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五首

自明

我的家鄉，冀中平原

定州、安國、清苑、安平、高陽一帶

許多村落里都有廢棄的地道

作為戰爭時期的防御工事、避難所

有的因雨水坍塌，沖刷出白骨

有的人工回填，余下一段，當作地窖

儲藏瓜果、紅薯。再后來有了冰箱

就全部廢棄了

有兩處規模較大，一處成為影視基地

水泥加固后，設立檢票處

并備有敵我兩種軍裝，供游人參觀留影

另一處，毒氣彈造成的致幻和窒息

仍令人如置身噩夢，喘不過氣

清明時節，少年人前去掃墓、祭奠

這些遺址，曾創及大地的神經和骨髓

故鄉的田疇，每年至少悸痛一次

儲存馬鈴薯的地窖，是一個廢地道的入口

比地窖的深度長一百倍，或者更多

天性愛冒險的堂哥，在一本

名叫《地道戰》的連環畫指引之下

決定到最深處，一探究竟

事實上里面是一座被打掃過的

——?舊戰場。應該有的血跡

尸體、電臺、武器裝備

和衛生員配備的急救包，都不在了

只有泛黃的，跟村里人皮膚顏色相似的沙土

沒有人知道堂哥是怎么找到的

一只銹成疙瘩的手榴彈，和八顆子彈

十一歲的堂哥成了同齡人里的英雄

上級聞訊前來收繳，堂哥瞞報子彈兩顆

埋藏五十多年的銅合金彈殼

稍加打磨，金光燦燦

堂哥用鐵錘敲擊，想取出彈殼里的藥

子彈爆炸，炸斷三個手指

一場未打掃干凈的戰爭殘余

讓本該射向敵人的子彈

命中堂哥。他不知不覺

充當了自己的敵人

九十多歲了

還在用力地活著，她不想被火化

她不貪戀人世，她不能再哺乳

她只是想讓一項證據的壽命更長一些

剜掉的乳房，埋在村外墓園

她（是她，而不是它）先于一具軀體死去

她先于她的兒子死去

她在一個民族分娩之前死去

她營養著故鄉的莊稼

她讓一個國家的苦難具體而深刻

如果昆侖山被剜掉……

如果富士山被剜掉……

如果落基山被剜掉……

如果阿爾卑斯山被剜掉……

人類，將面臨怎樣的疼痛

坦克的海拔永遠高于一座城池

并蔑視一切高于其自身的建筑物

榴彈炮、重型機槍、狙擊步槍

彈道導彈、反彈道導彈、反反彈道導彈

反反反彈彈彈道導導導導導彈……

斷墻里裸露的鋼筋，身體的橫斷面

住宅樓、幼兒園、人民醫院的骷髏

——?城市的暴尸，一個文明

給予這個世界的最野蠻的貢獻

從二十年前、三十年前……

或者更早的時候說起

喀布爾一次次歸零、重置、格式化

連同書包一起被埋葬的男孩

請不要發芽，請不要在報紙上刊登他的遺像

請燒一本詞典致奠，把和仇恨相關的詞匯

全部撕下

一聲令下，眾人四散

各自尋找隱身處

按照既定規則，搜尋者必須找到

一個替身，才能轉換身份

他在簡略搜尋無果后，直接回家了

那天下午，所有潛藏者主動暴露

像一次集體繳械，在面面相覷中

他們一邊自我俘虜，一邊自我解放

違反規則的人已提前長大

提前陷入孤獨。他希望找到

一個為他打開世界的人

他希望被全世界找到

他照鏡子，用右手中指捋了捋眉毛

又后退兩步，回旋身，看看自己的輪廓

一把明晃晃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