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雪

葉德慶

寒?風?頌

我穿上羽絨服出門

寒風知道我是來抵御它的

與它為敵

寒風是萬物的一種

它總是能夠找到失溫的地方

我想聽它到底說些什么

在一片林子里，或者曠野

或者河流上

它漸漸老去

我給寒風寫一首頌歌

靈魂是曠野中一株沒有被它打倒的草

河流上的冰是它的活化石

寒風糾集一幫子寒風

我穿著一件羽絨服

有一萬只鳥在保護我

好久沒有畫畫

狼毫緊緊地抱在一起，害怕我

再次把他們投入黑暗之中

好久沒有研墨

太長的年代把白的說成黑的

我畫過黑牡丹、黑蝴蝶、黑貓

原諒我，那些白色的事物

白云、白鷺、白天鵝，我

只能畫出你們的陰影部分

和一部分褶皺

我的狼毫是白色的

宣紙也算是白色的

唯有我的語言墨分五色

江南多年無雪。有些落在山里

再也沒有出來。前幾日我在山中

看見一位僧人進屋，一手提著百衲衣

一手脫帽，撣了撣肩上的空氣

僧人看見雪，我看見僧人撣雪的樣子

雪肯定是來過。要不然梅花怎么開的

僧人的窗口掛著一雙草鞋

準備綁在布鞋上防止打滑

掃帚是僧人自己編的，加一些竹枝

清理香客來去的路。另外砍一根竹竿

打樹上的雪，擔心砸到香客

早上井邊有薄冰，零度

地上打霜的小青菜，毛茸茸的

劈柴的師傅口里吐著白氣，咔嚓咔嚓

斧子休息的時候，刃口的光，陰沉

四周已經下雪

僧人下山的時候把百衲衣挑在肩上

回到山頂，又穿上百衲衣

梅花已經開了一瓣、兩瓣，雪不遠了

經過一條長江支流，過川黔界河

順著山路盤旋，懸崖峭壁上

皆有人家。白白的墻

山下往山上看，像散落在高山的羊

顛簸嚴重的車，名副其實的

羊腸小道。把腸胃翻了幾遍

抵達山頂，川黔分界處

草棚一間，三個村民，一條狗

真正的山大王，保存至今

這個村很小，小到如一口碗

山上有一塊石頭，中間有碗大的凹槽

遇到大旱，這口碗里都有一碗水

從古至今，沒有干涸

這個村的地理名字：一碗水村

一碗水端平，過去流落在此的臣子

始終懷著對老天的請求

黔西北的山不高

背酒的人個子也不高

都是生活的擔子給壓低的

種的高粱不高，離天太近

紅纓子，在太陽的眼皮底下

河水細長細長的

像一條系在背簍上的繩子

背負著大醉一場后的早晨

太陽和月亮是布衣人的耳環

掛在木樓的東邊和西邊

小娃娃背在女人的身后

蝴蝶和草木一起制造山風

不是沒有高山

雪山坐落在四川那邊

不是沒有大河

神水從云南那邊流過來

都是一步之遙

雞鳴三省，隱藏在時間里

古道隱跡，更古老的寺廟

毀于貧窮

山比路高

比路更低的是河流

比河流更低的是一條沉船

已經爛了，壓著一塊石頭

不讓漂泊。船頭翹出水面

如果想了解一條河流

去找這條河流的母親

冬天的觀音寺河回到山里

那個搓衣淘米的人

走到河床的一半

那里有一塊露出肩膀的石頭

彎腰，擺動，起伏

一只木盆在水中打轉

回流的魚已經長成中年的腰身

再往山里去是溪水

觀音寺河的上游

石頭一輩子沒有走出大山

還有嫁到山里走不出來的女人

草木之間，隔著一些悲憫

寂靜是平等的

月光灰白，觀音寺河的水

是從天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