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藝
(武漢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 湖北武漢 430072)
2008年,金融危機席卷全球。國際社會普遍認為金融體系的順周期傾向,金融機構不斷攀升的杠桿率以及金融市場日益積累的系統性風險,是這次危機爆發的重要原因。世界各國逐漸意識到,僅僅使用著眼于金融機構個體性風險的微觀審慎監管體系,不足以維護金融系統的穩定。尤其是我國目前已基本完成利率市場化,商業銀行之間日趨激烈的競爭催生了影子銀行等規避監管的表外業務,沖擊著我國銀行業和金融市場的穩定性,實施并完善宏觀審慎監管體系越發重要。
近年來,國內外學者從銀行資本和市場結構、商業銀行信貸規模、銀行流動性等多個角度,就貨幣政策調控對防范銀行風險的有效性進行研究。由Borio和Zhu提出的銀行風險承擔渠道是貨幣政策對商業銀行風險產生影響的重要傳導渠道之一。經過對已有文獻研究整理,貨幣政策立場主要通過四種途徑影響商業銀行風險承擔行為。
第一,“價值、收入和現金流”理論(“金融加速器”效應)。當央行實施寬松的貨幣政策時,利率的降低會導致商業銀行資產與抵押品價值上升,其收入與利潤也隨之上升,促使其對違約概率、違約損失、波動性和相關性的預期進行順周期性調整,銀行將愿意承擔更多的負債并擴大自身的投資,最終會導致銀行資產負債表擴張,商業周期波動性被放大。
第二,“追逐收益”路徑。寬松的貨幣政策使得市場無風險收益率降低,其相對于風險資產收益率的獲利更低,與銀行所要達到的目標收益率的差距也會增大。由于金融市場參與者盲目追求更高收益率的心理,需要滿足剛性兌付承諾收益率的要求等,“追逐收益”動機使他們對高風險、高回報率資產的需求大幅增長。
第三,“央行的溝通反饋”理論。貨幣政策當局的溝通策略和反應函數會對貨幣政策風險承擔渠道傳導產生影響。由于預期央行會在經濟蕭條時大幅降低利率,會在危機時采取措施減少失業率,對于金融機構來說,政策的可預期性使得未來的不確定性減小,產生“保險效應”,銀行的風險容忍度和定價能力提高,不利于維護金融系統的穩定。
第四,“習慣形成”路徑。消費者會根據自身消費歷史形成內在習慣,根據整個社會的消費水平形成外在習慣。在實施寬松貨幣政策的經濟擴張時期,社會整體消費水平提升,投資者受消費環境的影響,較少規避風險。
通過對上述四種影響路徑的理論分析,本文提出假設1:貨幣政策對中國商業銀行風險承擔具有顯著影響,擴張性(緊縮性)貨幣政策會促進(抑制)銀行的風險承擔。
隨著宏觀審慎監管政策不斷發展和完善,已有文獻也對這些工具的實施效果進行了檢驗。就目前我國宏觀審慎監管的政策內容和工具執行角度而言,其對銀行風險承擔的影響主要可以分為結構、時間、預期三個層面。
從結構層面分析,這些表外業務多為銀行與信托、券商、保險等機構的信用聯結,極易形成風險傳播網絡。宏觀審慎監管工具的實施,一方面用資本充足率等要求限制了銀行為追求高收益而進行的不合理擴張,另一方面通過將表外理財業務等納入監管指標,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影子銀行的發展。
從時間層面分析,宏觀審慎政策主要使用逆周期調控工具,將資本充足率等資本相關指標、貸款價值比與信貸增長量等信貸相關指標納入監管范圍,使得銀行信貸擴張受到了限制,有利于抑制信貸的規模和增速,防范商業銀行由于順周期性造成的杠桿率攀升現象。
從預期層面分析,預期可以影響微觀主體行為。隨著宏觀審慎政策的出臺,各類監管工具的陸續公布與完善,央行與市場的溝通,使得市場能夠更好地理解貨幣政策意圖,把握經濟運行狀況,商業銀行將更加重視流動性、杠桿率等問題。同時,央行的信息披露使得金融機構對未來利率產生預期,進而影響投資方向。因此,通過對上述三個層面的理論分析,本文提出:假設2:宏觀審慎政策能夠顯著降低銀行的風險承擔。
通過對上述假設1與假設2的理論分析,貨幣政策與宏觀審慎政策均能夠通過一些機制和路徑,對商業銀行風險承擔產生一定的影響。由于存在實施工具與目標不一致的情況,當多種工具同時針對同一個經濟指標或者對具有內在聯系的多個經濟指標作出調整時,可能會產生“政策疊加”與“政策沖突”問題,引起相關變量的非預期過度波動。
馬勇和陳雨露、閆先東和張鵬輝等學者通過構建DSGE模型,將家庭部門、企業部門、金融部門以及政府部門等經濟主體納入分析,研究不同政策之間的協調與搭配問題。結果表明,“政策疊加”與“政策沖突”問題是客觀存在的,但是合理的政策搭配則有利于金融市場與金融機構的穩定,能夠降低金融體系的風險。因此,我國需要統籌協調政策工具的選取和實施,重視兩種政策實施過程中“力度”和“方向”的選擇。因此,通過對前人理論定量研究的分析,本文提出假設3:宏觀審慎與貨幣政策存在一定的互補作用,二者合理配合可以降低中國商業銀行的風險承擔。
為實現研究目的,本文擬構建個體固定效應模型,初步設計回歸模型如下,其中,隨機變量ui為代表個體異質性的截距項,即“個體效應”。
模型一:貨幣政策對商業銀行風險承擔的作用

模型二:宏觀審慎政策的有效性

模型三:“雙支柱”調控框架對商業銀行風險承擔的影響

其中,Riski,t為被解釋變量,表示銀行i在t年的風險承擔。MPi,t、MPIi,t和MPi,t·MPIi,t分別為貨幣政策的代理變量、宏觀審慎政策的代理變量、貨幣政策和宏觀審慎政策代理變量的交互項。φControli,t表示銀行特征指標及宏觀經濟因素等控制變量。
2010年《巴塞爾協議Ⅲ》出臺后,宏觀審慎監管被系統地注入銀行監管體系之中,考慮到宏觀審慎政策的發展情況,本文選取2010—2020年作為研究時間跨度進行實證檢驗。考慮到數據的典型性與代表性,根據各銀行的上市時間與規模,本文選取16家主要上市銀行作為研究對象,數據來源于Wind資訊金融終端、中國人民銀行官網、中國國家統計局及部分已有文獻等。
1.商業銀行風險承擔
目前,已有文獻常用的商業銀行風險承擔的代理變量主要有不良貸款率、風險加權資產比率、貸款違約率、逾期違約概率等。基于數據的可得性,本文選取不良貸款率(NPL)作為被解釋變量,并用加權風險資產比率(RWA)進行穩健性檢驗。
2.貨幣政策
考慮到我國貨幣政策工具目前正在由數量型逐步向價格型轉變,本文選取數量型工具法定存款準備金率(RES)、廣義貨幣供應量增長率(M2)作為貨幣政策的代理變量,并選取價格型工具——7天全國銀行間同業拆借利率(CHIBOR)、1年期貸款利率(LR)作為穩健性檢驗變量。為保持與其他貨幣政策代理變量在方向上的一致性,廣義貨幣供應量增長率(M2)取其相反數納入模型。
3.宏觀審慎政策
根據我國宏觀審慎監管政策制定與實施進程,本文參考柯孔林研究成果,選取貸款價值比(LTV)、資本留存緩沖和系統重要性銀行附加資本要求(CR)作為解釋變量,撥備覆蓋率(PRO)用作穩健性檢驗。其中,貸款價值比由我國二套房最低首付比計算得出。
4.控制變量
本文引入對商業銀行風險有顯著影響的銀行特征變量與宏觀經濟變量作為控制變量,參考國內外已有文獻,選擇商業銀行規模(SIZE)、資本充足率(CAP)、資產收益率(ROA)、存貸款比率(LTD)、GDP增長率(GDP)納入模型。
本文構建個體固定效應模型,以檢驗貨幣政策對商業銀行風險承擔的影響以及宏觀審慎監管政策的出臺對降低商業銀行風險承擔是否有效,并通過觀察交互項的系數,探究在我國“雙支柱”調控框架下,宏觀審慎監管與貨幣政策之間的作用關系以及二者對商業銀行風險承擔的影響,所得結果如下表所示。

表1 模型回歸擬合結果
模型1結果表明,在5%的顯著性水平下,貨幣政策代理變量RES與M2的系數顯著為負,證明我國貨幣政策的實施是非中性的,法定存款準備金率降低及廣義貨幣供應量增長均會在一定程度上促進銀行風險的積累。這可能是由于當法定存款準備金率降低,市場上流通的貨幣數量增多,銀行可用于規模擴張和貸款供給的資金增加,為獲取更大的利潤,追求更高的市場占有率,會造成信貸過度增長、金融資產泡沫等問題,不利于商業銀行的穩定發展。而降低法定存款準備金率與提高貨幣供應量均屬于經濟擴張時采取的寬松的貨幣政策,證明了擴張性(緊縮性)貨幣政策會促進(抑制)銀行的風險承擔,假設1成立。
由上表可得,模型2顯示,在5%的顯著性水平下,LTV的系數顯著為正,說明降低貸款價值比,提高房貸首付比,通過穩定房價和房地產信貸增長,能夠有效抑制商業銀行風險承擔,有利于降低市場系統性金融風險,與假設2一致。但CR的系數不顯著,即單獨提高資本留存緩沖和系統重要性銀行附加資本要求并不能抑制商業銀行的風險承擔,這與假設2存在偏離,可能是因為目前我國宏觀審慎監管工具的實施仍在起步探索階段,已計提的資本要求尚未真正實現逆周期。
模型3進一步發現,交互項系數在5%的顯著性水平下顯著,即當央行通過提高法定存款準備金率,降低貨幣供應量來實行緊縮性貨幣政策時,采用提高資本留存緩沖和系統重要性銀行附加資本要求的宏觀審慎監管工具,不利于存款準備金率工具對我國上市銀行系統性風險的防范,但是能夠提升貨幣供應量工具對商業銀行風險的負向邊際影響。這可能是由于在研究時間區間內,經濟周期與金融周期不一致時,貨幣政策與宏觀審慎監管的方向并不完全相同,導致兩種政策的協調搭配出現了“政策沖突”問題。由此可知,宏觀審慎對貨幣政策存在一定的輔助作用,二者在合理搭配的情況下相互補充,可以增加銀行體系的穩定性,但是要注意兩種政策在方向和力度上的協調配合,與假設3基本一致。
本文采取使用不同代理變量替換原有模型重要參數的方法,對上文研究設計進行穩健性檢驗,選用價格型工具——1年期貸款利率(LR)、7天全國銀行間同業拆借利率(CHIBOR)替換部分數量型工具,用撥備覆蓋率(PRO)替換部分宏觀審慎政策代理變量,用加權風險資產比率(RWA)替換部分銀行風險承擔變量,重新擬合模型。結果發現,回歸系數符號及顯著性均與原模型結果相符,可認為本文模型估計的結果是有效的。
本文就貨幣政策、宏觀審慎監管及二者之間交互作用對商業銀行風險承擔的影響進行了理論分析,并基于我國16家上市銀行2010—2020年的季度數據,構建個體固定效應模型進行實證檢驗。實證結果表明,貨幣政策對我國商業銀行風險承擔行為具有顯著影響。無論是數量型還是價格型的貨幣政策工具,在寬松的貨幣政策下都傾向于增加銀行的系統性風險,而在緊縮的貨幣政策下則能降低銀行的風險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