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然
黔東南,我應該很熟悉,一如故鄉;又似乎不熟悉,每每相逢,她都會給我展現不一樣的驚喜。
因業務關系,我幾乎每年都到黔東南一兩趟。過去,大都是在夏天或者秋天。
??切身感受黔東南與故鄉不一樣的,是她毫不吝嗇的雨。不用查詢天氣預報,多是連陰連雨。往往前一瞬還能看見一隙晴藍,眨眼間卻云霧閉合,煙嵐風雨。倘或夜來雨襲,雷電驚夢,吊腳樓似乎都會晃動起來。所以,有晴的日子,幾乎可以用手指頭清楚地數出來。北方過客,經歷黔東南的雨季,必然要感慨雨神對這萬山福地地界的偏愛了。
今到黔東南,雖未出正月,也近仲春了,且她偏南一些的緯度,已然看到連山遍野的杉樹和一抹一抹搖曳的竹叢翠云般返青競翠;淺灣漫坡的油菜花蕾已然悄悄綻放,燦爛奪目;小公園里和江岸路濱的山櫻花樹也擎起了一串串火紅的花鈴,迎風搖響的樣子;香樟樹就更不用說了,四季常綠,挺拔的樹干和偌大的樹冠總給人一種親和踏實的感覺。而我來到這里,將將落腳竟邂逅了一場多年難遇的大雪。
昨天下午,我趕到黔東南州的錦屏縣,是刻意要入住一個叫拾方的小賓館的。錦屏縣苗族和侗族居多,是苗侗民族自治縣。縣城位居清水江兩岸,憑江而居,依山而筑,清秀玲瓏,多年前我曾作錦屏嵌句云:“綠染云似錦,杉連山如屏”,亦是我對這座山水小城的鐘愛了。拾方賓館由原一家國營招待所改造,窗外就是綠波翻涌的清水江,兩座跨江而建的風雨橋,飛龍舞脊;沿江兩岸的風雨廊亭,雋秀精致;傲立三江匯聚之地的文書樓,壯觀偉岸;白墻墨瓦,挑檐飛脊的飛山廟,歷史厚重;對岸半山的吊腳樓搭脊錯落,仄仄相連,也能看到三五新建的高樓新筑,新潮舊式,頗為養目。江鷗翻飛,江魚穿浪,漁船搖曳,偶或有阿婆阿爹挑著菜簍沿街串賣折耳根或油油的小青菜,抑或有小媳婦背著胖嘟嘟的娃仔悠悠而過,墨色山林,煙嵐水漾,江天相接,那絕然是一幅苗侗韻致的水墨畫啊。是以,聞浪聽濤,擁夢入眠,美亦妙哉。
黎明時分,沙然聲起,以為是雨。拉開窗簾,卻見雪霰伴著雪花在眼前飄灑著,雪霰打香樟樹上唰唰作響,一樹樹覆白成偌大的冠。路上的雪邊下邊消,還未現白。
雪越下越大的時候,天也開始泛明了,不見了雪霰,只有鵝絨一樣的雪花在飄灑著。屋頂、地面和山上,已積了厚厚的雪,飛舞的雪在江面上仿佛拉起了巨幅的紗幕,而湍急的江水似要把這偌大的紗幕千丈百丈地扯入它的懷里。我凝佇在窗前,心里竟有了些許的激動。有十年了,往返黔東南也有十多次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不遜于北方故鄉的大雪呢。時過午后,雪終于是小了下來。地面上的雪和汽車頂上的雪,厚度竟有二十多公分。好大的雪啊。
雪不阻路,況且我卻也想看看這座山地小城雪后的景致。下午,稍事休息后,我順著街道邊上已有人走過的腳印,閃閃滑滑向城中的一座跨江風雨橋走去。小老板們已在清除各自店鋪門面前的積雪,有大人也陪著孩子玩兒著雪團或堆起了雪人。孩子們果然是快樂的天使,小臉兒蘋果樣的紅紅光光似要脹破,即或摔倒了,爬起來還是快樂無比的樣子。大人好不容易堆好了一個雪人,孩子們還嚷著要求堆一個因為冬奧正熱的冰墩墩,他們就揪了邊道上橢圓的樹葉作了冰墩墩的眼睛,而后作姿作樣地讓給冰墩墩合影,那歡歡喜喜的樣子也著實可愛極了。
風雨橋兩側的橫檔木板上坐著幾個阿婆,不知道是苗族還是侗族,他們頭上裹著的花色的頭巾幾乎是一個樣式的,或許系著的肚巾不一樣,有藍色的,有黑色的,肚巾都繡著粉粉紅紅的牡丹花或是山茶花,還有對稱的云花邊。我是花盲,出于尊重禮俗我也從未打問過。阿婆們幾乎都提著一個白鐵皮做的小提籃樣式的木炭爐,叫手爐。手爐是長方形,長二十多公分,寬十來公分,高十多公分,把柄大約也二十多公分,據說早以前爐外殼是木板做的,里面隔一層鐵襯,爐間有爐篦子,爐篦上燃著幾條木炭,小巧實用也極精致。阿婆們一邊烤手,一邊聊天,有說有笑,很是閑情,很是開心。當然,她們都說些什么,我是幾乎聽不懂的。如果打問些什么,她們也會用“苗普”或“侗普”熱情地解釋。只要帶點“普”,基本就能聽明白。比如說這雪,她們會說:哦呦,這么大的雪,我們都幾十年沒見過嘍。
是啊,這么大的雪,在我的故鄉一年也難得下一回。而我見過的,一回是1987年的元旦,因為騎著自行車從村里到任代教的學校去上班,雪深沒腳脖,我是扛著自行車走了近十里坎坷的路,才到的單位,記憶深切;一回是1998年的冬天,一場雪下得也是很大很厚,到過年都沒有消化了。今天,在黔東南,在山城錦屏,又經歷了一場特大的雪。預報說,這場雪一直從江浙一直橫跨到了三湘云貴。
晚間,有朋友發了個微信圖片,滿屏的202202222222,說今天是愛最最多、最最愛的一天,千載難逢。我竟犯了迷糊,一個2字,咋就是愛呢?2022年2月22日,有六個2,再有可能就是22時22分了,這樣子一共是十個2了,真是十全十美的二啊。其實,這一天還是周二呢。無語如我,點了一串齜牙咧嘴的微信表情和一串挑起拇指的微信表情,自嘲自笑,算是作了回復。
而又作想,這一天若果有愛,那我見證黔東南的這場大雪,是不是就是這山地江城給予我最最最最純潔如雪的愛呢!
啊,我可愛的錦屏,我美麗的黔東南。
信之祭
該有二十多年了,有兩樣東西的遺失,每每想起我都很難釋懷:一是一個根雕,二是一包信件。
那時候,我在晉南一家煤礦上班。20世紀90年代末,多數國企,尤其是中小型企業,幾乎都處于轉機換制的十字路口。有些企業即使過了十字路口,其命運不是被兼并重組,就是破產倒閉,或者茍延殘喘。外受經濟危機影響,內被經營機制和三角債所累,企業舉步維艱,而煤企尤甚。我所在的煤礦開始鼓勵職工下海或停薪留職。我下了崗,拋家舍業,只身回返故鄉晉東南打工。兩年后,妻子也失業了,女兒要準備上學,就賣掉礦上的家,也回來故鄉。礦上所謂的家,其實是收拾的舊職工醫院的鍋爐房,墻圍帶頂全糊滿了報紙,不足二十平方,主要家什一板箱,一皮箱,一板床,一炭爐,一輛二八自行車,幾把小凳子;還有鍋爐房舊有的水泥平臺放案板,偶爾還當寫字臺。而我在床下存放的根雕和一包信件,應該就是妻子雇人搬家的時候被當作垃圾扔掉或不慎丟失了。我又不能埋怨妻子,夫妻兩地分居,妻子帶著不滿六歲的女兒,且連一份臨時工作也沒有了,生活的艱難和心情的怨煩,我不得不理解。但丟失根雕和信件,我極難過。

根雕呢,是工閑的時候,我在礦山后山撿的。發現它時,根銜土,土抱根,很不起眼,我也是隨意拿起來一抖落,根塊和根須就露出了大部分:它只比巴掌大許,形似龜,頭身四足,還有尾巴,本就天然,稍事雕琢,會更形象。因為愛惜和謹慎,或者說我對根雕根本不通,拿回家后只清理干凈了泥土,簡單削去過長的四肢和頭部,就放起來了,偶爾也拿出來把玩,按行話說是盤。所以,它始終就是個待雕未琢的根雕,至多算是半成品。但在它陪伴我的時日里,也曾經給過我一份怡然一絲寧靜,或者能叫我暫時忘卻煩惱,放下浮躁。丟了這么多年,想起它昂頭木訥的樣子和它獨有的乖巧,總叫我忘不了。
而那包信函的丟失,更成為一個梗,一個痛。而隨著時間越久,年齡越長,其梗更甚,其痛愈深。
記憶中,那包信有近百封,我用皮圈兒分類箍扎起來:有家人的信,有朋友的信,有我做代教時學生的信,有給報刊投稿后編輯老師的退稿函,有我寫給文友信的草稿,還有兩封從未寄出去似是而非的情書。最讓我酸楚和心痛的,應該正是沒有了我的學生寫給我的信和那兩封所謂的情書。
父親是老礦工,我得以有機會招工到煤礦工作,雖然是合同工,但性質是全民制。那時候,年輕人能走出村子,即便是從農村又邁進深山里,能吃上供應糧,月月有工資,想象一輩子衣食無憂,也是一份優越。當時就是這么想的。在煤礦參加工作前,高中畢業我應聘到鄉中學做了三年半代教。我是帶著不舍和決絕離開學校和學生的。我自信是認真做老師的,學歷不高,但沒有誤人子弟之心之行。多年后,學生們長大了,有的參了軍,有的參加了工作,有的做起了生意,大都挺好。就有學生給我寫信,有男生,有女生。在故鄉之外收到學生寄自各方的信還有照片,當然是很自豪也很幸福的一件事。對學生的信我一般都會仔細地讀,還修改他們偶爾出現的錯別字,也自言自語笑罵他們幾句。沒事的時候,對他們在信里寫的一些有趣的事兒,我還會多次拿出來念,然后偷偷地樂。我仔細地把學生的信收存整理成了一檔。
兩封沒能寄出去所謂的情書,準確地說是兩篇書信體散文,文字情感和描述的事實是真實的,隱含的情懷和青春表白卻又張揚了一些。因為真實且張揚,因為對初戀的記憶和感慨,還因為一絲懦弱沒敢表白而錯失心愛,所以兩篇文字成了沒有寄出去的信。現在想想,那時候懵懂的愛戀,的確是少年心性了。兩封信丟了,成了結,成了梗,成了遺憾。
一切,都成過往,都成歷史,包括寫信,包括收信。我想,真正的書信是沒有了,現在沒有,以后也不會有了。也許,有人說,現在信息傳遞不是更方便、更快捷嗎?比如郵箱、短信、微信、手機、語音、視頻。我承認。但有些情感表達和傳遞,或許慢一些會更好呢,或許手寫文字表述更親切呢。比如用筆寫信時一字一句落在信紙上的那種心理起伏、變化,比如在收發室查收或等待郵遞員送信時的那種急切期待的或失落的心態,或比如在拿到信邊讀邊哭或笑時的那份感情,或淚水滴落在信紙上時的心情……這種真切的觸動和感覺都不再有了!還有,那值得懷念的各式各樣的郵票,或大或小的信封,還有那黑色的藍色的紅色的郵戳,還有信封上那熟悉或不熟悉的字樣,只能封存在漸漸老去的記憶里了。
哦育兮,嗚呼哉,我的那些信啊,悄悄地走了,走了……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