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年豬

侯慶倫

在農(nóng)村，尤其是在我生活的川西北農(nóng)村，小時候，一到年底冬臘月間，基本上家家戶戶都要“殺年豬”（殺豬過年），這既是一家人一年辛勤付出的收獲成果展示，又代表一個家庭的富庶程度和面子。因此，每家每戶無論如何都要想法養(yǎng)一頭豬來準備過年殺了吃肉，不管豬兒大小肥瘦，不然別人就會說你家是“三十天吃稀飯，不像過年的架勢”而被人瞧不起。有些大戶人家要養(yǎng)兩三頭豬，這個年才算過得有滋有味。但那個時候吃飯都成問題，養(yǎng)豬就非常不易，殺年豬就是很奢侈事情了。

殺年豬一般自己莫法殺，都是請生產(chǎn)隊里那些專門的“殺豬匠”來殺。先預(yù)約好日子，到了那一天，各家一早把土灶頭挖好，大多選擇在院壩邊邊上，挖個坑，砌上石頭，放上一口兩尺八大的鐵鍋，架起干柴火把開水燒起，鍋邊鋪上谷草和篾席，只等殺豬匠來了就動手。從豬圈里把肥豬趕出來，用繩子捆綁結(jié)實，一般還要請三四個男勞動力一齊展勁才能將豬按到事先準備好的長凳上。這時候豬兒還在拼命掙扎，發(fā)出陣陣凄慘的尖叫聲，弄得雞飛狗跳的，左鄰右舍的都來看熱鬧。等豬叫累了，掙扎夠了，聲嘶力竭的時候，殺豬匠才閃亮登場。只見他把行頭把子往案桌上一丟，穿起一雙長筒靴，將一張寬大的塑料布用一根草繩捆扎在腰桿上，高高地挽起袖子，右手拿起一把鋒利的尖刀，左手在刀刃上刮一下，喝一大口白酒，往刀刃上“噗”的一聲噴出，算是消毒，然后走到被按住的豬頭前面，半跪在地，這時候幫忙的人必須使勁把豬按穩(wěn)不得動彈，否則前功盡棄，殺豬匠則用左手肘將豬頭摁住，伸開手掌把豬嘴捂住，怒目圓睜，右手持刀對準豬頸項的喉結(jié)處，手起刀落，只聽豬兒一聲沉悶的慘叫，一股鮮血噴涌而出，下面用一個面盆把豬血接住。這時候不能抽刀，要等豬兒咽了氣，血流停止了才拔出刀來，所有的人才能松手，長長地喘口氣，然后主人家就散煙，一人一支，大家隨便蹲坐在街沿上、板凳上抽煙，等會兒接到干。有些殺豬匠手藝孬，第一刀沒殺死，或者幫忙的人沒把豬摁住，豬兒會爬起來跑了，一邊跑一邊流著血，大家手忙腳亂地圍追堵截，逮到再殺二遍，那就麻煩了，而且主人家會不高興，大概是忌諱“在劫難逃”不吉利的緣故。

大約一袋煙功夫，殺豬匠又開始忙活燙豬。燙豬前，還要吹氣，這可是個力氣活加技術(shù)活。以前沒有氣槍，殺豬匠都是鼓起腮幫子用嘴直接吹，因為不能停必須一氣呵成，所以殺豬匠把臉和脖子憋得通紅，大約半個小時才能將兩百斤的豬兒吹脹，邊吹還要邊用一根木棍敲打，直到豬全身充滿氣像個羊皮筏子樣，才用麻繩扎住氣口，這是最考驗肺活量的硬功夫。吹好氣，就開始燙豬了。先試試開水溫度，溫度高了要燙離皮，溫度低了豬毛刮不脫。眾人七手八腳地將吹脹的豬兒抬到灶臺邊，先用開水澆豬頭部分，然后再將豬全身反復(fù)澆遍，如果用手扯得脫毛了，殺豬匠就用一種專用的工具刮刀從尾到頭一遍又一遍地刮毛，直到刮干凈為止。有時候，豬頭上的毛刮不干凈，還要用石頭撞才扯得脫。最后用一桶清水將刮了毛的豬兒沖洗干凈，大家聽從殺豬匠的指揮，合力將豬兒用兩個連環(huán)鉤倒掛在一根粗大的橫木上，這叫“倒掛金鉤”。這時候殺豬的活基本上完成了一半，于是主人家又請大家歇氣抽煙。

接下來就是開膛破肚、大卸八塊、骨肉分離、翻腸刮肚……這些都是殺豬匠的事，其余的人就去搞清潔，把挖灶頭的地方用土填平，收拾干凈就可撤退，莫得事的就留下來烤火抽煙“沖殼子”（聊天吹牛），等到吃晌午飯。只有主人家陪到殺豬匠忙活，商量豬肉怎么分割，以便過年給本家親戚拜年送情，把整條豬肉從頭到尾一塊一塊晾起，收拾妥當才算完工。

到了晌午，主人家把那些來幫忙殺豬人的請到一起，熱氣騰騰的“殺豬菜”早已上桌：有豬血、燒肺葉、炒豬肝、骨頭湯、回鍋肉等等，這些現(xiàn)今都是美味佳肴，待人到齊了，就開始大碗喝酒。大家一邊吃菜喝酒，一邊抽煙擺“龍門陣”，直到太陽快要落坡了，才深一腳淺一腳醉醺醺美滋滋地各回各家。殺豬匠一般還要提一副大腸或拿二三元工錢，回家好給婆娘娃兒“打牙祭”。

我的父親是種莊稼的一把好手，殺豬更是他的絕活。因為他當過兵，扛過槍，還參加抗美援朝跨過鴨綠江，大集體退伍回鄉(xiāng)時，正是年輕力壯，加上技術(shù)過硬，手腳麻利，所以每到年底，村子里請他殺豬的人家戶很多，我也因此經(jīng)常跟著他去“沾光”。但每到血腥的宰殺場面我就躲得遠遠的，帶著那些膽小的伙伴跑出去玩了。

后來，農(nóng)村人都不用自家殺豬了，大多是統(tǒng)一收購，直接把豬交到公社食品站去賣成錢，農(nóng)戶需要多少肉再折算割肉回來吃。特別是近十年來，年輕人紛紛進城務(wù)工，農(nóng)村養(yǎng)豬的家庭少得可憐，養(yǎng)豬都是規(guī)模化專業(yè)化養(yǎng)殖場，不管平時還是過年，人們要吃肉就去市場上買，要啥有啥。殺豬也是機械化自動化控制生產(chǎn)線，因而民間的殺豬匠便“收刀檢卦”逐漸失業(yè)了。

如今，如果還有“殺豬匠”，那么殺豬這門技藝應(yīng)該申請非遺文化項目了吧。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