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傳統研究通常用小說中的“鉛筆盒”來區分香雪和鳳嬌們,因為它是作為學習的工具,是知識與學問的象征。但實際上,不管鐵凝怎樣刻意崇高化“鉛筆盒”,我們依然能找出這個“寶盒子”的虛榮特征,直至連環畫和電影改編的《哦,香雪》,“鉛筆盒”才逐漸走出模棱兩可的存在,香雪也才穩穩的被定位為:追求學問、渴望現代文明的農村覺醒者。
關鍵詞:哦,香雪;鉛筆盒;連環畫改編;電影改編
“文具盒”如何解讀,不僅直接關乎主角香雪形象,還決定著小說本身的社會價值和意義。一個從不撒謊的善良單純女孩香雪,愿意為一個“鉛筆盒”付出巨大的物質(家里積攢很久的四十個雞蛋、徒步走三十多里夜路)和精神(走夜路的恐懼、還要編造一個母親不忍責怪的謊言)代價,是源于“物質和虛榮”還是因為“知識與學問”,這是截然不同的概念。盡管小說中,鐵凝有意把“香雪”和“鳳嬌們”區別對待,將“鉛筆盒”向“知識、現代文明”上靠攏,但也無法遺存在讀者心中的兩大疑惑:一是香雪為什么明明有獨一無二的木質鉛筆盒后要追求“鉛筆盒”?二是不惜一切代價換來的“鉛筆盒”被拿來做了什么?根據這篇小說改編的電影以及三版連環畫《哦,香雪》是怎樣處理“鉛筆盒”模棱兩可的虛榮化特征、如何將這個“寶盒子”光明、崇高化,又是怎樣借助連環畫和電影不同媒介形式成功地將香雪打造成一個追求知識與學問、向往現代文明的時代榜樣,是本文主要分析的問題。
一、鐵凝與《哦,香雪》:搖擺的“鉛筆盒”
小說《哦,香雪》發表于1982年,以一種清朗、明靜、細膩委婉的基調橫空出世,不刻意設置驚心動魄的懸念,也沒有強烈的宣泄語言,只用詩意般的話語展開故事的敘述:火車開進了潛藏在大山深處偏遠山村臺兒溝,一分鐘的停靠時間就打破了山村以往寂靜、落后、孤獨的封閉式生活,古老鄉村也就擁有了接觸城市的可貴機會,中學生香雪為了換回塑料鉛筆盒毅然踏進火車,孤獨歸途終和村中那群善良、淳樸、單純姑娘們團聚。這種突如其來的優美情感沖擊,如一股清流般出現在被熱情哭訴的“傷痕文學”和努力挖掘人性的“反思文學”所霸占的80年代初,即刻受到廣泛的關注和肯定。孫犁先生在小說一問世就進行極力贊美:“這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詩,它是一瀉千里的,始終一致的。這是一首純凈的詩,既是清泉。它所經過的地方,也都是純凈的境界。”[1]這就率先奠定了這篇小說的格調:“真善美”“詩情畫意”和“至純”。作家本人鐵凝也接受這種說法,她在談起小說創作初衷的時候曾說:
我還是懷著一點希望,希望讀者從這個平凡的故事里,不僅看到古老山村的姑娘們質樸、純真的美好心靈,還能看到她們對新生活強烈、真摯的向往和追求,以及為了這種追求,不顧一切所付出的代價。還有別的什么?能感覺到生活本身那叫人心酸的嚴峻嗎?能喚起我們年輕一代改變生活、改變社會的強烈責任感嗎?也許這是我的奢望。[2]
在鐵凝那里香雪和鳳嬌們是鄉土文明的結晶,她們淳樸善良且熱情美好,尤其是香雪奮不顧身換“鉛筆盒”的行為,代表著落后山區朝氣蓬勃的青年人對美好生活的尊敬與期待,以及努力奮斗與迫切融入先進文明的愿望。年輕一代應該向她們學習,承擔起改變社會生活環境的責任。
為了凸顯鄉村青年對現代文明的追求,作家通過“鉛筆盒”有意將臺兒溝的姑娘們分為“香雪”和“鳳嬌們”,一雙雙探究的眼神從窗戶洞察火車內部世界時,鳳嬌們看到的是乘客頭上別的金圈圈、比指甲蓋還小的手表,香雪卻怎么也“看不見”,她看到的卻是“皮書包、塑料鉛筆盒”;姑娘們紛紛換來了發卡、紗巾、尼龍襪,而只有香雪奮不顧身地換來一個自動鉛筆盒,這“也許就因為香雪是學生吧,是臺兒溝唯一考上中學的人”[3]40。“鉛筆盒”作為知識和學問的象征,也就使得“香雪”作為追求文化、渴望現代文明的農村知識青年,與只向往外在物質的鳳嬌們形成鮮明對照。正如評論家白燁先生所說:
一個山村少女因為想拿雞蛋換一個自己心愛的鉛筆盒而被火車帶走了,從而使自己吃了一次平生未有的徒步30里夜路之苦。愿望委實不大,但又多么的莊重、堅定;所得也微不足道,然而她又是何等的自得和歡欣。假如我們把她的行為理解為對自己的信念(那怕是微小的)的堅韌追求,也理解為她對由學習文化所帶來的新的生活的熱望所作做出的努力,那么,我們就會感到她的行為是多么難能可貴!她的精神多么值得贊美!一列火車,使我們看到了沉寂的山村所發生的變化;一只鉛筆盒,使我們看到了洋溢著青春氣息的農村青年的積極人生追求![4]
可以認定的是作家和評論家們有意肯定香雪不顧一切換鉛筆盒的態度,使讀者們意識到這個落后鄉村知識少女只是迫切的向往“知識文化”和現代都市文明,畢竟香雪換回的是“鉛筆盒”,是學習工具,不是鳳嬌們的發卡和紗巾。“鉛筆盒”代表著落后山區朝氣蓬勃的青年人對知識文化的珍愛和崇敬,是對現代文明美好生活所做出的努力體現。
但不管如何美化香雪換回的“鉛筆盒”所攜帶的美好象征意義,也不能完全掩蓋香雪追求這個“寶盒子”所蘊含的虛榮特征:一是因為我們都知道香雪原本就有鉛筆盒,她的鉛筆盒是“當木匠的父親為她考上中學特意制作的,它在臺兒溝還是獨一無二”[3]40,可當她去公社上學后,她便覺得小木盒“和同桌的鉛筆盒一比,為什么顯得那樣笨拙、陳舊”[3]40。小木盒“在一陣噠噠聲響中有幾分羞澀地畏縮在桌角上”[3]40,正如香雪在同學們一遍遍地“文具盒”盤問下羞恥地意識到貧窮帶來的不體面和不光彩。這讓香雪極度想擁有那個自動鉛筆盒,在未踏上火車之前香雪就曾兩次追求過“鉛筆盒”,一次是她盯著同桌的鉛筆盒,猜想它的價格到底要用多少個雞蛋能換來,但是她隨即又想到雞蛋是娘辛苦攢下的不應該用到這上面,但很快這場腦海風暴便以“鉛筆盒”勝利結束了,因為它“那誘人的噠噠聲老是在耳朵邊響個沒完”[3]40。還有一次便是香雪向火車上的一位中年婦女打聽自動鉛筆盒,可還沒等乘客回答,火車已經啟動了,為此香雪還追著火車跑了好遠。而當終于換來那盒子后,香雪的反應卻是:
她又打開盒蓋,覺得應該立刻裝點東西進去。她從兜里摸出一只盛擦臉油的小盒放進去,又合上了蓋子。只有這時,她才覺得這鉛筆盒真屬于她了,真的。她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學時,她多盼望她們會再三盤問她啊![3]41
在這里,香雪身上隨身攜帶的擦臉油使得香雪和“鳳嬌們”身份重疊,因為擦臉油和發卡、絲襪、香皂同屬于單純的外在物質品,本身并不攜帶“文化知識”的因素,放入擦臉油的鉛筆盒卻給予香雪無盡的安全感,讓她覺得鉛筆盒這才真正屬于她;她得到鉛筆盒后的第一想法也不是如何努力學習,而是想要同學再三的盤問她。其后才想的是該怎么和家里交代,于是她想“也許現在應該騙娘吧”[3]42,她要讓她母親相信:“這是一個寶盒子,誰用上它,就能一切順心如意,就能上大學、坐火車到處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再也不會叫人瞧不起。”[3]42至此“鉛筆盒”徹底完成她對香雪的蠱惑:由貧窮的羞恥心帶來的自卑和虛榮,僅是為一個小小的塑料鉛筆盒,一個從來不撒謊的山村少女用掉家里積攢許久的雞蛋、冒著30里夜路的風險,還要用上她17年不騙人的好信譽。
二、連環畫改編與《哦,香雪》:
逐步的合理化“鉛筆盒”
小說《哦,香雪》有三版連環畫改編:《故事畫報》在1984年第6期發表了由谷月改編、畫家王玉琦繪畫的連環畫《香雪》,該版本共有40幅畫;《富春江畫報》1984年第12期發表了由張萬里改編繪畫的《啊,香雪》,由24幅畫文組成;1985年6月,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了由侯豫立改編、王玉琦繪畫的《哦,香雪》,此版本是二十四開64幅圖文,并榮獲第三屆全國連環畫評獎繪畫三等獎。以圖像敘事的連環畫改編者們注意到了小說中“鉛筆盒”的蠱惑作用,也意識到了“香雪”處在“向往知識與文明”的正面地位與“虛榮心驅使”下的物質化負面陰影的交叉處,如何運用圖像和腳本對“鉛筆盒”的追求更加合理化,三版改編者作了不同的努力。
(一)《香雪》與《哦,香雪》:“鉛筆盒”從無意識到有意地光明化處理
連環畫《香雪》由40幅圖文組成,其中1-32是黑白水彩,33-40是彩色,后出版彩色水彩連環畫的《哦,香雪》沿用并擴充了以上所有圖畫,這是因為這兩版的繪畫都出于畫家王玉琦,因此在畫風、手法上保持了一致,不同的是腳本的改編、色彩以及篇幅長度。在連環畫《香雪》中,香雪還不曾擺脫“鉛筆盒”追求下的虛榮因素。該版本中的香雪在換鉛筆盒之前也有一次追火車的經歷:“一天,香雪被車內的一只塑料鉛筆盒吸住了,竟不知不覺地跟著緩緩啟動的列車跑,直到被甩在站臺的盡頭,她多么想得到一只這樣的鉛筆盒啊”[5]47:25圖文(如圖1),這是因為香雪的同學“用鄙視的目光看她,譏諷她的家鄉又小又窮”[5]47:27圖文,(如圖2),香雪意識到臺兒溝的貧窮使得同學們瞧不起她,瞧不起她的鉛筆盒,于是她迫切想要一個鄰桌噠噠作響的鉛筆盒,香雪換來鉛筆盒后雖然沒有放進去有爭議性的擦臉油,但鼓起她勇氣走夜路的卻是“同學們羨慕的目光”[5]封底:38圖文(如圖3),這些話語讓香雪冒險易物顯得不是那樣純粹。
擴充版的《哦,香雪》在“鉛筆盒”的處理上又少了許多爭議。首先是臺兒溝的姑娘們整體懂事,她們既不是小說中為了看火車顧不上吃飯著急打扮的女孩們,也不是連環畫《香雪》中為了早早迎候火車“只顧前奔,把老人們拉在身后”[5]的女孩們,而轉型哪怕是看火車這樣新奇的事,她們也要幫家里做完事,甚至突破原小說中臺兒溝姑娘們家長的“去勢”,而變為“她們有的還在極力說服母親,希望她破例能在這么晚的時候,放自己出門”[6]6(如圖4)。其次就是強化環境對香雪的擠壓:畫家連用六張圖像展現了臺兒溝唯一進入公社中學的姑娘——香雪,在學校里遭受同學們一遍遍審問“一天吃幾頓飯”“上學怎么不帶鉛筆盒”這些欺負性審問,也正是這六幅圖畫的鋪墊將故事推向高潮,香雪所遭受的委屈和心酸在圖5和圖6最為明顯,這兩幅畫面中香雪都是孤零零的存在,一個是呆呆地低頭輕摟一棵樹,一個是空蕩蕩教室里憂傷地孤獨靜坐,這里明顯地指出香雪是受公社女同學的排擠與遠離,以致于營造出一種香雪擁有了城里的“鉛筆盒”就不會被欺負,就能融入班級和同學們之中的錯覺。又刪去一些不利于香雪形象的心理,像小說中例如香雪面對同桌鉛筆盒“心再也不能平靜了”[3]40;或是攀比后的自卑,“可在這兒,和同桌的鉛筆盒一比,為什么顯得那樣笨拙、陳舊?它在一陣噠噠聲中幾分羞澀地畏縮在桌角上”[3]40;以及心動下的本能反應:“那誘人的噠噠聲老是在耳邊響個不停”[3]41,這些話語的被刪減使得讀書人香雪的形象少了攀比和虛榮特征。
此外,連環畫中多次運用空鏡頭美化臺兒溝形象,在這樣詩意的背景下,主角不辭勞苦換來的“鉛筆盒”只能使美、善、純的鄉村向現代文明靠攏。圖7中,女孩們討論著“北京話”的信息,畫面卻是插在地上穿著破爛上衣、掛著破舊帽子的稻草人,稻草人的最上方是那群高低不等的姑娘們的頭頂或脖頸,大小不一的石塊和破損的稻草人彰顯著臺兒溝的農耕特質。再如圖8,蒼茫灰黃的背景下,最遠處可以模糊地看到一個老者在牧牛,近景是一團散去的濃白煙氣,煙氣飄過直挺挺的火車信號桿,腳本中對臺兒溝和火車關系的背景式敘述彰顯了整個鄉村的封閉落后,隨后圖9中粉黃色的云彩下烏黑的火車呼嘯而過,腳本這樣寫道:“列車一頭扎進黑暗,把她們撇在冰冷的鐵軌旁邊,一切又恢復了寂靜,靜的讓人悵惘。”[6]18火車雖然扎進了大山,但僅給山里的姑娘們一分鐘的接觸時間,這樣一來,不管是張望火車的老人,還是欣喜若狂接待火車的姑娘們無形中都又被“火車”拋棄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香雪追求鉛筆盒的行為更像一位勇士,她不但是臺兒溝唯一能去公社中學讀書的人,還是第一個登上火車的村莊英雄。換來鉛筆盒后出現的溪流和末尾蓬勃荒草的描繪,這些自然景物的多畫面出現,渲染了文字的美感,也烘托了干凈美好的氛圍,更有意把主角所追求的鉛筆盒與“知識學問”“現代文明”等畫上等號。
(二)《啊,香雪》:純真環境下“鉛筆盒”的唯一化
張萬里編繪的《啊,香雪》人物造型憨態可掬,人物角色精神狀態純潔天真、服飾簡約樸素;場景設計和背景處理十分和諧,顯露出小說的詩意美;24幅圖文中交替運用遠景、中景、近景、全景、特寫,描繪了臺兒溝姑娘們的真善美,在這樣的鋪墊下,香雪追求“鉛筆盒”也只能是因為向往“知識與文明”。因此在一開始講述故事的時候,便將臺兒溝這些吃苦耐勞、懵懂的姑娘們整體提高到勤勞懂事的狀態:小說中臺兒溝的姑娘們為了迎接火車的到來,“她們心不在焉地胡吃幾口,扔下碗就開始梳妝打扮”[3]37,在張版連環畫中卻變成了“如今,小子們扔下碗就跑,姑娘們把頭發梳得烏亮”[7]30(如圖10)。這樣一來,這群認真打扮干凈的姑娘們在男孩子“不洗碗”對比下,顯得更加拙樸與純粹。
其次,張版改編中“鳳嬌們”的集體失聲將香雪變成整個臺兒溝的象征。小說中那個一眼便看到香雪“看不到”的金圈圈的鳳嬌消聲了,盡管連環畫中出現了一個聲音:“香雪,快走!看那婦女頭上別的金圈圈;她的手表比指甲蓋還小呢?”[7]30(如圖11),但聯系前后圖文這個不知名發聲的人物僅是勇敢拉住躲在人群后的香雪去看車里的人和物,而香雪也不必故意拒絕這些物質性的東西,她歡喜又擔憂他跟著給她傳遞新鮮信息的姑娘快速移動起來,她們歡樂地圍住那個年輕的乘務員,七嘴八舌地問個不停,更沒有人和乘務員有任何別的情感。改編本也刪去了香雪看見皮書包的反映,小說中為了得知自動鉛筆盒價格而追著火車跑許久的香雪,在連環畫中也變成“香雪膽兒小,話也少。但她有時也會抽空打聽:北京的大學要不要臺兒溝人啦,配樂詩朗誦啦。往往沒等人家回答,車就開了,她追著跑很遠也不罷休。”[7]31(如圖12)這就把原本行為有爭議的香雪光明化了,因為改編后香雪所打聽的皆是知識與文化。
此外,那些不利于美化香雪的動作和內在心理也都一一被隱匿了。像香雪的同學炫耀自己鉛筆盒時,小說中的香雪是在自卑中心動了,因為她意識到臺兒溝貧窮是不光彩的,她便在心里盤算著用家里的雞蛋換取鉛筆盒,而在連環畫中香雪面對公社中學充滿優越感的同學們一遍又一遍盤問,看著小木盒和自動鉛筆盒她想到的是“臺兒溝和外面的差距”[7]31(如圖13、圖14)中,前排女同學輕松愜意地依靠在后桌旁,面露嘲笑,而另一個雙手捧著臉的女學生更是滿臉高傲與不屑,在圖片的最左邊僅占五分之一位置的女孩低眉俯首神情黯然,她坐姿板正,雙臂壓著書包呈現自我保護狀,雙腳局促地依靠在凳子下,座位空間明顯狹窄于前排女學生,從她的神情動作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香雪在公社中學受到的排斥和擠壓,這也就為下文香雪換鉛筆盒做出合情合理的鋪墊。此外,香雪換回鉛筆盒后想的也不是第二天如何向同學展示,更不是放入一盒擦臉油,而是“仔細端詳它,小心地打開,再‘噠’的一聲將它合上。她笑了”[7]33(如圖15)。這樣一來,香雪的“鉛筆盒”就被徹底地光明化了,它沒有被拿來放入擦臉油,也沒有要和同學顯擺,而是渴望許久的鉛筆盒被她偶然換到了,尤其是最后群山環繞下一群天真純潔奔跑的姑娘們迎著英雄般高舉鉛筆盒的香雪將淡雅別致、詩意無窮的美感推向高潮。在這樣靈氣的環境下,香雪決不可能和“虛榮”這樣的詞產生聯系,只能成為農村知識少年勇敢追求現代文明的榜樣,張版連環畫也就完成了自己藝術感染青少年的使命,畢竟“連環畫作為主要給少年兒童閱讀的通俗讀物,對主題的表達應該更加鮮明,更加集中”[8]。
三、電影改編《哦,香雪》:
鉛筆盒的崇高化定性
電影版《哦,香雪》是中國兒童電影制片廠在1989年拍攝、1990年7月上映,并獲得1991年第41屆柏林電影節青少年影片藝術大獎,是由王好為導演執導,薛白、唐樺、杜麗等出演。實際上,早在小說發表后不久,作者鐵凝便有意將其搬上銀幕,并于同年6月便已著手改編。1983年,北京電影學院青年電影制片廠決定攝制影片《哦,香雪》,由文倫執導。經文倫、唐達成推薦,鐵凝與汪流、謝小晶合作改編電影劇本。由汪流寫劇本的初稿,鐵、謝二人負責改稿。1984年,在劇本基本定稿的情況下,青年廠導演鄭洞天的拍攝組,遭遇車禍致使導演、演員臉部受傷,拍攝中止。1985年,鐵凝、謝小晶、汪流合寫的劇本《哦,香雪》在《電影創作》第五期刊登。直到1989年,才由北影女導演王好為開始拍攝。
電影在風格與主題上呈現出與原小說基本一致的清新優美的詩意和朦朧感,除了延續原小說的人物與主要情節外,還增加了香雪和父親在河邊搬石頭開墾荒地,母親碾磨油、積攢雞蛋、主持家務等辛勤勞作,鄉里鄉親彈棉花、牧牛等農耕生活場景;父親在深夜為香雪打造鉛筆盒并雋上花朵,城里來的畫家為香雪寫生和小姑娘們采摘柿子等情節,這些情節內容的豐富既解決了電影時長嚴重不夠的問題又將原作中清麗、純凈、溫馨與親切的思想主題自然流露出來。
最為顯著的便是原小說中那個被同學嘲笑而導致自尊心受到傷害的香雪在電影中顯得格外從容淡定,面對同學尋問是否有鉛筆盒,香雪平靜地舉起父親制作的小木盒反問道:“那不是嘛?”[9]398而面對同學故意把塑料鉛筆盒弄得噠噠作響的炫耀表演,香雪既不像小說中不懂暗示的反應遲鈍者,也不是三版連環畫中自尊心大受傷害的弱者,而是大大方方地觀看同學的演示動作,并自豪地拿出作家為她做的人物畫像,而畫像被同學指指點點的時候,香雪才面露不悅,可這不快更多地是來自同學們對作家畫的批評,而并非直接來自于“鉛筆盒”帶給她的羞愧和心動。隨后,當香雪看到母親為她準備的白面大餅,高興的咬了一口,出門前想了一下就立即把餅包起來,去屋里換回黑饅頭,在學校吃午飯的時候別人邀請她吃點雞蛋和菜的時候,她不卑不亢、婉言謝絕,坦然平靜地吃著自己的黑窩窩頭和咸菜。在這些舉動的鋪墊下,香雪再去用雞蛋換鉛筆盒更多地是來自“偶然”和對現代文明的向往。
再就是,電影延續了連環畫中對香雪換“鉛筆盒”這行為本身所攜帶的歧義話語的刻意掩藏,例如原小說中的“趕快下去,趕快回家,第二天趕快上學,那時她就會理直氣壯地打開書包,把‘它’擺在桌上……”[3]41,“鉛筆盒”的“擺設”作用(向周圍同學炫耀)在連環畫和電影中均被丟棄。再比如在思考如何向父母解釋這一情節上,電影比連環畫更沉默:香雪直接不需要向父母解釋,更不需要想著如何說謊,打造成一種這些雞蛋是由香雪自己支配,不需要往家里拿回什么的視感,彷佛這里的“塑料鉛筆盒”不再是落后鄉村家庭承擔不起的物品,而是脫離出家庭沉重不堪的生活支出,刪掉了全體臺兒溝姑娘們做買賣的家庭責任感,電影中香雪和鳳嬌們都是自由的,她們不再需要“換回臺兒溝少見的掛面、火柴”,也不會因為自作主張換的東西是“發卡、紗巾,甚至花色繁多的尼龍襪”就要“冒著回去挨罵的風險的”[3]39。電影中的姑娘們做買賣的積極性在于衣服、鞋子、裝飾物的煥然一新,于是當香雪拿著40個雞蛋自作主張地換回“鉛筆盒”,也只能是她勇敢、大膽、有追求的體現,因為這里的所有姑娘們不需要對家庭負責柴米油鹽醬醋茶,更不需要向母親扯謊。
盡管換來的鉛筆盒在電影中也被放進去擦臉油,但電影前半段也鋪墊了香雪為了去看火車特意換的新鞋,以及后面和鳳嬌、朵兒們發卡、服飾的同樣變化,也就是說在電影改編中香雪本身就無需刻意回避這些外在物品的追求,她和鳳嬌、朵朵等姑娘們的行為更像是追求和城里人平等的生活物品,為了將鉛筆盒追求更加合理化,電影又從父親入手,讓香雪的父親在火車上看到擠滿貨車箱的大牛、小牛、黑牛、黃牛那樣,在虔誠注視的同時又流露出愛慕和渴望,不久便在家里搭個牛棚,多次幻想著“火車上那頭火紅的小牛”[9]407,父親追求耕牛,香雪追求鉛筆盒這是多么理所當然的事。到現在為止,“鉛筆盒”在電影中完成了身份的確認:“知識”的象征和“現代文明”的產物。因為作為學生的香雪在火車上看到的是書包,問乘客的問題也都是“北京的大學要不要臺兒溝人”,她在學校勇敢地回應自己有鉛筆盒,對于塑料鉛筆盒她更多地是驚奇和茫然,她的內心足夠強大以致于她毫不顧忌大口地咀嚼自己的褐色干糧和蘿卜干,她換來鉛筆盒后也沒有想如何給同學炫耀,于是換鉛筆盒這個行為是高尚追求的象征,是出于對知識、學問、文明的向往而非虛榮心作祟的舉動也就被定性了。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認定大眾對香雪這一正面榜樣印象的認可,有賴于小說在跨媒介傳播中,順應改革開放初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轉變的發展趨勢,將“鉛筆盒”更多地往“知識、學問、文明”上靠攏,而逐漸弱化其作為“物質、欲望、虛榮”的蠱惑行為。從香雪作為孤獨的個體被動地意識到自己貧窮,到成為象征集體農村青年主動追求更好生活的覺醒者,這些都離不開小說到連環畫、電影改編中“鉛筆盒”這一物象褪去虛榮特征走向光明崇高化的趨勢。可即便如此,這般刻意地美化香雪,我們依舊能隱約地感受到這個姑娘身上一些更為隱秘的東西,那就是公社同學盤問她的兩個問題,她已經不顧一切地追求到了其中一個最難掩飾的物質方面(鉛筆盒),那么精神方面(一天吃幾頓飯)是否早就和同學“一樣”了,耐人尋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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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史永杰,河南大學文學院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