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冰
堯山下有一片柞樹林,不高,卻蔥蘢。不仔細看,不會發現其中的秘密。生活在魯山的古人,最早發現柞樹上竟然有一只只白色的天蟲,慢慢蠕動。多少天后,它們在枝葉間纏繞銀絲,做成一個個橢圓形小繭。細細長長的銀絲,在陽光下泛著七彩的光芒。古人將這些光芒收納起來,變幻出美好生活的愿望。
中國是世界上最早養蠶和制造絲綢的國家。提起絲綢,很多人都會想到秀麗的南方,卻不知在中原,還有一種色澤鮮麗、絲縷勻稱、柔而堅實的“魯山綢”。傳承千年的魯山綢就是得益于這漫山遍野的柞樹。魯山地處豫西南,屬于南北氣候過渡區,地質運動衍生出特有的地下溫泉帶,溫泉上面南沉北升,形成百里長的斷續陽坡,十分適宜柞樹生長。《漢書》說:“魯陽堯山,滍水所出。”美麗的滍水兩岸,已經搞不清是先有了人,還是先有了蠶。反正人與蠶在此和諧相處,編織成如滍水樣精美柔滑的錦繡。
發現和創造是民族進步的不竭動力。從柞蠶放養到織造是一個復雜的過程,蒸繭、繅絲、打緯、牽經、織綢、煉染……融合了幾千年手工藝沉淀的經驗。
鮮艷而強烈的色彩,是在一次次實踐中,以天然的石質和植物浸染而成。我們無法阻擋這來自大自然的色彩,它們與日月爭輝,映射著生活所有的美好與向往。
多少年的嘗試中,他們還發現,野蠶絲加上草藥,會生出一種芳香,不僅可以助眠,還可以抑菌。這些草藥有紅花、龍腦香、迷迭香、黃芪、艾絨、崖柏和蠶砂。看著這些五顏六色的物種,覺得瞬間與某種靈犀接通。
張玉霞站在一臺木制腳踏繅絲機前,動作嫻熟地從熱氣蒸騰的水里取出一個個柞蠶繭,拉出絲頭,把它們并入手上數條蠶絲中。張玉霞說,別看這蠶絲細,卻有一兩千米長,要合成一根絲線,需要十幾條蠶絲擰在一起。
蠶絲是集輕柔、細微為一體的動物蛋白纖維,素有“人體皮膚”的美譽,由于對生命的美學追求及藝術的奇妙認知,人類利用其鋪展出一條輝映千載的“絲綢之路”。
走進院子,竟然看到了一部織機,老舊的木架子,散發著時光透出的氣息。有的地方尚有滑磨的痕跡,我不知道它經歷了多少年代,它安靜地守在那里,讓人肅然起敬。
人稱“巧媳婦”的李霞坐了上去,織布機頓然鮮活起來,幻覺般的梭子勾住了人們的目光。她的手蝶一樣舞動,根根絲線抽拉成夢中的感覺。我就此知道,這是迄今無法被機器復制與取代的技藝,由此被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
燦爛的中華文化中,凝聚著魯山綢的精髓。一條絲錦掛在織機的旁邊,說是目前所見最老的絲織品。更是不敢觸摸,只將目光停駐其上。似能感到清純而美麗的眼睛、鮮活而靈巧的心靈在上邊跳蕩,還似嗅到一種沉郁的芬芳,彌散在絲絲經緯間。抬眼中,綠色的柞葉及白色的精靈,渲染了大地山川。
絲綢文化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據說魯山綢在周代已為王侯所用,西漢時期,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便攜魯山綢為禮品,東漢光武帝劉秀建都洛陽后,曾積極倡導發展柞蠶生產。到了唐代,魯山綢更為宮中珍品。近百年前,在美國舊金山舉辦的萬國博覽會上,魯山綢榮獲金獎,被譽為“仙女織”。這或也成為“牛郎織女之鄉”的前因之一。
堯山山系間有一條路蜿蜒而去,人說此路通往洛陽。我在楚長城上下望,也望見了這條隱于溝壑間的路。據說當年魯山產的絲綢,便是由這條路到洛陽,再經西安直達西域。或走水路往東,進入蘇杭以致更遠。
走過一條熱鬧的老街,老街上到處都是賣牛羊肉的攤販。當地人說,早先這里是一個“騾馬號”,里面多是來魯山運絲綢的馬隊和駝隊。每天都有運送絲綢的駝馬由這里出發,踏上艱辛的萬里絲路。圍繞著騾馬號的各色商鋪從早到晚,喧鬧非凡。多少年過去,還能見到當時的影子。據記載,清光緒年間,魯山縣城就有織機四千多臺,年產柞綢兩千多萬匹。長期經營購銷業務的絲綢行有二百多家,沿街商戶不可盡數。柔軟的絲綢,硬是把遙遠的東西方商貿扯在了一起,那神奇的東方文化,簡直讓一條路充滿迷想與渴盼。
魯山綢織作技藝的傳承人潘大增說,“一季蠶,半年糧”。這個諺語魯山人都知道,也都積極上手,火熱時,光是俺們四棵樹鄉就有近五十家絲行在運營,外地客商長期坐莊收購。
魯山綢在一架巨大的紡織機上,這是一架勤勞的智慧的民族之機,講述的是絲綢故事,傳達的是中國價值。機器的響聲日夜不息,絲綢在鋪展,我們看不到它的遠端,但是我們能感覺出它的云蒸霞蔚,它的五彩絢爛。
滍水閃爍,柞樹的葉芽開始泛綠,一叢叢的柞樹,幾乎成了古化石。魯山有柞樹一百二十萬畝,可利用養蠶的有八十萬畝。在這些柞樹上,總是會放養一條條白色的柞蠶。
微風發散著濕潤的氣息,又一個春天來到了。
——選自《中國藝術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