁追殺老百姓,因爺爺個頭特別高,有1.85米左右,經常打抱不平,去幫助那些被追殺的老百姓躲藏起來(后來才知道被追殺的老百姓中有的是地下黨)。1949年家鄉解放,我爺爺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從大隊武裝民兵連長到縣政府通訊員,再到縣糧食局,下派到糧站擔任代理站長,黨支部書記……據婆婆說,我爺爺雖則只有小學四年級的文化,但腦筋靈活,有時遇到送達縣委縣政府緊急公文到各個鄉鎮,沒有車馬,要連夜走上百里,累了就倒在路邊隱蔽潮濕沙坑歇息一下即興趕路,有幾次還遇見棒老二(土匪)打劫,他都化險為夷,確保了任務的完成。同時爺爺雙手可以快速撥打算盤,而且記憶力很好,那個年代糧食實行軍事化管理,爺爺一下子可以記下幾十戶稱過的農戶谷子重量,然后再記錄在本子上。婆婆回憶說,她與我爺爺結婚,爺爺工作的條件十分艱苦,單位連一張床都沒有,一年四季都是睡在鋪有谷草的地板上。當時的糧站有公安戰士守護,爺爺他們糧站還多次受到土匪的侵擾,幸虧解放軍部隊救援及時,才未讓土匪得逞……
爺爺對黨非常忠誠,時常教育父親和幺爸:“要好好念書,將來好報效國家。要時刻緊跟共產黨,不要忘記共產黨的恩情!”

雖則爺爺一生命運坎坷,1963年還下放回農村為生產隊編篦席,可他性格豁達開朗,言談幽默,與婆婆常常鼓勵家人不怕困難,要做一個誠實勇敢的人,要始終相信黨和政府。婆婆是生產隊骨干,因養蠶技術高,曾被邀請到縣鄉巡回宣講交流經驗,后又被公社聘為養蠶技術員,當年大隊大修水庫堰塘,婆婆似女漢子,帶頭喊號子指揮鄉親們一起筑堰壩。婆婆與我爺爺一樣,意志堅強,心胸開闊,性格豁達,心地善良,她從曾外公曾外婆里學到了一些中醫知識,常在家利用所知道的醫學知識為別人解除痛苦。雖則當年養育父親四兄弟(大爸是同父異母,一家人關系很好,如同一母所出,大爸的生母姓黃,生了大爸后不久,就得月子病死了,大爸由我婆婆一手帶大)特別的艱辛,她與爺爺一道從未被困難嚇倒過——哪怕在父親的記憶里,大集體時,他家是永遠的倒補戶,隊里分糧食要扣,集體分油分肉拿不完,也一往無前地樂觀生活。爺爺有一米八三的個頭,由于多年坐在地上編篾席,背顯得有點駝,手也得了關節風濕炎。可他樂觀向上不怕困難的精神,不僅鼓舞了全家人,而且也感染了整個村的男女老少們。
父親回憶說,家鄉最讓他眷戀的還有家里給生產隊喂養的那條小黃牛。
小黃牛很能干。婆婆說,它與我父親同年出生的,被我家養了十幾年,父親當年放學回家常常牽著它到河邊喂養,那牛的力氣很大,在計劃經濟的年代里,為本來就缺乏勞動力的家庭立下了汗馬功勞,所以十五年后,生產隊說這條小黃牛老沒用了要弄到屠宰場去殺,父親當時就哭了。記得小黃牛被牽走的那天,父親看見小黃牛眼睛里流出了辛酸可憐的淚水,父親也更加傷心,對那些牽走牛的人他是恨得牙齒癢癢的,滿眼的淚花。如今,幾十年過去了,父親說他在夢中常常夢見那條陪伴他十多年的小黃牛以及小黃牛被牽走的情景。
山變了,水變了,婆婆也變了。我的婆婆生于1936年5月,那時已經67歲了(母親如今已經84歲了,身體健康,父親幾次回家接我婆婆來單位,她就是不愿意離開那生生不息的故土,說鄉壩里的空氣好,一個人習慣了,怕麻煩我們。我猜想也許婆婆對蓬安這片故土的眷念太深沉太熾熱了,一刻也不愿離開),自從爺爺病逝后婆婆就一個人帶著堂哥在家讀書。婆婆本來可以到我們單位輕松一下的,只因二爸兩夫妻在廣州打工,婆婆只得在家帶堂哥了。幾年沒有見到婆婆了,父親看見婆婆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發現她的眼眶里閃著晶瑩的淚花。父親知道,兒行千里母擔憂,或許那淚花是婆婆久別后突然見到兒子高興的淚,更是母親為兒子遠道平安歸來欣慰的淚!父親本想好多年沒回家了,讓婆婆什么也不做,讓他盡盡孝心,把洗衣煮飯全包了,可婆婆卻像小時候一樣,不讓我父親干,她一手包辦,什么活都不讓我父親插手,生怕累壞了我父親。那幾天恰遇到倒春寒,婆婆把我父親看成小孩,問寒問暖的,生怕凍壞了我父親。哎,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都不知將來我們這些做兒女后輩的何以報答父母的三春暉呢!
三
斗轉星移,滄海桑田。
三十多年前,當我父親懷揣大學錄取通知書離開家鄉的時候,故鄉的親屬們以及長輩們,同輩們、小輩們以熱情和希冀歡送他走進大學。這次回家,健在的親屬們、同鄉們仍以當初的笑臉迎接著我父親,那鄉音與鄉情讓父親感到是無比的熟悉、無比的濃烈!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在父親從警三十多年的歲月里,他時刻牢記爺爺曾經多次說過的“報效國家,不忘共產黨恩情”的話語,他除了忠誠履行一名人民警察、共產黨員的職責外,還從未放棄過對文學事業的熱愛與追求,在關押好罪犯、改造好罪犯、保社會一方平安同時,還不斷地用創作出來的文學作品來為中華民族的大團結及祖國母親的偉大復興做出微薄貢獻。
故土呀,父親愛你,朝朝暮暮!
——愛你的山,更戀你的人
故鄉呀,父親戀你,時時刻刻!
——愛你的水,更戀你的情!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