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立秋死了。田野、屋瓦、枯草上落滿白霜。駝子二叔坐在空蕩蕩的院子里,手拿著那只圓圓的撥浪鼓,鼓身是紅色的,油漆斑駁,鼓面是黃白色的,透出一種牛皮的韌。別人的撥浪鼓只有一面小圓鼓,而駝子二叔的是特制的,特意在定制的作坊里要求人家在上面再加上一面小些的,這樣搖起來聲音更為豐富,像是鼓的二重奏。虛空或冷意,讓駝子二叔打了一個寒戰,面前閃過立秋燦爛的笑容。立秋笑起來很放肆,好像不把整個世界放在眼里,或者已經完全忽略了其他的存在。駝子二叔也不嫌,笑就笑嘛,為啥要繃著?皮笑肉不笑、嘴笑牙不笑都不是好笑。想到這里,駝子二叔也就笑了起來,好像原本什么事情也沒發生。他一邊笑,一邊搖著手中的撥浪鼓,慢三快五,撥浪鼓的二重奏響起,驚散了大雁南歸的陣型;笑聲蒼涼,越過院墻,越過老河灘,好像那遍野的白霜都是被笑聲震落下來的,落在枯草斷莖上,還在簌簌發抖。
貨郎這個營生,起源較早。為了滿足人們日益增長的物質生活需要,勾欄瓦肆、鄉間里弄,會經常游走一些貨郎身影。你不能說他們有多富,大富之家哪有做這種走街串巷小生意的?一定是身板太弱,像駝子二叔這樣的人才做。駝子二叔從小身子骨就不好,大爺爺思來想去,干脆找木匠做了一輛木牛車,左邊放一些鄉間時興的布料和針頭線腦,右邊放一些油鹽醬醋之類的日用品,前面放了一只分為兩檔的小木箱,一檔里是小孩愛吃的米團、麻糖、螺絲糖,一檔放鄉間女子常用的胭脂水粉、手帕、木梳、小鏡子,裝扮后木牛車就成了流動的百貨商店。
剛開始還不適應,駝子二叔說車有點重,推起來在鄉間小路上側不楞的。時間長了就好了,木牛車的車把就像跟手臂長在一起,甚至有時候,駝子二叔把襻帶掛在脖子上,竟能一只手穩穩當當地推車,另一只手騰出來,沒到村莊就搖起了撥浪鼓。這鼓好似催陣鼓,好似遠方情人的心跳聲,一點點接近,一聲聲越來越響亮,聽得人心里毛毛躁躁的。居家女人聽到了,就想起納鞋底的線繩快沒了,尋了平常積攢的破布爛麻團,拿去以物易物;大姑娘聽到了,想著哪日跟后村的青年約好一起去鎮街看電影,香香的雪花膏沒了,不能不添置一包;小孩子聽到了,他們這樣的年紀,鼻子底下長個嘴,就知道吃,米團、麻糖、螺絲糖也能打打饞蟲,再不濟也要買上一包透明的糖精粒,再用汽水瓶子兌水、兌醋時放進幾粒,就成了自制的土飲料。
立秋是后來才跟駝子二叔的。那時駝子二叔已不算年輕,小四十了,賣貨走到梨花寨。梨花開得正濃,一片一片云樣的梨花在樹上飄。他走到梨樹下停住木牛車,拿起手中的撥浪鼓,剛想搖,就聽見一扇門里有弱弱的喊聲:賣貨郎的,你過來。駝子二叔就弓腰駝背走了過去,透過門縫,他看見立秋癱在地上。立秋是個癱子,她跟二叔早就認識,只不過是媒人帶著匆匆見了一面,再沒有了下文。這時立秋的父母已經故去,從她脫在地上的鞋子就能看出,布鞋頭綴了一小塊白布,說明老人剛走了沒多少時日。父母走了,癱子立秋沒有人照應,駝子二叔自作主張,把一邊的油鹽醬醋挪到另一邊,再把立秋放上去帶回了家。
為了方便,駝子二叔又找木匠把木牛車改造了一下,獨輪車變成了雙輪車,前面釘了一塊木板,當成座位,這樣就可以和立秋面對面。兩人一邊行走,一邊有頭沒尾地說著聽來想來的閑事。走到村口,駝子二叔把車子放下。立秋腿腳不方便,但嗓音清脆,臉蛋長得也不差。往往是駝子二叔搖起撥浪鼓,立秋就開始清嗓子吆喝:“被子面繡紅花,生兒養女能持家;油鹽醬醋十三香,年年糧食裝滿倉;鉛筆油筆寫字本,學生能考一百分?!边@些都是立秋想來的詞,駝子二叔也佩服,心想若是立秋腿腳好,怎么也不會嫁給我這個駝子。這樣吆喝著,流動的貨攤前漸漸人多了起來,撥浪鼓在幾個孩子的手里傳來傳去,鼓聲零零碎碎散落一地。
這是老河灘上的貨郎,穿過時間的光影從遙遠的地平線走出,抖落一身塵埃,站在村莊的背景前。我所見過的貨郎有那么幾個,紅胡子老李,多賣鄉間農具、鐵器,聲音嘶啞,一嗓子能喊落天上的星辰;跛子老侉,從天寒地凍的關東回來,因一次煤礦塌方壓住了他左腿,幾天后他被挖了出來卻成了跛子,所以搖起撥浪鼓來也一聲輕一聲重的,輕的像時光之羽,重的能震痛人的鼓膜;再就是駝子二叔了,那只撥浪鼓配上立秋清脆的嗓音,聲音竟然變得叮咚透明起來,像被春風吹拂后破開的堅冰,脆裂著、推搡著遠去,像節氣與風的二重奏,四手聯彈,恭迎春夏秋冬。
而《貨郎旦》是一出遙遠的戲劇。有的說是誕生于元末明初,有的說是誕生于金末元初。后者的證據就是里面“說唱貨郎兒”的部分:“《貨郎旦》將他(指貨郎兒)作為劇中之一部分,其動機似在新穎特殊,猶如現今的話劇內,插演一段皮黃或大鼓,他本身便完全是違背了元劇的規律的。這種情形,在元雜劇盛行的初期及中期,也許就不會有。雜劇里用到以‘說唱貨郎兒’來號召擅場,爭取觀眾,實已象征地表示了雜劇的衰落。” (《雜劇〈貨郎旦〉創作時間辯正——兼論北雜劇的早期創作》)貨郎兒唱腔,原本就是指由“叫聲”而來的一種歌曲和說唱藝術?!段淞峙f事》載:“叫聲,自京師起撰。因市井諸色歌吟、賣物之聲,采合宮調而成也。”可見,一種藝術形式的起源,有著其曲折的歷史線條。叫聲從市井的深處、從民間的里弄里傳出,漸漸形成了固有的唱腔。時間久了,沿途敲鑼搖鼓、吆喝物品以招徠顧客的聲音,就演變為貨郎兒或貨郎太平歌、轉調貨郎兒。
昆曲《貨郎旦》最重要的是《女彈》一折。跟隨張撇古流浪多年的張三姑也學會了說唱貨郎兒,張撇古作古,張三姑恰好遇見落水被人救起的李彥和,主仆二人多年后相遇,結伴來到驛站。恰好落水那天被一紙文書賣給拈各千戶的李春郎也在驛站,履任途中無趣,央人找來張三姑說唱一曲貨郎兒。九轉貨郎兒,其時已發展為一種曲牌名稱?,F代戲劇理論家吳梅在《南北詞簡譜》中有記:“無名氏《貨郎旦》劇第四折,有《九轉貨郎兒》九支,支支換韻,在元詞中別開生面。而句法之多少長短,支支不同?!庇终f,“此套傳至今日,只有三種:一為《貨郎旦》,一為《義勇辭全》,一為《長生殿》(尚有《三國志·挑袍》折),《長生殿·彈祠》即徙此出?!笨梢娯浝蓛毫鱾飨聛淼那坎⒉凰愣?。
這時的貨郎鼓是一種不可或缺的道具,或曰作為一種樂器出現在荒村驛站。人是舊年的人,風已不是舊年的風,透過雕花的木格窗欞探聽一折屬于民間的傳奇。技巧或者說唱的方式并不重要,張三姑在發覺年輕的千戶大人酷似十三年前的李春郎時,偷偷告訴了李彥和。李彥和心中一驚,自己造下的孽豈能不知?只是尚且不能確定那是不是自己分離多年的骨肉。張三姑是李家的奶媽,也是整個事件的見證人,風霜雪雨,一家人天涯別離,她最適合講述人的身份。
轉調貨郎兒,相當于事件的起承轉合,先從故事的開頭講起。長安秀色,一派太平景象,車如流水馬如龍,竟讓千戶大人聽得如癡如醉。二轉貨郎兒,李秀才為色所迷,不顧夫人勸阻,一定要納水性楊花的女子為妾。怎知張玉娥并無嫁到李家的真心,一時間大娘子也氣得一口氣沒上來,魂飛瑤臺。
我仔細聽了《女彈》一折,張三姑唱到此時情緒已高昂,手中的貨郎鼓緊搖一陣,仿佛臨別時的凄風苦雨在眼前重現。張玉娥把李家的金銀財物收拾交給了奸夫魏邦彥,且定下計謀,讓魏邦彥在洛河邊尋一艘小船,假做艄公。風雨在繼續,慘劇在上演,魏邦彥摁住李彥和推落入水,又準備把張三姑也推進水里,這時岸上來了一些人,原來是拈各千戶大人路過,一家人被救。張玉娥和魏邦彥撐船落荒而逃。
命運的起承轉合往往也有潛藏的行跡。平日里駝子二叔和立秋大多在鄉間行走,田里的莊稼青了黃,黃了又青,似乎今天和昨天沒什么不同,但細微處肯定不一樣。昨天路過老河灘,一只灰灰的野兔站在河岸上,身后是幾只怯生生的小野兔,駝子二叔想要去攆,被立秋努努嘴止住了。下一次再遇見時,身后的幾只野兔已經是少年模樣,散落在兔子母親周圍。駝子二叔能看見立秋眼中的暖意,故意打趣說要不要也生一只小兔子。立秋屬兔,駝子二叔也屬兔,只是大了十二歲。當年他跟著媒人去立秋家相親,立秋娘倒沒說啥,立秋爹看一眼就下了逐客令。立秋知道,爹是為她好。不曾想過了幾年立秋爹娘害了癆病,爹前腳走娘后腳跟,只剩下立秋一個人,眼看日子就要過不下去了,還是駝子二叔照顧她。
駝子二叔待立秋好,他間或用貨品換一些雞蛋、鴨蛋給立秋補身子,立秋身上的衣衫也干凈利索。有了立秋,駝子二叔好像也有了奔頭,往往天不亮就從縣城上貨歸來,然后再把立秋抱到推車上,一人搖鼓,一人唱:“被子面繡紅花,生兒養女能持家;油鹽醬醋十三香,年年糧食裝滿倉;鉛筆油筆寫字本,學生能考一百分?!?/p>
《九轉貨郎兒》中李春郎似有發覺。原來十三年夢中見過的親人就在眼前,那一場燒紅半個長安城的大火,一直作為背景在夢中出現,眼看著父親被佯裝艄公的魏邦彥推進河里,卻不敢大聲哭號。一張文書一張紙,命運就寄托在拈各千戶的手里。老千戶死去,李春郎承襲了恩情也承襲了千戶之名。東方戲曲中似乎總有一種通病,就是所有人期待的大團圓結局?!敦浝傻芬参茨苊馑?,但未嘗不是一種溫暖與撫慰,讓流離安居,讓失散重聚,讓因有果,讓悲傷化為歡喜。
洛河圖,河圖洛書,洛河是黃河的支流之一。“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這句話是對于河圖洛書的最早記載,冥冥之中是否也有天意,織成了符合天人合一的玄機天書,體現出宇宙和人之間縹緲卻真實的緊密關系?一只貨郎鼓緊緊慢慢,搖落滿天星辰,也搖響了屬于老河灘獨有的歌謠。
十幾年恍然而過,駝子二叔鬢角生出濃密的白發,立秋也從一個還算標致的姑娘變成了婦人。臨走時,婦人立秋握著駝子二叔的手,眼睛里汪著一團暖意。立秋是滿足的,看遍了老河灘上的景色、老河灘上的人,熟悉了大地上的每一種事物。駝子二叔就是立秋的腿,立秋就是駝子二叔的眼,立秋只要一聽見叮咚的鼓聲眉眼就飛了起來,駝子二叔一聽見立秋唱清脆的《貨郎謠》渾身就充滿了力量。
駝子二叔在搖手中的貨郎鼓,緊一陣慢一陣,好像在等立秋的節奏。須臾,一陣蒼涼的笑,驚落田野、屋瓦、枯草上的霜。秋天到了。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