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永

【摘 要】20世紀中國革命中的土地改革,從經濟、政治與文化三個方面深刻影響了當代中國的鄉村社會。不過相較于社會文化影響的持續,土地改革的經濟政治影響都具有一定的時空限度。經濟上,土地改革確立的生產秩序因與革命政治理念的相悖被提前終止。政治上,土地改革建構的以農會為中心的權力網絡,延續了傳統鄉村的自治狀態。在經濟與政治上,土地改革實現的是資源轉換而非制度重建。相較而言,在社會文化上,土地改革經由階級劃分建構起來的個體身份政治化,為后來的制度變革提供了心理基礎。因之,土地改革更為持續的影響,是在建構政治化社會分類體系的基礎上重塑了鄉村的社會文化。
【關鍵詞】土地改革;生產發展;政治動員;社會文化
【中圖分類號】K27;D23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6644(2022)02-0089-14
20世紀的中國革命,被毛澤東稱其為“農民革命”。1927年中共革命重心轉向農村之后,土地問題就成為其主要關切。其間雖因政治形勢多變,中共解決農民土地問題的具體方式在不斷調整,但以土地改革實現“耕者有其田”的訴求基本未變。中共主導的土地改革,主要著眼于農民在經濟和政治上的翻身,這點自其早期關注農民問題伊始就非常明確。如在1925年2月,中共中央就強調,開展農民斗爭要從經濟和政治兩方面入手。此后中共主導的歷次土地改革,基本遵循了這樣的雙重目標訴求。因之,學界在討論土地改革的歷史影響時,多從經濟和政治層面展開,并有了“經濟”的土地改革和“政治”的土地改革之說。
毋庸諱言,土地改革對當代中國農村經濟政治的發展確有深遠影響。不過學界近年來的研究也發現,既往對土改經濟政治效應的分析,仍有可討論之處。如有研究認為,土改對農村原有生產要素的沖擊,滯緩了土改后的農業生產發展。不僅如此,土改對農民財富觀念以及農民心態的影響,也表明它并非是純粹的經濟政治變革,還有深刻的社會文化意義。然而相較于學界對“經濟”土改和“政治”土改的關注,土改在社會文化層面造成的影響,迄今較少系統的分析。“社會文化”土改的缺失,也是中共革命史整體研究狀況的反映。有學者認為,多年來的中共黨史研究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革命的“意識形態特質”,以致中共在革命過程中造就的獨特政治文化,很少進入學界視野,而這種政治文化對革命的影響“絕對不可小覷”。土改研究亦是如此。從現有的討論看,土改因在多個方面重塑了農民的社會認知,其在社會文化層面的影響絲毫不弱于經濟政治,甚至更為持久。鑒于此,本文擬在檢討既往土改研究的基礎上,嘗試探討從社會文化維度拓展土改研究的可能與必要。要說明的是,本文無意否定既往研究所強調的土改的經濟政治意義,僅意在揭示土改于經濟政治之外產生的社會文化影響同樣值得關注,進而為拓寬土改史研究的視野略盡綿力。
一、“經濟”的土改及其限度
在既往的土改史研究中,經濟效應的問題很早就受到了關注。學界的討論主要集中在土地制度變革、農業生產發展和財政稅收三個方面。
關于土地制度的變革,多數研究認為,土改廢除了封建土地所有制,以“耕者有其田”的方式建立了農民土地所有制,具有較強的革命意義。考慮到土改確實改變了鄉村原有的地權結構,這樣的認識不無道理。不過在討論土改與土地制度變革的關系時,有兩點需要注意:一是實現“耕者有其田”并非中共自始就有的土地政策訴求;二是中共推動的土地改革雖然重塑了鄉村地權結構,卻并未改變土地私有的基本屬性。這兩點,在既往的土改經濟效應研究中,是較少被注意的。
實現“耕者有其田”多被視為中共推動土改的主要訴求。但事實上中共在關注土地問題之初,并未將“耕者有其田”考慮在內,當時的訴求是土地國有,并視其為消滅“封建遺跡的最堅決最徹底的方法”。中共在其領導的蘇區土地斗爭中,也踐行過土地國有的政策。不過受共產國際以及現實斗爭條件的影響,中共的土地國有政策并未堅持太久。從1931年承認土地私有開始,此后中共推動的歷次土改,都以尊重農民土地所有權為基本制度基礎。
1950年的新區土改,同樣保留了土地私有制。當年6月政務院頒布的土改法規定,土改后的農村“實行農民的土地所有制”,也即實際上的私有制。因此,劉少奇在向政協會議報告土改的理由時,雖然強調了土地占有的不合理,但并未將其歸因于土地私有制。當然,從劉少奇的報告看,此時中共推動土地改革的目的不再是“單純地為了救濟窮苦農民”,更有發展農業生產的考慮。而從以往的經驗來看,無論政治動員還是生產發展,土地私有都更具優勢。
農民土地所有制的確立,意味著執政后的中共延續了原有的土地私有政策。不過從早年中共革命者對土地國有的追求來看,他們意識到了傳統中國的土地制度雖可稱為“地主階級封建剝削的土地制度”,但其最根本的特征還是“私有”。因此,早年的革命者反復強調,不廢除土地私有制,就很難徹底解決農民的土地問題。土改結束后農村出現的社會分化,在印證上述判斷的同時,也表明土地私有制的延續確實很難改變漸趨集中的地權變動軌跡。
私有土地制度的延續,使土地改革沒能改變既往農村的家戶經營模式。土改結束不久,農村常見的土地買賣、租賃和雇工經營等現象就再次出現。在較早結束土改的東北地區,1950年之前就有少量農民因為缺乏勞動力和生產資料或是疾病災害等原因,開始出賣或出租土地。1948年和1949年,山西武鄉縣也有6個村合計139戶出賣了土地。無論出于主動或者被動的因素,土地買賣的結果都是地權的再次集中。與此相應,那些被迫出賣土地者則只能選擇出賣勞動力,雇工經營隨即又出現。在1951年的黑龍江省,就有不少地方開始出現了雇工經營現象。由于雇工與否是土改階級劃分中富農與中農的主要區分標準之一,因此可以認為這種經營方式在土改結束后的重現,意味著保留了私有土地制度的土改無力改變既往農村發展的歷史邏輯。
相較土地制度的變革,土地改革與農村經濟發展的關系,歷來都是土改經濟史研究的重點。20世紀80年代,就有研究者強調土改是“社會生產的推進器”,也有研究者力主將“土改史寫成經濟史”。總體而言,這些學者認為土改推動了“農村生產力的大解放”“農村經濟的大發展”和“農民生產積極性的大提高”。近年來一些圍繞土改后農村借貸關系變化、新中農崛起和新富農產生及其經營方式的研究,都直接或間接揭示了土改給農村生產發展帶來的積極影響。
盡管既往學界對土改與農村生產發展的認識,近年來逐漸受到挑戰。但由新老區農村土改后的調查來看,土改后的生產發展還是普遍的。如東北局的調查顯示,當地農民的生產生活在土改后多有改善,并具體反映在車馬的大量增加和余糧的相應增多上。華北地區新老區農村的生產水平在土改后也有明顯提高,其中老區達到戰前的83%,新區達到戰前的60%~70%。類似變化也出現在了較晚開始土改的湖北、湖南兩省。湖北省12個受調查鄉中,農業生產和農民收入都有顯著提高,土改后的新中農更因生活改善而成為政治的核心人物。湖南在湖區、山區和丘陵區9個鄉的調查發現,各種類型地區土改后的農業生產和農民生活都有改善,其中1953年的人均年收入已較1952年增加了6.55%,湖區和山區的增幅更分別達到9.38%和12.27%。
由上可知,既往學界對土改與農村生產發展的討論,有其事實依據。但要指出的是,作為客觀后果出現的生產發展,與土改之間并無必然的邏輯聯系,因為農村社會形勢的穩定,本來就有助于生產的恢復和發展。正如有研究者指出,中共雖然在土改斗爭中強調了“翻身生產”的邏輯,但農民由“翻身”到“生產”的轉換,并非是一個邏輯自洽的過程。這說明既往的土改經濟史研究,可能過高估計了土改對農村生產發展的影響。
事實上,無論土改對農村生產發展的影響是積極或是消極,都不能單純依靠土改后的農村生產情形作判斷,因為這樣會忽略生產發展中的非土改因素。要討論土改和生產之間的關系,除作為結果的生產表現之外,還要關注如下兩個問題:一是土改后的農村生產發展是否存在瓶頸?二是這種生產發展是否符合土地改革的政策預期?
有關土改后的生產發展瓶頸,前述各種農村調查都有觸及。這些調查在強調土改后的農村生產發展之時,都指出經濟改善后的農民因為對農村發展方向存在困惑,產生了消極生產情緒。如東北經濟上升比較快的農民,就普遍苦惱“發了財有啥用”而生產消極,認為夠吃夠喝就行了。華北地區的富裕中農也因為不知道“繼續發展往哪里去”而不再有向上發展的動力。湖南省9個調查鄉的上中農也不愿將增加的收入用于擴大再生產。江西農村的新老富農,同樣產生了“得過且過”的思想。表面上看,農民的生產困惑主要源于農村的方向未明,實則是對“再土改”的憂慮。這說明土改以階級斗爭方式對農村財富的再分配,的確影響了農民發展生產的積極性。僅此而論,土改對農村生產的發展即使有所推動,亦有其限度。
關于土地改革的政策預期,按照劉少奇所述土改的“基本理由和目的”就是推動生產發展,生產發展自然在其政策預期之內。但不容忽視的是,土地私有制的保留又使中共在面對土改后的農村生產發展時出現了矛盾心態。在劉少奇的邏輯中,土改后的生產發展雖然造成了新的經濟分化,但整體上還是符合土改的政策預期的。因此,東北局和山西省委為了應對經濟分化而突破土改確立的經濟秩序的想法,才會遭到劉少奇的反對。不過劉少奇顯然忽略了一點,即土地改革不僅僅是或者主要不是純粹意義上的經濟變革,也是社會政治革命。土改確立的生產秩序雖然推動了生產發展,也符合土改的經濟訴求,但是新的社會分化的出現使其背離了中共革命的政治期許。正源于此,劉少奇的認識很快為毛澤東所否定。
在毛澤東看來,以合作社的方式去動搖土改確立的生產秩序(私有基礎),不僅可行而且必要。 1951年12月,毛澤東在審閱《中共中央關于農業生產互助合作的決議(草案)》時,就強調“片面地提出‘發家致富’的口號,是錯誤的”。毛澤東對“發家致富”的批評,既扭轉了土改著眼于生產發展的目標訴求,也改變了土改后的農村發展方向。就此而論,中共雖然不斷強調過土改的經濟發展目標,但在土地私有的制度前提下,土改后的生產發展并不符合中共推動土改的政治期許。因為在中共主導的土地改革實踐中,無論是土地出租抑或是雇工經營,都是典型的剝削行為。而廢除剝削,正是中共推動土地改革的政治意義所在。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土地私有制的保留,使土地改革的經濟訴求和政治期許間產生了難以調和的矛盾,最終的結果是經濟讓位于政治。
土地改革與財政稅收的關系,是近年來開始為學界關注的問題。關于此問題的討論,大體有兩種思路:一是認為土地改革顛覆了傳統的賦稅征收方式,使中共實現了對鄉村社會的控制和資源汲取能力的實質性突破;二是認為中共推動土改的訴求之一就是解決財政困難,并據此提出了“財政土改”的說法。雖然這種提法遭到了質疑,但毋庸諱言,無論在戰時還是戰后,中共關注農民土地問題的著眼點除了政治動員,最大程度汲取物質資源確是其重要考慮。不過,這是否意味著中共領導的土地改革就是為了舒緩財政困難,仍有繼續討論的空間。
綜上所論,無論從土地制度的變革,還是生產發展和財政稅收的角度看,既往學界的土改經濟史研究,都有繼續討論的空間。換言之,土地改革的經濟意義雖不可低估,但前述三個方面的檢討顯示,土改的經濟后果亦不可高估。因為無論在制度變革、生產發展還是財政稅收上,土地改革的影響都有其限度。僅就土地制度的變革看,土地改革實際上只是地權分配的調整,并未觸動私有土地制度本身。正因此,土改后的農村生產雖有發展,但建立在私有制基礎上的發展,依循的恰是土改所反對的邏輯,這顯然不符合中共開展土地改革的政治期許。因此,“經濟”的土改實有其限度,一旦這種限度超出政治許可的范疇,對土改確立的生產秩序的再調整便不可避免。1951年啟動的互助合作,就是對土改確立的經濟秩序的突破。
二、“政治”的土改及其限度
既往學界有關土改政治史的討論,大多集中在政治動員和鄉村權力重構兩個方面。這也是中共開展農村革命的核心關切。早在1925年1月,中共四大通過的農民運動決議案就指出,中國革命的成功必須盡可能系統地“鼓動并組織各地農民逐漸從事經濟的和政治的斗爭”,并隨時隨地啟發他們的階級覺悟。毛澤東在1926年9月曾強調,鄉村農民“一起來便碰著那土豪劣紳大地主幾千年來持以壓榨農民的政權(這個地主政權即軍閥政權的真正基礎),非推翻這個壓榨的政權,便不能有農民的地位”。在彼時的毛澤東看來,政權斗爭就是農民運動的主要訴求。
毛澤東雖然將政權斗爭視為農民運動的主要訴求,但在革命戰爭的條件下,沒有農民的支持與參與,政權重構顯然難以實現。因此,如果說政權重構是中共開展農村革命的政治目標,那革命動員就是實現此目標的政治手段。換言之,農村革命的出發點必是先實現有效的政治動員。中共的土地斗爭策略也因之不斷調整,如1927年11月《中國共產黨土地問題黨綱草案》確立的土地國有政策,就是為了擴大政治動員范圍不得不在后來的實踐中調整為私有。因為中國鄉村的土地并非全屬地主所有,北方各省農村的中心人物就都是自耕農。在此情景下,土地國有勢必要同步沒收屬于自耕農的土地,從而影響他們參與革命的積極性。
土地政策隨政治動員需要而調整,既說明了政治動員本身的重要性,也表明了土地和政治動員之間的密切關聯。正因此,既往的土改政治史研究,首先便注意到了其所達到的政治動員功效。如有研究者認為,中共反復開展土改的目的之一,就是提升農民的政治熱情,激發他們參加革命的積極性。當然,相較普遍意義上的討論,近年來學界有關中共革命動員技術的分析更突顯了土改的政治性。如有研究者認為,作為土改重要權力技術之一的“訴苦”,既是中共形塑農民國家觀念的中介機制,也是其塑造農民政治認同的心理機制。
美國學者斯考切波認為,中國共產黨是一個典型的“大眾動員型政黨”,因為政治動員在中共革命中發揮了極為關鍵的作用。不過具體到土地改革與政治動員之間的關系,上述分析仍然有可討論的空間。如土地改革和政治動員之間是否存在必然的邏輯聯系?中共借由各式動員技術塑造的農民國家觀念抑或政治認同,是否具有持久效應?既往研究多如中共自身的認識一樣,強調了因土改而在經濟上獲利的農民都有參與革命的積極性。但有學者在華北地區的研究發現,農民會考慮參軍的潛在損失,更加強調“報”的公平性,他們不會因為土改分地就輕易參加革命而陷自己于戰爭的危險境地。
土改與政治認同塑造的研究也有類似問題。既往研究強調“訴苦”在農民政治認同塑造中的重要性,是因為他們認為“翻身”后的農民會因感恩而強化認同,這是他們支持并參與革命的心理基礎。不過也有研究者認為,農民訴苦動員中表達的認同式話語,并非全是階級化社會苦難模版的再現,而是接受、利用、改造、規避、沉默甚至抵制的多重選擇。其結果,就是經由訴苦建構起來的政治認同只能顯效一時,很難長久持續。
土改建構起來的政治認同的難以持續,確為之后的鄉村社會發展進程所證實。土改結束不久,作為土改“翻身”主要群體的新中農,就對中共倡議的“組織起來”興趣不大,覺得“這個國家好,就是組織起來不好”,更認為參加互助,是為了“拉幫”窮人。這說明,即使在那些較早經受革命洗禮的地區,農民的政治認同仍然受制于他們的現實利益考量,土改訴苦建構起來的政治認同不會自然延續到接下來的合作化運動中。
如前所論,政治動員雖在革命中扮演了關鍵角色,但這只是實現革命目標的政治手段。相比之下,鄉村政權的顛覆與重建更具目標意義。早在革命戰爭年代,政權問題就被反復強調。如1927年6月的中央通告指出,土地革命最必要的就是農民政權的斗爭;同年7月,中共中央又明確,政權爭斗的實質就是建設農會政權。正因如此,在已經開展過“靜悄悄革命”的華北地區,還是開展了以“鄉村統治階級”為目標的土改運動。概因中共推動的土地改革,并不局限于土地問題,更著眼于鄉村政權的改造,也即“土改當然要分配土地,但又不是單純地分配土地,還要著眼于根本改變農村社會結構、政治結構,亦即不僅要奪取國家政權,而且還要改造基層政權,要建立起一種有利于國家向現代化發展的新的、民主的、自由的社會關系”。
土改運動中的鄉村權力重組,是近年來土改政治史研究的焦點。有不少研究者認為,土地改革不僅有“改天換地”之效,更使國家權力滲透到鄉村社會。簡言之,就是土改成功重建了鄉村社會的基層組織網絡,抑或說中共借助土改實現了鄉村權力關系的重構。
如果以鄉村“統治階級”的受打擊情況來衡量鄉村權力關系的重組,上述討論確有其道理。因為在土改前的反霸以及和土改同時進行的鎮反運動中,舊有鄉村的“統治階級”大多遭到了政治打擊。但若從鄉村權力結構變動的視角看,無論是破舊還是立新,土改對鄉村權力網絡的沖擊都還有討論的空間。因為按照費孝通所述,中國鄉村實際上是一種帶有自治色彩的“長老統治”。雖然近年來也有研究者強調,傳統認識中的“皇權不下縣”之說自清代開始有所變化,但整體而言,土改前的鄉村與國家之間的關系確實是有隔閡的。正是在這一點上,土地改革雖然將鄉村社會納入了政黨政治的軌道,但在鄉村權力關系的重塑上仍有其限度。
土改在重塑鄉村權力關系上的限度,主要體現在破舊和立新兩個方面。在破舊上,中共以農會為主體建構的鄉村政權,在組織形式上保留了傳統鄉村的自治形態。因為1950年的土改法明確指出,鄉村農民大會、農民代表會及其選出的農民協會委員會,是改革土地制度的合法執行機關。時任中共陜西省委書記的馬明方在《關于陜西省土地改革和一般工作任務的報告》(1950年8月23日)中指出,作為中共政黨權力象征的土改工作隊,要接受農民協會的領導。而在政務院的規定中,農民協會屬于自治性的群眾組織。這意味著,以農會為主體確立的新型鄉村權力結構體系,并未改變傳統鄉村的自治狀態。因此在制度層面,土改對鄉村政治權力關系的影響,亦如其在經濟方面的影響一樣,延續多于斷裂。
政治土改研究在強調土改對鄉村權力關系重構的影響時,一個最基本的判斷是土改使中共實現了政黨權力的鄉村化。這樣的判斷如果是基于政治運動的操作抑或政治話語的塑造,的確沒有問題。但若如有的研究所指,土改“實現了國家政權和中國共產黨組織的基層化”,就與事實不符了。誠然,政治運動操作抑或政治話語塑造雖然對政黨權力的鄉村化有著重要影響,但判斷政黨權力鄉村化與否的基本指標,主要還是其政黨組織的基層化程度。
政黨“組織基層化”的前提,應該是基層黨員隊伍的擴大和黨組織的普遍建立。事實上,中共基于無產階級政黨性質的考量,土改前后對在農村發展黨員和建立黨組織的態度頗為猶疑。如在新區土改未展開之時,中共中央就明確指出“農民黨員的發展”要受到“限制”。“限制”農村建黨的政策,的確抑制了農村黨員及黨組織的發展。以安徽省為例,土改全面展開的1951年和1952年,全省農民黨員人數不升反降。1952年土改結束時,農民黨員人數為59860人,比1950年的63825人減少了3965人。這種結果雖有同期開展的整黨運動的影響,但中共農村基層組織建設的緩慢仍是顯見的。因此可以認定,土地改革并未帶來中共政黨組織的基層化。
從20世紀50年代的較長歷史時期來看,中共重構鄉村權力關系的基本趨勢和表征,確是政黨組織的基層化。但此目標的實現并非在土改時期,而是在隨后開展的農業合作化運動時期。從中共中央的層面來看,中共農村建黨政策的調整始于土改接近完成的1952年5月。按照中組部的規劃,農村需在此后一年內發展黨員100萬名。1953年農業合作化運動全面啟動后,農村建黨政策的變化更為顯著。如1954年底召開的第一次全國農村黨的基層組織工作會議,就要求三年內在農村發展黨員200萬至300萬人。中央的政策調整,明顯反映在了地方的建黨實績中。
由上表可見,在土地改革展開的1951年,受整黨影響,安徽省的農村黨員人數不僅沒有增加,反而在大幅下降。至土改結束時的1952年和土改結束后的1953年,農村黨員人數雖有少量增加,但都沒有超過1950年的數量。這說明,土改并未促成中共政黨組織基層化的實現。反之,在合作化運動全面展開的1954年,農村黨員人數開始有了顯著增加,1955年合作化高潮和1956年合作化結束時,農村黨員人數更是大幅增加,其中1955年和1956年的年度增幅甚至超過了合作化運動前的年度黨員總數。與黨員人數增減相應的是基層黨組織數量的變化。1951年,安徽全省農林水牧系統共有黨支部4584個,1956年增至12431個。從表中的黨員變動情況看,新增的近8000個黨支部,多數應該都在農村。因此,從安徽省的情況看,在組織形式上,土改對中共政黨權力鄉村化的影響是微乎其微的。如果將中共政黨組織基層化視為其重構鄉村權力關系的重要表征,那么真正實現這一過程的是農業合作化而非土地改革。至少在主觀意愿上,中共在土改之時尚無以政黨組織重構鄉村權力關系的想法。
概言之,政治土改亦如前述的經濟土改,對鄉村社會的影響也有其限度。這點無論是在政治動員效果的難以持續,還是鄉村權力關系重塑的有限性上,都可以體現出來。在制度層面,作為土改時期鄉村權力主體的農民協會,由于其本質上仍是自治機構,因此未能改變傳統鄉村的自治狀態。作為政黨權力鄉村化載體的中共基層組織,也未在土改中普遍建立。因此,與其說土改重構了鄉村權力關系,不如說是為此后的鄉村權力關系重構創造了條件。當然,這種條件不是制度層面的,而是土改塑造的政治文化,為此后的鄉村變革提供了社會心理基礎。這一點,無論在經濟層面還是政治層面,莫不如是。因此,如果要全面理解土改對當代中國鄉村社會的深遠影響,以及土改之后的鄉村社會變革何以可能,從社會文化層面重新思考土改尤為必要。
三、社會文化視野中的土改
中共早期在關注農民土地問題時,多強調了經濟與政治的面向,由此也使既往的土改史研究大多聚焦于經濟與政治層面,但這并非意味著土地改革在社會文化方面沒有影響。事實上,作為一個極具意識形態色彩的政黨,中共領導的革命在引發經濟政治變革的同時,也會對社會文化乃至人們的心靈世界造成極大沖擊。以土改為例,中共經由訴苦所要實現的革命教化,就有促使農民“翻心”的訴求。如果可以將革命背景下的心靈之變歸入社會文化的范疇,那么土改在社會文化層面的影響無疑值得討論。
對于土改造成的社會文化影響,既往研究已有所關注,并尤為集中于土改前后的鄉村社會心態變化上。不過這些討論多是從屬于經濟史的分析,焦點是農民的財富觀念以及生產情緒的變動。如有研究者認為,土改不僅使農民傳統的復仇和絕對平均主義心態得以延續和放大,也使農民產生了不敢生產和懼怕冒尖的心態,農村原有的“勤勞致富”觀念也被“貧窮光榮”和“越窮越革命”取而代之。這些心態變化,在鄉村干部身上同樣有所體現。當然,也有研究者強調,土改對農民以及鄉村干部心態的影響并非全是消極的,土改后的生產發展,與土改造就的農民“發家求富”心態有關。無論是消極抑或積極,既往學界對土改社會文化影響的分析,大多圍繞農民的生產態度來展開。這樣的分析確有依據,就目前的可見材料來看,土改對農民心態造成的最直接影響就是生產態度的變化。土改結束后的多地調查顯示,經歷土改后的農民在生產上呈現出矛盾心態。一方面,他們因為土改時期的經歷,擔心生產發展后會被戴上落后的帽子;另一方面,內心深處又有著發家致富的傾向,結果在生產上只能“忽冷忽熱”,抑或認為“發財是可以的,但不應發大財”。
從土改運動的社會波及面來看,其對社會文化的影響雖然較為明顯地反映在農民生產情緒的變化上,但應不僅于此。因為寥寥數年的土地改革,早已越出歷史事件的概念,既改變了農民的生活,也改變了他們自身。而既往研究在聚焦農民生產心態變化之時,并未深究這樣的變化何以出現。很顯然,農民的顧慮不是對生產抑或財富本身的擔憂,而是對附著于其上的政治意義有所顧忌。或者可以說,土改結束之后的農民生產心態之變,雖然是在土改的整體背景下形成的,但真正產生影響的實是土改中的階級劃分及其特殊的實踐方式。
1950年開始的新區土改,雖然是在中共已經掌握全國政權背景下展開的,但仍然延續了革命時期的運動化方式。在解放戰爭時期的老區土改中,中共雖進行過和平土改的嘗試,并未付諸實踐,甚至部分地方還出現過近乎失控的“過激化”問題。為此,新區土改專門設置了人民法庭來保障土改的秩序化,劉少奇就期待有了法令和法庭保障的土改能夠有秩序有步驟地得以完成。
劉少奇的期待在各地的土改實踐中并未完全實現,之所以如此,概因新區土改雖然組建了人民法庭并頒布了詳盡的階級劃分文件,但政策規范中的階級劃分與中國鄉村的社會現實仍是背離的,以致實踐中的階級劃分很難按照政策規范來進行。于是在土改實踐中,作為關鍵步驟的階級劃分,不僅引發了農民之間的矛盾糾紛,更因主觀或客觀的原因出現了不少錯劃現象,其中最為突出的就是提高成分。如在浙江海鹽、永嘉以及杭縣等地,小土地出租者被錯劃為地主、富農的現象就很嚴重;廣東10個縣15個鄉的調查也顯示,其他成分錯劃為地主的比例多達13%。
階級成分錯劃以及由此產生的矛盾糾紛,凸顯了階級劃分在農民認知中的重要性。正因此,在各地的土改實踐中才會發生農民因成分被錯劃而自殺的情形。在20世紀50年代的新區土改中,中原各省及廣東等地有農民在得知被劃為地主后絕望自盡。各地針對農民自殺進行的調查,多將此類問題的出現歸因于政策執行的偏差,忽略了自殺行為揭示出的農民對階級成分本身的憂慮。
農民對階級成分變化的憂慮,首先是因為土改中階級成分認定便意味著個人乃至整個家庭的命運之變。其次是這種附著在階級成分上的命運之變并不會隨著土改的結束而結束。比如在土改中被劃為地主者,不僅要在土改進行時面臨嚴酷的政治斗爭,還要在土改結束后面臨被管制的生活。如華東局就規定,土地改革完成后,各地都要對地主“厲行管制和勞動改造的工作”。地方出臺的管制條例,更涉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皖西北的臨泉縣就規定,被管制戶白天需要參加強制性勞動,夜間門上被貼上封條,封條如有移動,就要開會斗爭。 不僅如此,被管制人員如要外出或來了親朋都要報告,經過村干部批準后方可外出或接待客人。如此嚴苛的管制要求,說明農民對于階級成分變動的憂慮并非杞人之憂。
土改的過程雖然較為激進,針對地主的管制亦相對嚴苛,但如果土改時明確的階級身份能夠相對固定,土改后的農民就會因為已經明確了階級身份,不該再有前述之顧慮。但事實并非如此,因為階級劃分與社會現實的背離,使得“地主”“階級敵人”這樣的概念成了象征性和道德性的概念而非物質性范疇。如此,土地改革中的階級劃分,就成了“象征資本”的生產過程,并在此后的政治運動中被不斷再生產。以安徽省為例,1952年土改結束后進行的普選,就進行過成分補劃。在各地的實踐中,土改后反復進行的成分補劃,亦如土改時期一樣,大多有提高成分的問題。
政治運動中的成分補劃,之所以反復出現提高成分的現象,皆因類似的政治行動,雖冠以成分“補劃”之名,卻多是出于政治斗爭的現實需要,很少參考土改時的標準。雖然如此,政治運動中的成分補劃,因為多會伴隨較為明確的儀式化過程,身處其中之人盡管不能把握個體的命運之變,但儀式化過程還是會使他們對自己的身份轉換有著清醒的認知。而在土改之后的鄉村社會中,農民的身份變化并不局限于政治運動,日常生活中難以自覺的身份變化同樣會隨時發生,這樣的變化更給人身如浮萍之感。
1950年6月新區土改啟動后,政務院為了配合土改法的實施,曾將1933年瑞金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頒布的階級分析文件刪改后重新發布,為土改實踐中的階級劃分提供指導。按照政務院的決定,農村階級主要由地主、富農、中農、貧農和雇農(工人)5個群體組成,其中中農中又有富裕中農之說。另據劉少奇的報告,土地改革雖是激烈的政治斗爭,但除被劃為地主者外,其他成分的農民不會受到沖擊,貧雇農更是依靠對象,中農也是要團結的群體。如果這樣的成分格局在土改后得以維系,占鄉村人口大多數并作為依靠和團結對象的貧雇農及中農,當不會有身份傾覆之虞。然而實際情形并非如此,因為他們當中不少人的身份很快就發生了變化。
1950年9月,在新區土改尚未全面展開之際,較早完成土改的東北地區,就已經為土改后的農民成分之變所困。在熱河省委給東北局的一份報告中,一個新階層——新富農破繭而出。所謂新富農,意即并非土改時期劃定的富農,而是原為貧雇農,因土改后勞動發家帶來的身份之變。在熱河省委看來,這些人土改時期雖為依靠對象,但在發家致富后就不應該再保有原來的政治身份了,應從原來的依靠者調整為需要限制的新富農。因此,即便他們的發家致富彰顯了勤勞能干的品質,但也不能被選為具有政治象征意義的勞動模范。熱河省委的意見得到了東北局的肯定。中央給東北局的批復,雖然強調確系勞動發家者可以選為勞動模范,但批復對新富農稱謂的認可,亦表明其對地方基于農民生產生活改善所作的成分重定并無異議。及至1952年中央轉發陜西省委關于地主、富農不能參加互助組的意見時,則已經沒有了新舊富農的界限。這并非意味著新富農不再存在,而是在新的形勢下他們已被等同于舊富農,成了互助組的排斥對象。
熱河省委及東北局有關新富農不能參選勞模的態度,說明即使原為依靠對象的貧雇農,一旦政治身份發生變化,日常生活中的政治際遇亦會隨之而變。此類情形在作為團結對象的中農身上亦有體現。1954年山西省所作的農村調查,就將土改時期作為團結對象的中農劃分出了新、老下中農和新、老上中農四個層次。調查認為,新晉的上、下中農即使原來曾經是貧雇農,身份的變化也讓他們的思想更為復雜,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對互助合作的消極態度。與身份變化相伴隨的是,在新的政治形勢下,這些成分改變的貧雇農不再是依靠對象,而是成了需要說服教育者。
中央至地方對新舊富農的限制,雖然表明富農經濟仍被保留,但在由上至下的政治認識中,富農在政治上的落后確鑿無疑。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認定,才會出現農民雖對富農之路心向往之卻在行動上難以向前邁進的兩難。因為經歷過土改的他們知道,一旦身份有變就會成為政治上的“另類”,曾經的舊身份并不能成為他們的護身符。因此,土改后農民心態之變,雖然表面上反映的多是其生產情緒的波動,實際上卻是他們對個體政治身份時時變化的憂慮。相較于土改時期的財產分配或是鄉村權力體系的重塑,這種政治身份的變動更是個持續不斷的過程。土改后農業經營方式的改變以及鄉村權力關系的重構之所以能夠實現,正是得益于這樣的社會狀態。簡言之,正是土改建構起來的個體身份政治化及其在日常生活中的不斷調整,為此后的鄉村變革提供了社會文化基礎。
四、結語
中共對土地改革經濟與政治雙重訴求的強調,使既往的土改史研究大多聚焦于經濟與政治的雙重面向。本文的討論發現,無論在經濟還是政治層面,土地改革都有其限度。其中經濟層面的限度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即土地制度的變動和農業生產的發展。在中共革命話語中,農村以及農民衰落的根由是地主土地所有制,但這些帶有意識形態色彩的認定遮蔽了一個基本事實,即傳統中國的地權實質就是私有制。對此,早期的革命者并非毫無認識,并據此提出了土地國有的設想。
在革命動員的政治訴求下,土地國有雖然有助于徹底解決土地問題,但最終還是不得不被放棄。在此邏輯下,中共推行的土地改革雖然極大沖擊了傳統的地權結構,但作為傳統結構制度基礎的私有制被保留下來。因此,土改之后的農村很快就重回舊路,土地買賣與雇工經營先后出現。這樣的結果顯然有悖于中共推動土改的政治目標。因此,即使土改延續的私有制有助于生產發展,最終還是不得不讓位于更符合政治要求的合作化。就此而論,中共推動的土地改革不僅沒有改變傳統中國的土地制度,而且土改邏輯下的生產發展也因同中共革命理念的相悖而被終止。所以說,無論在制度層面還是在實際的生產發展層面,土地改革的經濟限度都是極為明顯的。
在革命年代,借助經濟實現政治動員是中共關注土地問題的核心訴求。這也是近年來學界討論政治土改的主要著力點。但現實是,中共經由土改實現的政治動員缺乏持久效應,從而使政治動員的效果大為減弱。此外,作為政治土改另一聚焦點的政權變動,事實上也沒有既往研究討論的那么劇烈。中共早期土地斗爭中確立的政權目標是建立農會政權,這點在1950年新區土改中雖然未再堅持,但作為群眾自治組織的農民協會仍然是土改的主要權力機關,即便是土改工作隊,在政策規定中也要接受農會的領導。就此而論,土改雖然顛覆了傳統的鄉村權力關系,但以農會為中心的新權力體系本質上仍是自治性的,與鄉村既往的“長老統治”并無本質區別。既往研究所強調的政黨權力鄉村化,事實上并非完成于土改時期。因為在中共建政之初的建黨策略中,農村建黨至少在土改之前并非重點。回顧1949年后中共鄉村基層組織的發展歷程可以發現,是農業合作化而非土改加速了鄉村建黨進程。此即意味著,真正實現中共基層組織鄉村化的并非土改,而是緊隨而至的農業合作化。因此,無論就政治動員還是鄉村權力關系嬗變的角度而論,土改的政治影響也是有限的。
如果可以將土改的經濟與政治影響納入基本的制度層面,經由上述討論不難發現,有著激烈斗爭過程的土地改革,實則延續了私有的土地制度和自治的鄉村權力網絡,其所帶來的更多是鄉村經濟和政治資源在不同人群之間的轉換。與土地改革的有限性相比,農業合作化以及與之相應的農村建黨對鄉村歷史發展進程的影響更為根本。土地改革則為這種轉變創造了社會文化基礎,其核心就是個人身份的政治化。簡而言之,土地改革創造了一套政治化的社會身份分類體系,并且一直處在動態調整之中。
土地改革的深遠影響,在于建構了一種不確定的社會狀態。這種不確定狀態,在不自覺中催生了一種“自我施壓”的社會心態。土改之后農民在生產上的矛盾,就是這種社會心態的反映。其所造成的社會后果正如英國學者希林所言,當人們的心理遭受沖擊并因此出現各種“擔心”后,控制便不再是“自外向內強力施加于人們,而是趨向自我施加”。就此而言,從社會文化的層面拓展土改史研究,不僅符合土改的實際歷史進程,也有助于理解土改之后的鄉村社會變革何以可能。
[作者系歷史學博士,華東師范大學社會主義歷史與文獻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