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濤
不同時期香港銀幕上的租客故事,標識出曲折的現代化歷程,以及一段五味雜陳的文化記憶。
房屋,不僅是個人安身立命的所在,也是重要的社會空間之一。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從寮屋、唐樓到公屋、壋(音同蕩)房,各種形態的房屋構成了不同時期香港經濟、社會發展的縮影。棲身于這些房屋的租客與“包租”或業主之間的關系,是香港電影常見的主題。銀幕上的方寸空間,透露出香港的人情世故和世態萬象,為我們觀察香港社會提供了一個獨特而有趣的視角。
在中國早期電影史上,以房屋和租客為主題的影片并不鮮見。《十字街頭》(1937)中,趙丹和白楊飾演的角色寄居同一屋檐下,卻不曾謀面;直到兩人最終走到一起,才發現彼此竟是一板之隔的鄰居。《烏鴉與麻雀》(1949)是中國喜劇電影的杰作,從此奠定了租客故事的主題:面對房東的欺凌,租客們由逆來順受而逐漸覺醒,聯合起來斗爭,表達了左翼電影的社會批判。
抗戰結束后,英國恢復了對香港的殖民統治。隨著社會經濟秩序的恢復,大量移民涌入香港。1945—1950年間,香港人口從60萬激增至186萬,到1956年更達到280萬以上。短時期涌入的大量人口,讓房屋短缺成為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很多新移民不得不棲身于簡陋的寮屋,生存條件極為惡劣,發生連片火災的新聞不時見諸報端。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香港出現了不少反映住房問題的影片。《一板之隔》(1952)、《水火之間》(1955)等影片展現了小人物的求生之艱,透露出鮮明的社會關切和人文關懷。在集體主義的召喚下,同一屋檐下的房客從互不理解、齟齬不斷的陌路人,變成了相互扶持、共渡難關的朋友,在冷漠的資本主義社會,獲得了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

《危樓春曉》(1953)里的租客,涵蓋了戰后香港社會的不同階層。
最能代表20世紀50年代香港租客故事的影片,大概是粵語片《危樓春曉》(1953)。制作該片的中聯電影企業有限公司,是一家由進步粵語電影工作者發起組織的制片機構,奉行娛樂與教育并重的制片方針。《危樓春曉》的故事發生在一座即將被拆掉的唐樓中。租住在這里的房客,涵蓋了戰后香港社會的不同階層——出租車司機、教師、小販、舞女等。站在租客對立面的,則是為富不仁的大班黃及其背后的業主。
影片以知識分子羅明的視角展開。他既是一名對勞工階層抱有同情的作家,又是唐樓業主的侄子。影片的線索之一便是羅明如何選擇自己的立場:是站在底層大眾一邊,還是站在剝削者一邊。影片結尾,風雨吹襲下的唐樓成為危樓,經過一番洗禮的羅明與租客打成一片,相互扶持,在危機中迎來新生。《危樓春曉》中那句著名的臺詞——“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幾乎成了50年代粵語片精神的寫照。
撫平60年代后半期的社會動蕩之后,港英當局采取了一系列舉措,試圖緩和社會矛盾。1971年麥理浩擔任港督后,大力推動基礎設施建設,大批公屋在沙田、屯門等新市鎮拔地而起。70年代,一部以租客為主題的影片大獲成功,不僅生動反映了港人的文化心理,而且推動了粵語片的復蘇。這部影片就是楚原導演的《七十二家房客》(1973)。當同名舞臺話劇在香港上演大受歡迎時,楚原敏銳地察覺到該劇與時代的微妙共振,將其搬上銀幕。

《七十二家房客》抨擊了各種社會問題。
《七十二家房客》將背景設置為舊時代的廣州,一座殘破的院落中寄居著眾多租客,包括醫生、裁縫、小販、教師、舞女等,“包租”則是刻薄、貪婪的太子炳、八姑夫婦。為了出售地皮獲利,這對夫婦勾結警察及惡勢力,企圖驅趕租客。經過一連串烏龍事件,這對夫婦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最終落得兩手空空。
影片以地道的粵語拍攝,活靈活現地描繪了社會眾生相,以戲謔、嘲諷的口吻抨擊各種社會問題(治安惡化、通貨膨脹、警察貪腐),讓觀眾的情緒得到盡情發泄。坦率地說,《七十二家房客》在藝術品質和制作上并無過人之處,其取得成功的關鍵,或許就在于以“洶涌澎湃的新感性”映射現實,喚起觀眾對經典粵語片的記憶。不過,不同于50年代的《危樓春曉》,楚原在《七十二家房客》中追求的已不是社會寫實,而是社會諷刺,大量運用的夸張、挖苦、俚俗,令該片更接近胡鬧劇,而非正劇或悲劇。盡管如此,《七十二家房客》還是出人意料地成了一部現象級影片,力壓李小龍的《龍爭虎斗》,奪得1973年香港電影票房冠軍。
30多年后,周星馳在《功夫》中對《七十二家房客》的部分場景進行了戲仿。寄居在“豬籠城寨”中的各色租客,不乏深藏不露的功夫高手。憑借天馬行空的想象、“無厘頭”的風格橋段,以及略帶乖張的人物塑造,周星馳賦予傳統租客故事以“后現代”的意味。

左:《功夫》劇照。右:《籠民》劇照。
在70年代,隨著經濟高速發展,香港成為亞洲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區之一。房地產在香港經濟總量中的比重不斷增加,至90年代中期,已超越制造業、金融業,成為僅次于進出口貿易的第二大行業。然而,就在香港躋身亞洲最發達經濟體之列的同時,還有一群人棲身于狹小、擁擠的公寓,他們被稱為“籠民”。
《籠民》(1993)以強烈的社會關切和人文關懷,將鏡頭對準香港摩登都會的另一面,為90年代的香港留下一段不無悲情、苦澀的影像記錄。影片的故事發生在一所名為“華夏男子公寓”的破舊房子,這里的租客是被香港現代化進程拋在身后的弱勢群體:老無所依的長者、耍猴的街頭藝人、刑滿釋放人員、吸毒者、身份卑微的外籍勞工。
導演張之亮以令人驚嘆的長鏡頭和復雜的場面調度,逼真展現了公寓空間的逼仄和“籠民”的生活。居住環境惡劣,但“籠民”倒也能在互相幫扶中平靜度日,直到一紙收樓的律師函,打破了他們原有的生活軌跡。影片對殖民時代香港的政治生態做出了委婉的批判,兩名議員聽到“籠民”的抗議,在媒體的關注下,決定與“籠民”共度72小時。諷刺的是,他們的舉動不過是惺惺作態,一名議員只會夸夸其談,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另一名議員則與既得利益集團沆瀣一氣。影片結尾處,“籠民”們被強行驅離,他們在籠中無助的呼喊,不啻是對殖民時代香港住房問題的控訴,令人動容。
《籠民》獲得成功的原因之一,在于一眾演員出色的表演。喬宏、谷峰、泰迪羅賓、黃家駒、廖啟智等新老搭配的演員陣容,生動演繹了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不著痕跡地展現了人物從猶豫、動搖、怯懦,到團結一致反對業主收樓的心理變化。在香港的商業制片體系下,《籠民》的出現可謂一個異數。就是這部沒有多少噱頭,也沒有一線明星參演的冷門影片,成為第十二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大贏家,擊敗了《阮玲玉》《92黑玫瑰對黑玫瑰》,贏得分量最重的最佳影片,張之亮也榮膺最佳導演獎。
90年代末期后,受到亞洲金融風暴和非典的影響,與房地產高度捆綁的香港經濟一度低迷不振。不斷攀升的房價,令大量中低收入者望而卻步,就連公屋也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在新世紀以來的很多影片中,一種新的房屋形式——壋房,開始出現在銀幕上。那些無力承擔高額租金的租客,只能棲身于被層層分隔的尺寸之地,“家”或住所的概念,不過是一個床位而已。

《一念無明》海報。
在《一念無明》(2016)中,遭受躁郁癥折磨的主人公,居住在一間只容得下一張床的壋房。逼仄壓抑的空間,恰好成為主人公內心世界的外化,透露出糾纏著香港的社會頑疾和精神痛苦。2021年的小成本影片《濁水漂流》,以一群無家可歸的邊緣人為主角,他們甚至無力承擔壋房的租金,只能在露天搭建的簡易木板房中容身;即便如此,最終還是逃不過被驅離的命運。在這個意義上說,《濁水漂流》幾乎就是一部新世紀的《籠民》。
香港銀幕上不同形態的房屋以及形形色色的房客,衍生出無數可悲、可喜、可嘆的故事,從“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集體主義,到嬉笑怒罵的社會諷喻,再到悲情而徒勞的抗爭,不同時期的租客故事被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標識出一段曲折的現代化歷程,以及一段五味雜陳的文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