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芷含
(北京師范大學 藝術與傳媒學院)
縱觀紋樣史的研究,關于植物紋的研究相對于動物紋研究較為薄弱,關于紋樣怎樣體現出社會形態、社會意識的相關涉獵更是十分匱乏,因此本文希望從唐代寶相花紋的造型形態成因入手,以小見大,透過研究寶相花發展流變的現象,來探尋唐代女性美學的審美傾向。研究寶相花紋承載的唐代女性意識有助于人們從美學和藝術史的角度理解大唐氣象,并對研究中國古代女性意識有著鋪墊和推動作用。
周興陸教授曾指出:“中國古代的‘男尊女卑’觀念根深蒂固,影響深重。”
然而唐代可以說是中國古代女性意識最為成熟、社會環境對女性來說最為寬松和最開放的朝代。從宮墻中“六宮粉黛無顏色”的華美姿態,到方外中女性“春花秋月入詩篇,白日清宵是散仙”清幽沖遠的生命境界,女性得以在歷史中發聲。她們中的一些可以身著男裝,可以穿袒胸露臂的服裝,可以將閨怨和個人情懷寫進詩中,甚至光明正大地登上政治舞臺。
而寶相花紋樣作為體現大唐文化交融氣象的典型紋樣,清晰地展現了其在唐代各階段的漸次演進與唐代各階段社會文化休戚相關。
“寶相”此名源自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頭陁寺碑文》:“金資寶相,永藉閑安,息了心火,終焉游集。”作為佛教建筑的碑文,它體現了宗教賦予寶相花之名端莊圣潔、吉祥美滿、潔凈可愛等寓意,融合了佛教的生死觀、性別觀。
寶相花紋樣的主要載體是金銀器、佛教建筑裝飾、銅鏡、織錦、唐三彩和敦煌壁畫;其工藝特點為佛教藝術的褪暈設色方法;形式特點則表現為多由中心向外展開的對稱式構圖,“圓”“滿”造型的團花結構,和富麗堂皇、層次多樣的綻放形態。
而從寶相花紋樣中得以窺見唐代女性意識的原因,一是在于它的載體對應于多種女性的生活用品,例如服飾、銅鏡、閨房用品,男女互贈以表心意的香囊、女紅等(見圖1);二是在于寶相花多子多福的寓意和傳達的圣潔美好品質都或多或少與女性相關聯,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性別特征。

圖1 云肩牡丹紋局部
初唐時期社會安定,經濟文化發展走向了空前絕后的鼎盛時期,各類紋樣吐故納新,在東西互通的文化交融中形成了新的裝飾風格,寶相花紋樣有了更加世俗化、生活化的特點,逐漸被廣泛應用。
初唐時期的寶相花型較為簡略,紋樣細碎,隋與隋以前的忍冬紋等花紋風格被傳承下來,蓮花、云頭紋與葡萄石榴紋的融合之后也開始趨向石榴花的造型特征進行演變。時人認為石榴“千房同膜,千子如一”,剝開石榴,子露出來,便叫做“榴開百子”,因此多子多福的寓意便蘊含其中,隱含著人們生殖崇拜的封建思想。
此外,此階段雖寶花紋的結構比較單一,但已形成主花與賓花的劃分,通常以“十”字的四出結構為主,這一時期“側卷瓣”“對勾瓣”較多,且講究軸對稱之美,通常呈簡潔的二方連續。
從成因上看,首先,李唐皇室起源于西北鮮卑,受胡族文化的影響,對女性非常尊重,而在婚戀等方面的觀念,也繼承了胡夷的自由之風。因此唐代前期女性的思想的同時受到了西域、北方游牧民族粗獷開放風尚的影響,寶相花紋也隨之呈現了胡漢交融的特點。其次,初唐的帝王對待女性的態度更加開明。唐太宗李世民為維護國家的長遠發展,處處以“隋亡”為鑒,用平等友好的態度對待少數民族,對待長期以來處于卑微地位的女性,也表現出一定意義上的寬容和尊重。此外,在武則天短暫的稱帝時期中,她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開辟了女人當政的新時代的傳奇,極大地鼓舞了女性整體對于自由和自立的追求,促進了女性意識的萌芽,也引發了廣大底層女性對于華麗和鮮艷紋飾的渴望。
然而,初唐時期的女性意識尚未完全形成,審美情趣也僅是因為經濟的發展和政策、文化的放松而有所轉向。因此寶相花雖初具形態,但還未達到“十分圓滿,神儀內瑩,寶相外宣,圓光照耀”的極致繁麗、極致富貴,且載體上也較為局限,多在敦煌壁畫上出現,與飛天形象的圖案相結合。
貞觀后期至開元時期,河西政治穩定,絲路暢通,多種文化來此交流、碰撞,并且融合,同時統治者的文化開放政策也造就了安穩的社會環境。此階段風氣開放,思想制約相對薄弱,文化氛圍也相對寬松,使得人們無論性別,都能夠自由進行文化的、審美的表達,且社會對于紋樣設計的審美需求也有所提升……種種因素共同促成了盛唐文化走向繁榮、走向燦爛的結果。且統治者采取了一系列管理戶口、鼓勵生育的措施,使人口總量達到唐朝頂峰,崇尚婚戀、生育的價值導向在紋飾上也有所呈現。
根據盛唐金銀器、石窟寺、繪畫、絲織品、墓志、銅鏡等主要紋飾對比,盛唐時期無疑是寶相花的最成熟時期,寶相花在各類載體上都邁向成熟并逐步盛行起來,有獨占鰲頭之勢。與初唐時期相比,盛唐的寶相花紋在構成方式、審美情趣、表現方法等方面都有著顯著的差異,紋樣結構繁復,但構思精巧、中心突出、層次清晰,造型嚴謹而又富有變化。此階段的寶相花紋樣的形態進一步結構化,開始向寫實方向發展,紋樣花瓣數量增多,層次也更加豐富,多呈現圓形結構或者“米”字結構,意在追求一種中心對稱。此外,盛唐寶花紋中的側卷瓣和對勾瓣不再流行,取而代之的是云曲瓣,且在配色上常用紅、藍、金黃等艷麗的顏色,具有獨特的高貴奢華之美。
寶花紋的牡丹花紋樣特征備受唐人青睞的原因,在于女性地位不斷提升、社會開放程度不斷加深的社會環境。因而盛唐時期的女性可以更加勇敢地去追求自我表達的展現,追求各方面的話語權。
盛唐時期的女性有著更加強烈的主體意識。此時期的女性擁有自己的授田,社會對女性貞潔不再嚴厲地束縛,女子離婚改嫁也很常見,女性有了更多的條件去創作、參禪、反抗壓迫、追求愛情和個人自由,女性追求平等的思想訴求和女性婚姻意識的覺醒已在社會的各個領域中顯露出來。
尤其是上層女性,她們接受文化教育、接觸政事的機會增多,社會責任感也更高,例如上官婉兒、楊玉環、文成公主等巾幗女性,她們以己之力證明了女性的才能并不低于男性,樹立了獨立自覺意識覺醒的新形象。
而平民階層的女性也以一種罕見的張揚姿態登上了歷史舞臺。在《全唐詩》中,女性詩人的創作有十二卷,占《全唐詩》的1.34%,上至女帝皇妃、氏族名媛,下至平民女子、女冠妓女,詩歌體裁多樣,內容豐富。薛濤、李冶、魚玄機等底層女性詩人也可以為后人所銘記。這種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女性意識的相互推動,使盛唐時期女性意識走向了發展的高峰。
由于盛唐時期,禮教束縛相對寬松、文化環境相對的開放,女性群體得以更加充分地自主探尋寶相花這個常見紋樣的各方面審美要求,并在此過程中體現出了一定的個體自覺意識和審美自覺意識,賦予了寶相花“美滿吉祥”的寓意。
基于這樣的背景,人們將寶相花紋融合牡丹,將其呈現于金銀器、銅鏡、織錦、唐三彩等奢侈品和女紅等日常用品之上廣泛流傳,認為其花肥色艷、形美多姿,象征著富貴華美,顯示出女性張揚的個性和情感寄托。尤其是女紅上的寶花紋,十分繁復艷麗,在結構和色彩上都到達了奢華絢麗的頂峰。此時寶相花紋樣的普及不僅代表著宗教的世俗化,更象征著女性地位的重要性。
然而,寶相花始終蘊含著的生殖崇拜意象,體現著廣大女性對于婚姻和生育的思想觀念仍處于男權社會的刻板審視中,難以逃脫封建觀念的桎梏。
綜上所述,盛唐時期女性雖然未能打破男權社會的刻板審視,但對于什么是美的理解已經走向了自我表達,其思想觀念在盛唐的社會體制下達到了開放與保守的和解;這一時期的寶相花也相應地顯示出了奢華莊重、結構嚴謹的成熟形態。
中唐、晚唐時期,貴族階層驕奢淫逸,大唐王朝由盛轉衰,各種社會矛盾日趨激化,導致了禍患無窮的安史之亂。
此階段有所作為的杰出女性記載甚少,詩詞也多以感嘆國家興亡為主調,唐傳奇等文學形式的主題偏向于回顧盛唐時期巾幗女性的事跡,以及描寫女性的悲劇命運和自我意識覺醒間的矛盾。戰亂時期的人口銳減也使盛唐時鼓吹婚戀和生育的價值導向逐漸轉向為內斂禁欲,直至“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誕生,由此,貴族階層偏好的富麗堂皇的寶相花紋樣走向一段衰頹時期,社會對女性的期待的降低也間接地體現于寶相花紋飾之上。
這一時期,服飾用度等載體上的寶花紋的結構復雜程度代表著主人的階層和身份,因而成為當時皇室、貴族的攀比之物,但因社會的動亂,人們無暇講求紋飾的嚴謹,寶相花紋呈現出盛極而衰的趨勢,結構趨于松散、徒有其形,不再似初唐、盛唐時那樣繁復華麗、結構嚴謹。此時寶相花賓花的數量及其連續方式有所簡化,呈現出有形無實之態,具有一定的相互模仿性和程式化傾向。紋樣也不再由多種單位紋樣共同組合,而是一個單獨的完整的茶花或為蓮花圖案,造型簡略、樣式單一、色彩素樸,呈現出安定的肅靜感。寶相花圖案在服飾中的地位,也有著從主要圖案轉向為輔助圖形的趨勢。
結合歷史可知,女性命運是與國家興亡緊緊相連的,晚唐時期的女性自我意識的思潮正隨著國力的衰微和文化的轉向日漸埋沒,其審美美學也從雍容華貴轉向肅靜儉樸,漸漸收斂回來。
唐代作為盛世的社會文化環境給予唐代女性自我意識覺醒和發展的沃土,為女性提供了追求自身審美意趣的空間。而寶相花紋也在沃土中生根、在沃土中綻放、浸潤到大眾藝術中,并逐漸發展成熟。
在欣賞寶相花發展流變過程中表現出的不同風格的藝術美過程中,我們發現寶相花紋以其反映婚姻情愛、吉祥寓意、生命歷程的主題,承載了唐代不同歷史階段女性群體的主流精神屬性和心理需求。它還使我們既感受到唐代女性在社會安定富強時期的雍容華貴、開放包容、追求自由的風骨和美好期盼;又體會到唐代女性在社會動亂時期的沉靜內斂,折射著不同狀態下的社會對于女性審美的塑造,在歷史上留下了中國女性美學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