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瑜
四、從宣州鄉試到長安登科
可惜,男人對待功名之虔誠,總與早期情侶相對立,白居易和“嬋娟子”的快樂時光也不會長久。貞元十二年(796)炎夏,白居易丁憂二十五個月期滿。書也讀好了,愛也愛夠了,男兒行將奮斗出山。
次年,白居易長兄白幼文,仕任饒州浮梁主簿,做了一個難登品秩的小官。白居易也決計離開符離,一步步置身到主流社會中去。
白幼文到浮梁任職,可能與叔父白季康舉薦有關。父親季庚乃白家長子,季康為弟,時任宣州刺史崔衍屬下溧水縣令。宣州,為安徽省宣城市宣州區,南倚黃山,北通長江,東連江浙,西靠九華,地靈人杰。宣州涇縣創造出宣紙來,成為中國傳統文化最關鍵的載體;宣州隸下溧水縣,今為南京市開發區。偏偏溧水之中山,又是中國毛筆誕生地。這就有了大趣味,自唐代始,文人鋪展四尺宣紙,揮灑中山兔毫筆,盡情賦詩作畫,紙壽千年,流傳后世,就是傳統文化中具有標志性的最高享受。
白季康在溧水為官,政聲極佳。白居易南下一千多里,要參加“鄉試”,找的正是這位縣令叔父。順便說一下,白季康去世以后若干年,溧水縣衙改為白公祠,溧水縣里城隍廟,所祭城隍神便是白季康。
幾十年后,白居易早已名滿天下,他專程參加了這位叔父與嬸母的合葬儀典,親自為叔父撰寫墓志銘。季康獨生子白敏中,繼堂兄白居易之后,亦為進士,后來還做了宰相。有這樣一個兒子,又有白居易這樣一個侄子,世人把白季康供奉于溧水城隍廟中,也就不奇怪了。
鄉試之前,符離月下,白居易和湘靈揮淚話別,細節不得而知,少不得一番海誓山盟,私定終身。
有人考證唐代學子參試與戶籍之關系,認為屬地和“身份”都很重要,但是并不嚴格。初唐以來文風盛蔚,官學私學均已成形,平民學子經歷寒暑苦讀,每年都可以在本土縣鄉參加“常舉”考試即“鄉試”。成績突出者,晉升州府一級“州試”,由州府大人親自考核拍板,確定本州“貢生”即舉人。此后,這位學子就可以積極準備跋涉赴京,參加朝廷大考,爭取功名了。
白居易告別符離,前往宣州溧水參加“常舉”鄉試,勢在必行。癡女湘靈除了眼含熱淚衷心祝愿,再也不能說些什么。這一年(798),白居易已經二十七歲,功名大事,豈敢耽誤下去。驚回首,同時代才子元稹,明經及第年僅十五歲,柳宗元和劉禹錫同年進士,一個二十一歲,一個二十二歲,真不得了。
唐代科考偏重文學,以致大詩人層出不窮。白居易鄉試一揮而就,進而參加州試到宣州,考題篇目,一為《射中正鵠賦》,一為《窗中列遠岫詩》,答卷仍然拔乎其萃。貞元十五年(799),宣州刺史崔衍,將白居易確定為宣州貢生,推舉到長安迎接進士大考。難免有人懷疑,這位白貢生,是不是縣令白季康和宣州崔大人照顧了關系戶呢?要回答此疑,并不簡單。只因唐時薦舉“州貢”赴京趕考,一旦成績不佳,這位州衙大人就會受到朝廷質疑和懲罰。倘若有人檢舉營私舞弊,州官更要丟官辱門,結局不測。所以,天下“州貢”學子集結長安,州縣兩級大員同樣肩負重責、坐臥不安。一旦榮登金榜,州縣也將光芒四射。因此說,舉薦學子赴京趕考,與州縣官員之榮辱切切相關,是不能隨便“照顧”的。
白居易在宣州初戰告捷,便要掉頭北上,途經鄱陽、洛陽到長安,參加次年春季京都大考。此時有件事值得一說:宣州距離浮梁不遠,到浮梁去看望一下長兄白幼文,再往北去,也不太繞路。兄弟相見后,幼文大哥交給他一項艱巨任務,就是肩背一袋祿米(我想應該是大米),北歸兩千多里路,把米送給洛陽老母享用。很顯然,白季庚去世后,全家生活重負壓在長子白幼文身上,浮梁主簿,俸祿微薄,一袋祿米自然金貴,而白居易肩負米袋,只身跋涉兩千五百里山川河流,其心靈深處所感,必將終生難忘。這項任務,與人杰首先勞其筋骨之說相吻合。白居易后作《傷遠行賦》記其事:“貞元十五年春,吾兄吏于浮梁,分微祿以歸養,命予負米而還鄉。出郊野兮愁予,夫何道路之茫茫。茫茫兮二千五百,自鄱陽而歸洛陽。”又說:“昔我往兮,春草始芳,今我來兮,秋風其涼。”
這一趟苦旅行程,讓漂泊多年的白居易懂得了更多的國難民艱,一步步走向善思和成熟,詩人苦難的青少年時代,艱辛而又豐厚,他深刻地理解了民間疾苦,更懂得苦難之根源在于高層朝政的腐朽。這一切,對于他民本思想的形成,對于他一生立身行事的原則,影響極深,作用極大。
長安大考,等待著這位宣州舉子的到來。
貞元十六年(800)早春,白居易終于站立在國都長安鬧市街頭。這一年,詩人已經二十九歲,三十而立,時不我待,在等待大考之際,他兩眼清淚,憂郁不安,寫下一首《長安早春旅懷》:
軒車歌吹喧都邑,中有一人向隅立。
夜深明月卷簾愁,日暮青山望鄉泣。
風吹新綠草芽坼,雨灑輕黃柳條濕。
此生知負少年春,不展愁眉欲三十。
長安夜景百般喧鬧,與詩人向隅孤立的處境形成鮮明對比。安史之亂平復后,京城很快恢復了國際大都市的昔日風采,九州十國巨賈豪商,重新聚集而來。作家潘泰泉先生著《白居易傳》,其中描繪此時長安景象,讓人有如身臨其境:
延興門內昭國坊以及興慶宮南東市場,更是店鋪滿街,喧聲如潮,穿著各色衣服的買主賣主摩肩接踵,遠遠看去,宛若胭脂河上漂滿花瓣,叫賣聲,還價聲,震耳欲聾,遠遠聽去,又似興善寺里五百禪師齊聲誦佛,這里的二百二十行,花色齊全,山南海北貨,應有盡有:賣官鹽的,賣洛陽三彩的,賣洗心糖的,賣牡丹花的,賣浮梁茶的,賣黃鶯兒的,賣石紋紙的,賣滇黔藥材的,賣普賢像的,賣內丘瓷器的,賣蘇州絲帛的,以及通過絲綢之路和海上通道,從波斯、大食、拜占庭、巴比倫等國來賣大宛馬的、賣樂器的、賣珠寶的、賣白老鼠的……櫛次鱗比,滿目琳瑯,直把兩條大街塞了個水泄不通。
段落中間,連用十幾處“賣”字,十分精彩。長安外表風貌恢復如前,可嘆朝廷上下腐朽積弊很難改革,反而沉疴愈重也。
身居繁華盛景,白居易心事重重:“憶昔羈貧應舉年,脫衣典酒曲江邊。”一首《長安正月十五日》,既是憂己也是憂國:
喧喧車騎帝王州,羈病無心逐勝游。
明月春風三五夜,萬人行樂一人愁。
這是白居易人生的分水嶺。生活道路曲折困頓,艱難痛苦,民間疾苦聲,朝政積弊事,由表及根,盡在胸中。
筆者注意到白居易為文處世的一個重要側面,是他的人生獨立性。要說朝野主流皇權至上,儒釋道學說入腦入髓,對于古代作家雖有捆綁,但是,因為人生經歷各不相同,由此形成的個人獨立意識強與弱,又是至關重要的一大元素,李白就是一個突出例證,白居易同樣具備獨立自主、特立獨行的顯著特征。長安大考之前,白居易“出門可憐唯一身,弊裘瘦馬入咸秦。冬冬街鼓紅塵暗,晚到長安無主人”,他致信朝官陳京,一方面,學子追隨主流功名;另一方面,在不經意間也表達了自我獨立的心跡:
居易,鄙人也。上無朝廷附離之援,次無鄉曲吹煦之譽,然則孰為而來哉?蓋所仗者文章耳!
從這篇《與陳給事書》中可知,白居易隨函附上“雜文二十首,詩一百首”,呈請陳京給予薦舉,以期有助于大考進取。這種做法,在唐時學子中已成風尚,此處不議,筆者看重者,乃白居易信中表白:鄙人“上無朝廷附離之援,次無鄉曲吹煦之譽……蓋所仗者文章耳”。這種潛伏于心底深處,以真才實學行世的獨立品格,伴隨了白居易一生。
這是貞元十六年(800)正月里寫的信。二月開考,主考官是中書侍郎高郢。對做過充分準備的學霸白居易來說,考試并不是什么難事。而考題雖然不難,氣氛卻非常緊張。本次進士大考,貢生達千人之眾,先后分三場決定去留,即淘汰制,一場一場往下刷人,十分殘酷。第一場考詩賦,賦題為《性習相遠近賦》,要求有韻腳順序,限制字數不得少于三百五十字;詩題為《玉水記方流詩》,要求以流字為韻,六十個字。考生一緊張,首場被刷下大半,第二場又淘汰大半,及至第三場再看,所剩考生屈指可數矣。
二月十四日,大唐禮部東墻外,張榜揭曉進士精英,官員每宣呼一人中榜,便擊鼓敲鐘一次,聲勢之隆,震撼萬眾。白居易以第四名佳績得中。本屆進士十七人,年近三十的白居易還是最年輕者。時有民謠道:“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可見在而立之年能夠考中進士,還是稀罕的。更何況,第四名白居易,又是“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面之舊”“上無朝廷附離之援,次無鄉曲吹煦之譽”的獨行者。
接下來,曲江盛宴,諸位新進士拜謁座主,宰相接見。白居易“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算是出了風頭。在這批進士中,以文名延譽后世者,還有陳權、吳丹、鄭俞、戴叔倫、杜元穎、崔玄亮等,可知本次殿考,貨真價實。
新科進士繼而前往杏園,參加“探花宴”,舉杯暢飲,然后齊聚大雁塔,題名留念。白居易卻惦記著回鄉報喜,告慰母親。這次成功,直接關系到白氏家族的承繼興衰。“十年常苦學,一上謬成名。擢第未為貴,賀親方始榮”,人生大喜,需要與慈母分享,白居易心系洛陽,歸心似箭:“時輩六七人,送我出帝城。……翩翩馬蹄疾,春日歸鄉情。”(《及第后歸覲……》)
五、宣州拜謁李白墓
白居易中止了長安慶祝活動,告別諸友,急匆匆返回洛陽。拜見母親之后,又直趨江南宣城,專程拜謝第一個賞識他、薦舉他的宣州刺史崔衍大人:“……身忝鄉人薦,名因國士推。……相馬須憐瘦,呼鷹正及饑。扶搖重即事,會有答恩時。”(《敘德書情四十韻……》)他把自己比作瘦馬饑鷹,真誠感謝將自己推上殿考平臺的恩人。重復一下,唐時,縣分七等,州分三級,三年一次大考,縣考擇優之后,凡下州限送貢生一名,上州許送三名,那真是百里挑一,慎之又慎。舉人貢生赴京,不僅肩負著全州父老三年來的厚望,更肩負著州官身家責任,如果某州貢生屢次殿試不第,朝廷即將質疑該州選才有弊,嚴重失職,乃至追究嚴辦。宣州刺史崔衍推舉白居易赴京殿考,自是格外鄭重,絕非輕率決斷。同理,白居易考中進士,急匆匆辭離京城,經洛陽向母親報喜,未敢停留,不遠千里之遙趕回宣州稟報崔衍,就容易理解了。更何況,舉人赴京趕考,其費用還是州府開支的。
史載宣州崔衍,廉潔勤儉,為民解困,是一位敢于向上直言陳情,“報憂不報喜”的忠良清官。崔衍辭世后,名動天下。這樣的一流官員,對白居易從政道路影響很大。
奇巧的是,大詩人李白也對宣州寶地情有獨鐘,生前竟為這一地區留下詩篇五十多首。清人王士禎說李白“一生低首謝宣城”,諒非虛語。筆者不妨順勢考察一下李白在青年白居易心中的地位,也是個饒有興味的話題。
簡單說,李白一生仙游四方,從二十五歲算起,先后七次來過宣州當涂(今安徽馬鞍山市當涂縣)。唐肅宗上元二年(761)秋天,李白在戰亂中投奔當涂族叔李陽冰,不幸身染重疾,含悲寫就《笑歌行》《悲歌行》和最后的《臨終行》,次年初冬李白去世,終年六十二歲。李陽冰時為當涂縣令,為李白精心編就詩稿《草堂集》十卷,將李白安葬于當涂城南青山之麓。據說,“文革”期間,紅衛兵前來挖墓掘尸,幸有當地農民奮力保護,得以留存。至二〇〇六年,李白墓升格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李白逝世十年,白居易出生。
此次赴京大考之前,刺史崔衍特地召集當地名賢,專程設宴為白居易壯行。席上,有人吟唱劉邦《大風歌》,有人誦念曹操《短歌行》,有人放歌曹植《白馬篇》,主人崔衍則吟誦了李白成于當地的詩篇《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輪到白居易,他舉杯向主客致謝,一口氣背誦了李白《橫江詞六首》,半醉而吟,竟一字不差。青年才俊白居易,對于辭世不久的李白和杜甫,懷有極其深重的敬意。他曾經獨自前往當涂,尋訪憑吊李白之墓。當時,李墓尚未改遷重葬,白居易看到詩仙墓地簡陋荒僻,內心深有觸動。后來,白居易在貶謫江州期間,人生受挫又想到李白。一生雄心不遇,同病相惜,因作《李白墓》一首:
采石江邊李白墳,繞田無限草連云。
可憐荒壟窮泉骨,曾有驚天動地文。
但是詩人多薄命,就中淪落不過君。
一千多年過去,當涂李白墓先后修茸十三次,早已成為歷代文人膜拜圣地。無數名流政要在此揮毫題詩,所留詩文不計其數。倘按照每年只留一兩首計算,又何止千百篇?目前,僅馬鞍山擇優選輯的李白墓地詩匯編,就有三大冊。
這一次,當朝進士白居易,南下宣州拜謝了崔衍大人,遂往饒州浮梁,會見長兄白幼文。記否去年秋天,長兄將一袋祿米扶上兄弟肩頭,托他背到兩千里之外,去洛陽孝敬老母。而今,白居易高中進士如愿以償,兄弟相見,該有多么高興。正巧,還有一位族內六兄,時任符離主簿,同時相聚于浮梁。兄弟三人頻頻舉杯,氣氛越發豪暢。
酒中精神皆振奮,酒后猶有大事情。須知唐制政壇,考取進士不過是仕官資格起點。踏上進士這座基石,還要經歷多次嚴考,才能委任實職。考中進士,只是獲得了吏部銓選資質,徒有“功名”而無官做。可嘆“銓試”甚為難考,多有十多年辛苦而未能如愿者。文豪韓愈,進士之后歷經“銓考”三次淘汰,困頓長安近十年,才考得一個小官職。這條唐律,與明清時期得中進士即可任官,大不一樣,唐時即有怨詩說:“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
所謂吏部銓試,是制舉環節之概稱,具體考拔入仕渠道尚有平判入等科、博學鴻詞科等分類。白居易即將應試選項,叫作“書判拔萃科”。該科嚴考以經義和律法為主,此處“書”字指經義,難度相當大。所以,剛剛得中明經、進士的驕子們,必須快馬加鞭準備,否則,將來生計仍是問題。
天氣轉涼,時不我待,白居易不敢久留,他放下杯盞辭過長兄,轉赴徐州而去。回符離,回田園,有安靜書桌,更有多情戀人。
前不久,徐州地面一場大戰,陸長源、鄭通誠等忠臣慘死于戰火之中。白居易目睹城鄉烽煙殘留,悲嘆不已:
九月徐州新戰后,悲風殺氣滿山河。
唯有流溝山下寺,門前依舊白云多。
這首《亂后過流溝寺》,加上悼詩《哀二良》,表達了詩人對于時局的深切憂慮,他仰面疾呼:“謂天之惡下民兮,胡為生此忠良?謂天之愛下民兮,胡為生此豺狼?”儼然一位大齡憤青,愛憎分明。
貞元十七年(801)秋后,白居易周身上下充滿使命感,駐扎符離,苦讀求進,經義兼律法,“耽書力未疲”,一口氣伏案十個月,不肯放松。
詩人的內心世界非常豐富,一方面,肩負使命時光緊迫;另一方面,美妙戀人就在近鄰。這時,樂天和湘靈處在熱烈而又隱秘的戀情之中。為什么花前月下偷情歡欣而無法公開?為什么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白居易和湘靈為什么不可以最終走到一起?各種文獻,都不曾有過明確答案,個中原因想必非常復雜:有漂泊原因,有趕考原因,有家庭原因,更有社會市俗原因,容當后邊研討。總之,溧水鄉試,宣城州試,長安考殿試,眼下又將迎戰吏部銓試,南北孤苦行走,動輒千里之遙,人生壓力大,兩情多分離。距離產生美,也產生疏冷,有纏綿悱惻,就有苦痛酸楚,唯獨沒有答案:
酒盞酌來須滿滿,花枝看即落紛紛。
莫言三十是年少,百歲三分已一分。
轉眼間,十個月光陰,白居易和湘靈又要分手離去。嘆三十而立之人,“未如生別之為難,苦在心兮酸在肝。……黃河水白黃云秋,行人河邊相對愁。……生離別,生離別,憂從中來無斷絕。憂極心勞血氣衰,未年三十生白發”(《生離別》)。湘靈悲聲喚阿連,阿連獨騎路途遠,一雙繡鞋懷中暖,天涯何時再相見?
六、結交元稹? 永別湘靈
吏部書判拔萃大考,萬般熬人。往往從頭年十一月開考,到次年三月才告結束,前后歷時近半年之久。一考書寫功力,二考判詞文理,三考身材相貌,四考口齒言說,比起如今公務員選拔,不知難出多少倍。要在唐朝入仕做官,唯真才實學、行端品正者,始能登臨折桂。投機取巧、錢禮裙帶那一套,不大行得通。白居易《長安集》當中,存收書判一百道,正是此次大考答題,歷千年仍可明證。大唐朝政三百年,涌現了中國歷史上最多的文雄詩杰,絕非偶然現象。
貞元十九年(803)春天這次大考,由吏部侍郎鄭珣瑜和一代名臣裴? ?主持,同科及第者僅僅八人。白居易和才子元稹,就是這次相識定交的。說起來,元稹字微之,比白居易小七歲,十五歲以明經及第,那是貞元九年(793),少年元稹一戰告捷。前面說過,學子考中明經、進士,還須再戰吏部大考,勝者方可入仕為官。由于種種原因,元稹十五歲考取了明經之后,歷經十載,直到貞元十九年,始與白居易同科及第。這時,白居易三十二歲,元稹二十五歲。二人同一天被錄取,同授予秘書省校書郎一職。校書郎只是一個九品初級文官,頂頭上司是秘書省長官秘書監,校書郎掌管邦國經籍圖書諸事,說白了就是朝廷文本抄寫校對,只是對任職者文字功力要求很高。盡管校書郎無權無勢更談不上顯赫榮貴,但對白居易而言卻是踏上朝政衙府的第一石階,是白居易官宦道路上沉甸甸的里程碑。
多年苦讀飄零,一朝安身立命,白居易終于能在帝都工作和生活了。史載詩人租賃房子時段很長,最初住在常樂里,是昔日宰相舊宅一角。可喜亭園多竹,白居易作《常樂里閑居偶題》一詩,十分鮮活:
帝都名利場,雞鳴無安居。
獨有懶慢者,日高頭未梳。
……
小才難大用,典校在秘書。
……
茅屋四五間,一馬二仆夫。
俸錢萬六千,月給亦有余。
既無衣食牽,亦少人事拘。
……
窗前有竹玩,門外有酒沽。
何以待君子,數竿對一壺。
請看,有俸祿,有竹園,有詩酒為伴,科考前經常“借驢”用,現在有馬可騎,還有兩個仆人打理內外雜事。“俸錢萬六千”,應指一萬六千文銅錢,依照唐時一文銅錢折合人民幣三毛錢計算,九品校書郎的月俸約合四千八百元人民幣,生活條件大為改善。當然,如此換算方法不一定得當。
白居易善于將日常生活諸事用詩文形式詳加記錄,世人說他“詩魔、詩癖”,“喜文嗜詩,自幼及老”,他在《山中獨吟》中表白:“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又在《醉吟先生墓志銘并序》中評論自編文集:“凡平生所慕,所感,所得,所喪,所經,所逼,所通,一事一物已上,布在文集中,開卷而盡可知也。”于是,白居易的人生便一字一句定格在詩文筆端,直到七十五歲去世那年,還在“走筆還詩債”。他這種不到閉目咽氣決不停歇的吟歌狀態,為后世留下詩作三千余首,在唐代詩人中雄冠第一。白詩涵蓋意義至為廣闊,陶淵明的“為人”,謝靈運的“心素”,李白的“浮世謫仙悲”,杜甫的“暮年逋客恨”,良臣國棟的正義疾呼,文人雅士的凄婉趣味,宗教信仰、時代風云、市儈庸習,還有傳統文人心底深處復雜微妙的惆悵、虛榮、徘徊、逃避,在白居易厚重的遺存之中,都可以得到領略和感知。我們如果要問白居易,文學是什么?這答案只能是——人生本身。
半年之后,白居易抽時間重返符離,要搬家定居長安。他與湘靈最后的分別時刻,終于來臨。
依從前面說法,講湘靈與白家四弟白幼美乃是發小玩伴。白幼美,小字金剛奴,生于興元元年(784),“七歲能誦詩賦,八歲讀書鼓琴,九歲不幸遇疾,夭徐州符離縣私第”。如此算來,金剛奴比白居易小十二歲。那么,湘靈若與四弟同齡,也就比白居易年輕許多。不過,戀人之間相差十幾歲,算不上什么大事,更不會導致愛情悲劇。白居易與湘靈至親至愛,有《鄰女》《寄湘靈》《冬至夜懷湘靈》等二十六首情詩為證。癡情男女,早有肌膚之親,最是銷魂。白居易小詩《花非花》,對二人幽會寫得很迷離:“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如朝云無覓處。”像這樣纏綿悱惻的情詩,還有好幾首。
繼續前頭話題,隔絕這對戀人的主要原因究竟是什么?如果把這個問號展開去,足以寫部大書。筆者只能撮其要點,淺議輒止。簡單說,唐代士人將婚姻選擇看得非常重要,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認為:“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士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后有文艷蓉在著述中具體闡述道:“除了社會名聲之外,在實際功用上,婚姻是官場中一條非常好的紐帶,它往往對士人的宦途起到十分關鍵的作用。白居易自然也不能免俗。”前輩顧學頡、王輝斌均持相同觀點。總的看法是,白氏家族盡管遠祖輝煌,近代官階卻不過五品,白家兄弟要想在仕途中蒸蒸日上,同樣需要借助婚姻力量。而鄰女湘靈的家門身世,顯然不符合白家長遠利益,有研究認為,是白居易母親不能容忍這對戀人的相愛和結合,明確干預二人交往。白母陳氏構成了這對戀人無法共結連理的主要障礙。這是白居易婚姻中的普遍說法。
進而分析白居易本人,我們不難推斷,苦讀進士首戰告捷,吏部銓試入朝為官,同樣需要赴京拓展道路。由此而加深了愛情痛苦,構成了人生大難題。
次年春上(804),白居易攜母西遷秦地,這是一場永久性離別,研究者對此多有悲情描述。王拾遺寫道:“在賽神鼓聲中,白居易全家離開了埇橋……白居易最為痛苦,此地一別,再見無期。”潘泰泉寫道:“在春寒北風中……那兩心之外無人知的綿綿情思,像鎖入深籠的獨棲鳥,像利劍舂斷的連理枝,永不復返了……割不斷、扯不開的只有白居易和湘靈的一縷情懷,萬種愁思,它系著兩顆心,卻永遠也連不到一處。湘靈用少女的夢做成的家鄉布鞋,終于沒有能夠拴住白居易的雙腳。”作家這段敘述,實有依據。請看白居易熱淚浸泡而成的《潛別離》:
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兩心之外無人知。
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舂斷連理枝。河水雖濁有清日,烏頭雖黑有白時。唯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后期。
白居易一生對女性極盡關懷愛憐,為女性命運的不公抱之以莫大同情,湘靈的切切哀怨,影響了詩人一生。粗略統計一下,白居易涉及女性主題的詩文達到一百一十多篇,僅《諷喻詩》當中就有二十六篇之多,可謂濃墨重彩,不遺余力。
此類詩篇,充分地體現了白居易人性化的一面,筆者注意到,巴蜀作家劉小川,穿行于歷史文化之間,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他在《品中國文人》一書中寫道:
白居易有過一個叫湘靈的紅顏知己,多年后仍難以忘懷。我查湘靈的資料,吃驚地發現,她似乎被什么人做了手腳,藏起來了。歷史藏匿她,好像她見不得人似的。湘靈漂亮,詩中寫得明白。兩人同床共枕,熱被窩里交頸眠,也是寫在明處的。白居易牽腸掛肚的漂亮女子,竟然被人藏起來了。我找半天找不到,手上五六個白詩選本,沒有懷念湘靈的一首詩。顯然沒有資格入選。這倒奇怪了:白居易的情感體驗,看起來是不值一提,而他三十五歲寫《長恨歌》,四十歲寫《琵琶行》,寫《井底引銀瓶》,那么投入,那么感人,非諳情事者,哪能至于此?
就這樣,樂天與湘靈符離一別,終身未能攜手。西去路上過洛陽,心緒沉郁的白居易專程前往佛門,向圣善寺高僧凝公大師求教解惑。凝公教贈白居易八字真言,即“觀、覺、定、慧、明、通、濟、舍”八個字。白居易以崇敬的姿態,就此八字作《八漸偈》一篇,表示“升于堂,禮于床,跪而唱,泣而去”,竭力達到“入于耳,貫于心,達于性”之境界,大有敬請佛雨洗俗塵、解我情憂困惑身的趨向。
七、下邽安家? ?蘭臺三載
白居易此次遷秦居住,在其一生中是件大事。合家落腳故里,乃渭南下邽縣紫蘭村,位于今天渭南市渭河之北,西距長安百余里。秦時,下邽置縣治,元時并管,明洪武屬渭南。白居易之前,此地誕生了大唐名將張仁愿,之后有宋代名相寇準,此鎮因“三賢故里”而遠近馳名。
樂天曾祖父白溫這一支,早年從韓城白氏居住地分離出來,遷至下邽安家。祖父白锽、父親季庚,長年在外為官,少有空閑經營下邽老屋,而家祖墳塋仍在這里,歷經三世。而今,三十三歲校書郎在長安有了著落,選擇回歸故土安家,盡在情理之中。
此后,白居易與下邽膠著日深,留下豐富詩篇,容當后敘。
把下邽家園安頓妥當,白居易常從長安乘船往返照料慈母,百里之遙,還算方便。詩人對新生活充滿了希望。
當朝秘書省,地點在蘭臺,屬下校書郎工作并不緊張。這項工作職級雖低,結交人群卻才學很高,與白居易同在蘭臺供職的校書郎,有元稹、王起、崔玄亮、呂靈、呂頻、劉敦質、張仲元等,還有考進士之際相識的元宗簡,新近又結交了李建、劉禹錫、柳宗元、李紳、賈島、庾七玄師等眾多才子,他們卓學精詩,思想前衛,縱酒風流,性情浪漫開放。
中唐長安,文化藝術活動空前繁盛。直接從西域引進了異族歌舞,完善了燕樂、清樂、南樂、西涼、高昌等十多種樂曲,充滿活力,朝廷建立了規模宏大的教坊體系,推動古老音樂舞蹈從民間走向專業,又從宮廷普及到市井,文藝得以極大發展。貞元年間,梨園歌舞雖然不及天寶盛況,卻更加成熟精湛,專業隊伍越發完備,輕歌曼舞終日不絕。許多名詩佳句,盡在秦樓楚館排練演唱。白居易和同僚們的詩歌流傳朝野,大受歡迎。這群才子英萃,成為皇城一線明星。
三年前,白居易尚且沉淪在身心負重之中,彼時,他病臥客棧備戰科考,寫下那首《長安正月十五日》,詩曰:“喧喧車騎帝王州,羈病無心逐勝游。明月春風三五夜,萬人行樂一人愁。”偶爾外出,也是“軒車歌吹喧都邑,中有一人向隅立。夜深明月卷簾愁,日暮青山望鄉泣”(《長安早春旅懷》)。帝都車水馬龍、火樹銀花的繁華景象,與這位游歷學子并不相干。而轉眼之間,兩考兩勝的校書郎煥發了青春活力。加上那位形影不離的元稹,比白居易還要年輕七歲,更是少年得志,風流無忌。
于是乎,白居易在《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當中,有一段“非虛構”記述,讓人開眼:
征伶皆絕藝,選伎悉名姬。
粉黛凝春態,金鈿耀水嬉。
風流夸墮髻,時世斗啼眉。
密坐隨歡促,華尊逐勝移。
香飄歌袂動,翠落舞釵遺。
詩中情景弄不清是說元稹,還是說白公自己,應是元、白兄弟的共同經歷。元稹回詩《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表達更加露骨狂放:
密攜長上樂,偷宿靜坊姬。
僻性慵朝起,新晴助晚嬉。
相歡常滿目,別處鮮開眉。
翰墨題名盡,光陰聽話移。
……
逃席沖門出,歸倡借馬騎。
狂歌繁節亂,醉舞半衫垂。
元稹以哀艷纏綿之筆抒寫情愛詩文,歷來為后人所看重,乃至超過了他對于政治、經濟的諸多表述。元稹小說《鶯鶯傳》更是名揚天下,流傳至今。但是,筆者在這里寫出以上段落,是想說明白居易當時所處的都市社會環境,而元、白最重要的人生成果,還是成體系的政治理想和規模化的詩歌變革。
不管怎么說,白居易科考入朝結識了志同道合的元稹,且與他保持了終身不渝的友情,乃是這部傳記中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們在長安的娛樂生活只是時尚風氣而已。這個繁華鼎盛的唐王朝,表面上歌舞升平奢靡依舊,實則藩鎮割據,宦官專權,黨爭酷烈,稅策傷農,社會矛盾日益尖銳,元、白面對這樣一個腐朽政壇,不會沉默。
白居易出生在世敦儒業的中小官宦家庭,儒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等思想,始終支配著他的政治態度。當代葛曉音認為唐代“文儒派”官吏變革社會的基本傾向,是唐代文學發展演進的基礎動因。王相民則據此把白居易歸納為“文儒派”官吏群體典型人物,將白居易研究推進了一步。王相民認為,因為“文儒派”群體的歷史作用優勝于“吏能派”,始有大唐盛世。概括說來,從隋末到唐初,一批文儒派官吏逐漸走向政治舞臺,受到唐太宗重用,形成了貞觀之治。唐太宗和魏征等人力倡恢復禮樂,深感人才不足,以后推行一系列興學崇儒政策,夯實了以文儒治國的思想基礎;唐玄宗繼承武則天重視文儒大策略,在張說等人支持下,重用文儒派官吏,進入開元盛世,達到中國古代社會全盛期。初唐盛唐,主流文壇人才輩出,文儒傾向更加明確。到中唐,以韓愈、柳宗元、孟郊為代表的古文派以恢復儒道為己任,促進了朝野文儒知識階層發展壯大。唐玄宗開元五年(717),設立“文儒異等科”,專門選拔“儒學博通及文辭秀逸”者,使精通禮樂雅頌成為士人所追求的主要目標,為文儒型人才廣開仕進之路,歷經安史之亂而未衰。白居易就是在這樣一個濃重的儒學背景下,走上從政道路的。
安史之亂后,朝野兵疲民困,地方割據勢力襲擾朝綱,吐蕃外敵不斷入侵,北方烽煙又起,國無寧日,民不聊生。白居易南北奔走,青少年顛沛流離,對他成為一個關注民間疾苦的政治家和大詩人,產生了深刻影響。而唐代前期和中期,幾代作家將儒學價值取向與現實政治緊密結合起來,形成以詩賦為諫章的自覺意識,對白居易堅定政教文學觀,影響尤為重要。
校書郎階別雖低,卻是唐朝清流之內“九品三十階”之正統官員。有志者往往由此起步,乃士人規規矩矩的基層“八俊”官位之一,《通典》云,“校書郎為文士起家之良選”。查唐代許多名流高官,從秘書省校書郎起家,后來官至宰相者,竟有三十五人之多。白居易從貞元十九年(803)春季授任此職,到憲宗元和元年(806)二月卸任,他在校書郎崗位上整整干了三年。
為什么任職不多不少整三年,而不是或長或短呢?那年,白居易作《早送舉人入試》一詩,說自己“春深官又滿,日有歸山情”,這里的“官又滿”,說明校書郎職位是有限期的。不久,他在《策林序》中寫道“元和初,予罷校書郎”,校書郎任期為三年,“罷”,終結耳。
白居易任職三年間,當朝皇帝是德宗李適,臨近期滿時候,德宗皇帝于八〇五年駕崩。唐順宗李誦即位,并迅速推行了一次朝政改革,史稱“永貞革新”。可惜這位李誦皇帝在位僅僅八個月,就因為宦官反撲,被迫將皇位禪讓給太子李純,是為憲宗。
白居易剛剛為德宗皇帝書寫挽歌四首,又匆匆為順宗新任宰相韋執誼寫了《為人上宰相書》,積極表態支持改革,形勢就發生了急劇變化。這一切,交織在短暫的八〇五年一年之間,故而這年既是德宗貞元二十一年,又是順宗永貞元年,到次年正月,又忽然成為憲宗元和元年(806)了。白居易目睹從德宗、順宗到憲宗的迅猛更迭,朝政人事變幻頻繁,自己雖然矢志改革,卻人微言輕,難有作為,不免深有感觸,也許皇權政壇,風云莫測本是一種常態。
朝政變革,何其難也。
八、制舉大考著《策林》
憲宗元和元年春上,校書郎白居易、元稹等人“官滿”卸職,離開了蘭臺秘書省。卸職以后干什么?按照唐代規矩,任官期滿,首先離職下崗,然后進入“守選”行列,自學攻讀,再次奔赴制舉考場,通過嚴考擇優,重新分配工作,從而做官升官得以延續,形成“文策高者,特授以美官”之慣例。可見大唐之鼎盛,賴于官制的先進與嚴明。全然不像后來的執政群體,一屁股坐定了辦公桌椅,無所作為,連續任職,只升不降,終獲高官。投機鉆營者就更不用說了。
卸任“守選”之人參加制舉策考,比起前兩回考進士和吏部銓試選拔小官,考試內容大變,要求參考者拿出對于國計民生以及施政綱領的完整意見,幾近于方針政策之提案,不經過精心準備,無法競優。而且這種制舉考試,時常由皇帝親自主持策問,尤須鄭重審慎。這年春天,白居易和元稹卸任校書郎,相約準備大考,攜手入駐永崇里華陽觀。一連數月,廢寢忘食,他們每日里研究時政,合力撰寫試題,最終完成《策林》七十五篇。這段苦讀生活,使白、元從政思想提升不少,也促使他們的友誼更加牢固。
不久后,白居易把七十五篇《策林》,編輯成冊,作序言云:“元和初,予罷校書郎,與元微之將應制舉,退居于上都華陽觀,閉戶累月。揣摩當代之事,構成策目七十五門。及微之首登科,予次焉。凡所應對者,百不用其一二,其余自以精力所致,不能棄捐,次而集之,分為四卷,命曰策林云耳。”
序言中有“及微之首登科,予次焉”一句,說的是四月里制舉考試,全國應考“守選”者近千人,考場設在尚書省,宰相以下大臣整裝到場監考,可惜剛剛登基的憲宗皇帝沒有親臨。大考設置三科:一是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二是達吏明理可使從諫科,三是經術精深可為師法科。白居易和元稹應考第一項。主考官是中書舍人張弘靖和禮部員外郎韋貫之。
考場上,千名候補諸君分場坐定。先是享用皇帝賞賜的一道美餐,然后盤盞撤下,筆硯擺上,茶水伺候,展卷開考。元、白準備充分,志在必得。細心查看試題后,二人提筆縱橫,一揮而就,率先交卷。出考場,雙雙來到南大街。跨上駿馬,要到元稹家中喝酒議卷,換來一片驚羨目光:率先交卷出場,神態輕松自若,絕非等閑之輩也。
果然,三科應試千員,開榜得中僅十八人,榜首第一名便是元稹。白居易排名第四,判卷評語為四個大字“策對語直”,頗具特色,一字千金。
這一年,白居易已經三十五歲,靜心算來,數年之間他三次投身大考,飽經歷練,終成正果。白居易正是唐朝吏治科舉制度的受益者。沒有真才實學之人,很難一口氣闖過三道大關。
大考補官,立竿見影。當月二十八日,朝廷授命白居易出任周至縣尉。這個周至縣,距長安西南百三十里,直屬京兆府管轄。舊時把周至寫作盩厔,縣令之下,設縣尉二人,實際業務相當繁重。而元稹所接任的“左拾遺”,官位則十分如意,此乃時常親近皇帝的諫臣,文章欠佳者,品行庸碌者,高官近親者,不得出任此職,且必須由皇帝親自點名頒授。唐代許多大詩人都擔任過拾遺官。在元、白前后,計有陳子昂、張九齡、王維、杜甫、柳公權、白行簡、楊歸厚、李紳、王涯等。這是極少數經常親睹皇帝天顏的年輕近臣,是專門進諫忠言的詞官,意在開通執政言路,減少中央失誤,乃官階不高而又清貴無比的美職。杜甫一生以曾任左拾遺為榮,留有“天顏有喜近臣知”詩句,倍感自豪。唐朝京署一般只在上午辦公,中午大家一起在官署食堂用餐,然后便可以閑散回家了,即“一飯而歸,竟日無事”。非常人性化,著實讓天下士人羨慕。
白居易到周至去做一名縣尉,肯定比拾遺官辛苦許多。唐代九品官制依從正、從、上、下四階,總共三十級。“從九品下”為最低即第三十階,以此類推,“從九品上”為第二十九階,白居易到周至,這個縣尉乃“正九品下”,第二十八階,也就是倒數第三階。元稹任左拾遺卻是“從八品上”,比白居易高兩級。這也沒有辦法,誰讓人家考中了當朝第一名呢?
士人能有官可做就很不錯了。唐人陸贄有個說法:“天下士人,皆求宦名,獲登朝班,千百無一。其于修身勵行,聚學樹官,非數十年間,勢不能致。”這是一個深刻概括。如今,白居易三考成縣尉,而且是京城附近“畿縣”正統官員,史稱“畿尉”,還有什么不高興呢?
許多白居易傳記文本,每寫白公由校書郎而授縣尉,總是走馬上任,不曾耽擱,往往忽略了從參考到任官之間,還有上述重要環節,還有承載著白居易主要施政思想的備考大著《策林》七十五篇。千百年來,人們把李白、杜甫、白居易合稱唐朝“李杜白”,他們的不朽詩歌,成為中華民族歷史文化遺產之組成部分。也正是因為如此,以至對其散文忽略不計,乃至偏廢《策林》,是非常遺憾的事情。
筆者思量這個問題,認為有必要與讀者共同鑒賞《策林》諸篇,以利于弄清青年白居易怎樣看待中唐政治與社會,知曉其詩歌創作建立在怎樣的思想基礎上。
近年白居易研究,出現了可喜的探索成果,人們對白居易散文,逐步重視起來。陳寅恪先生早在半個世紀以前就明確指出,“其實當時致力古文,而思有所變革者,并不限于昌黎(朝愈)一派。元白二公,亦當日主張復古之健者”。不久前,有付興林《白居易散文研究》和王相民系列文章,都一致認為,白居易散文實為呼應韓、柳“古文運動”的一支重要力量,在當時產生過重大影響。
早在貞元十八年(802),白居易參加吏部“書判拔萃”大考之前,即精心撰寫了一百道模擬判詞,即《百道判》,流傳于科舉學子之間,風靡一時成為典范。其中第五十二道判,大膽譴責權貴豪門無視法律限定,超量使用人畜奴婢等不平等現象。第八十六道判,揭露科舉考場上下聯手營私舞弊,頗具力度。及至憲宗元和元年(806)白居易罷校書郎之后,結撰《策林》七十五篇,思想更加前瞻成熟,文筆愈見老到精辟,其主導思想貫穿白公一生,也完善了詩創作實踐的理論基礎。
近年學界對白文進行系統研究,其優勢和特點,在于緊緊抓住了中唐政治生活中最突出的三大矛盾,針對性地解讀白居易的思想主張,而不是無的放矢,單純詮釋文本。安史之亂后,朝野三大矛盾至為尖銳,一是藩鎮割據,戰亂頻仍,中央集權不穩;二是宦官專權,正氣受挫,精英倍受打擊;三是朋黨相爭,朝綱紊亂,變革有名無實,包括永貞革新短命而終。大唐王朝危機演化,前景堪憂。白居易身處險惡環境中,以一個新銳文學家和青年政治家的雙重身份,不避鋒芒,直言諍諫,始有《策林》宏文。
在《白居易散文研究》一書中,付興林先生對《百道判》《策林》等篇目闡述精專。如將《策林》思想內容梳理出八節解讀,即為君為圣之道、施政化民之略、求賢選能之方、整肅吏治之法、省刑慎罰之術、治軍御兵之要、矜民恤情之核、禮樂文教之功,八項側重都是針對性的方略思考。讀者僅見標題,便得其要領。
付興林進一步解剖賞析《策林》精神特質,使白居易“達則兼濟天下”的理想情懷躍然紙上,也為白居易詩歌追求找到了重要依據。書中第四節五個小標題概括精當:
以民為本的儒家情懷
重振國威的使命意識
有犯無隱的批評精神
尚明崇圣的復古理念
客觀理性的辯證色彩
總之,只有重視白居易“以天下心為心”“以百姓欲為欲”的政治主張(《策林》十一),才能明晰地鑒賞他的諷喻詩歌。只有解讀白居易對于中唐政治生活的思考,才會懂得他憂慮國事、思革除弊、為民請愿的民本思想,從而理解他即將開始的官宦沉浮和人生史話。
白居易力主禁止土地兼并,遏制權貴階級的奢欲,明確反對官吏發放高利貸(《策林》四十八、四十一),建議減裁冗員節省度支(《策林》三十二),提出減免人民賦稅(《策林》二十二),徹底廢除肉刑(《策林》五十三)等一系列改革主張,赤子之心躍然紙上。白居易后來有“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與元九書》)的著名論斷,其根系就在這些文章里。
白居易連續寫出《百道判》《為人上宰相書》和鴻篇巨制《策林》七十五篇,是冒了極大風險的。政局險惡,宦官專權,幫派對峙,他卻在《策林》第二十一中公開指出“人之困窮由君之奢欲”,把百姓悲苦、國運不興的責任直接與國君掛鉤:“君之躁靜,為人勞逸之本,君之奢儉,為人富貧之源;故一節之情,而下有以獲其福,一肆其欲,而下有以罹其殃;一出善言,則天下之心同其喜,一違善道,則天下之心共其憂!”照直道出問題根本在于皇權的明與昏,他警策國君要以身作則,“以禮自修,以法自理”,且以制陶工藝例說,“器之良窳,由乎匠之巧拙;化之善否,系乎君之作為”,“君之作為,為教興廢之本,君之舉措,為人理亂之源”(《策林》二)。須知這些話語絕不是背后牢騷,而是當朝皇帝主持大考的公開答題,要直接呈送吏部審閱判卷呢。
靜心想來,這一切,一者反映出唐代高層政治設計確實開明高蹈,氣度宏闊,學子科考是發現人才,而不是引蛇出洞挖掘敵人,因而先賢大家層出不窮;二者說明,白居易的確是一位具備通才實學、胸懷經國大業的真俊杰,考官做出“策對語直”四字評判,公平精當。近有王相民在白居易研究中寫了一段感受,筆者深表贊同:
政治局面支離破碎,白居易的《策林》就是在險惡的大環境下寫成的。其中許多提法在當時幾乎有著殺身之禍。例如官吏的出身門第與素養問題,在黨爭中能否保持慎默問題,藩鎮割據中的愛護民力、爭取民心的問題,在當時都是比較敏感的話題,我們只有設身處地體會,才能深刻理解白居易對理想的吏治局面的企盼。
當詩人前往周至走馬上任之際,這里對白居易的政治理想做了簡要介紹,可惜本書只能點到為止。唯愿讀者通過這一重要環節,知曉白居易等一批唐代詩歌巨匠,是站在多么堅實的理想基石上精誠創作的。他們以家國主人的身姿而歌唱,以時代俊杰的豪邁而立言,以獨立人格的魅力而流芳。所謂天才論,并不能真正解說偉大的唐詩現象,好作品都是理想的踐行者們以血淚凝結而成。
三十五歲的白居易,這位政壇新秀告別皇城,單身一人向山河深處策馬而去。
九、周至趨走吟苦詩
白居易到周至做一名縣尉。唐代一千五百多個縣,劃分七個等級,細分達到十級。最高為赤縣、次赤縣,全國只有二十個左右,分布在京都長安、東都洛陽、北都太原周邊。
赤縣之次百多個縣區,叫作京畿縣,地位也比較高,赤縣、京畿以外,再由中心地區輻射開來,加上人戶多少、開發程度等因素,依次為望縣、緊縣、上縣、中縣、下縣,縣令也從五品降為六品、七品了。
《元和郡縣圖志》和《新唐書·地理志》,將全國一千五百多個縣,全部標明了“赤、畿、望、緊、上、中、下”七個等級,十分明確。周至就是一個畿縣。縣級班子成員職數,赤縣核定十一人,畿縣僅僅五人就夠了,全國縣、州、京公務員總數比現在一個地市還要少。
周至隸屬京兆府,縣班子與其他畿縣一樣,只設縣令一人(正六品上)、縣丞一人、縣尉二人、主簿一人。此五人乃正式在冊的朝廷命官,按月領取俸祿。縣政酌情配備衙役,可多可少,都不是吃皇糧的人。繁榮昌盛的大唐王朝,行政管理成本非常低。中下縣班子僅四人而已,把兩名縣尉減少為一名了。中下縣份地處偏荒,雖然有一些優惠政策,士人們還是很不樂意前往任官,白居易初登政壇,就做了京畿縣尉,“正九品下”這個待遇,也比中下縣尉者高出一兩級。
縣尉近乎于副縣長,主要職責一是分管公安政法,二是保證稅收稽查,直接面對社會矛盾。《唐六典》稱縣尉“親理庶務,分判眾曹,割斷追催,收率課調”,真是字字千鈞,肩職甚重。凡唐代詩人,一說縣尉就發愁,李商隱是一例。還有唐初王勃,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這個“少府”乃縣尉尊稱,末句卻云“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可見杜氏到邊遠巴蜀赴任縣尉,好友相送時,深感不是什么喜事,因而落淚沾巾;初唐陳子昂,作《餞陳少府從軍序》,說好友陳縣尉是個高才,實在不愿在崗位上干下去,“所以遠赴戎機,從軍征戰”,希冀著戰場立功而升遷。像這樣辭去縣尉而自愿從軍的人,唐時竟能數出十幾位來。好像擔任縣尉者,都特別沒出息似的。大詩人杜甫奔波多年,好不容易得到了河西縣尉的任命,他卻堅辭不任,寧愿去率府管理兵械倉庫:“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老夫怕趨走,率府且逍遙。”(《官定后戲贈》)足見縣尉連年“趨走”,屁股根本坐不下來。更典型的是邊塞詩人高適,勉強干過兩年封丘縣尉,每年光是征兵入伍、送兵出征這種差事,已讓他苦不堪言,牢騷滿腹,高縣尉最終還是辭職上前線去也。唐詩中,涉及少府、縣尉詩作甚多,幾乎眾口一詞不開心。估計都是讓衙中煩心事給累的。縣衙要完成各項任務指標,而貧苦百姓往往對立不配合,縣尉挺身一線催辦,辛苦滋味可想而知。生活酸楚苦痛與高雅詩歌吟誦,實在不搭調,故而高適牢騷曰:“不是鬼神無正直,從來州縣有瑕疵。”(《同顏六少府旅宦秋中之作》)
白居易來到周至,又怎樣看待這一切呢?
基于“從來州縣有瑕疵”這一現象,白居易同樣不開心。他從京城先來京兆府報到,由此中轉再去周至上任。不料他一進京兆府門,見到池水蓮荷污濁,怎么看怎么不順眼,便和諸位詩人一樣,不由得牢騷起來,當即作《京兆府新栽蓮》一首:
污溝貯濁水,水上葉田田。
我來一長嘆,知是東溪蓮。
下有清泥污,馨香無復全。
上有紅塵撲,顏色不得鮮。
物性猶如此,人事亦宜然。
托根非其所,不如遭棄捐。
昔在溪中日,花葉媚清漣。
今來不得地,憔悴府門前。
詩人敏感,眼中蓮池,污溝濁水,想想京城校書郎的日子,多么純真,就像東溪之荷蓮“昔在溪中日,花葉媚清漣”,故“我來一長嘆”:就讓憂煩憔悴的辛勞日子,從這里開始吧。
其實周至很美,名勝古跡遍布終南山下,曾是隋朝皇帝避暑所在。無奈白居易到任心情不暢,周至山水也黯然失色。他作《周至縣北樓望山》詩云:“一為趨走吏,塵土不開顏。辜負平生眼,今朝始見山。”這里“趨走”一詞,顯系杜甫“老夫怕趨走”詩句傳染。白居易一生崇敬杜甫,老杜不愿做縣尉,他也跟著“不開顏”。
白少府上任不久,朝廷出兵討伐四川劉辟。大部隊挺進西南,周至乃必經之路,軍需物資屬地,馬嘶人喊晝夜不息。論職責,縣尉負首責,趨走催辦縣內勞役糧草,最是奔忙。高適曾有詩曰“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白居易和高適一樣,很不愿意把自己變作對上拜迎討好、對下狼虎欺凌的酷吏,而現實卻讓這些基層小官難以應付,從而構成心靈矛盾,面臨人格分裂的痛苦。
如果這場支前只是為了國家戰爭,便也無話可說,而實際情況是,征繳任務完成,而縣令忽然作出決定:要以戰時名義,額外催討一批錢糧物資。縣令擔心朝廷宣告戰爭結束而失據,故要求征繳任務必須在五日內完成。此事引發了白縣尉不滿。可是,縣令亦有難處,如果不趁亂搜刮攤派積累,又怎樣應酬官場往來與上峰盤剝呢?于是,縣令特地安排一個老吏,向白居易解釋縣府財政困難,以做通白縣尉思想工作。白居易稱病不起,縣令便帶著本縣最好的郎中,為白居易號脈診療,并將自己的好馬讓給白居易乘騎。
郁悶之間,白居易來到“家田輸稅盡”的原野上,又看到一番凄涼景象。名篇《觀刈麥》,反映了詩人的沉痛與不安: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
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
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
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
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
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
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
聽其相顧言,聞者為悲傷。
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
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
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糧食都讓官軍征繳殆盡,農家只好在烈日下拾撿殘穗,應對饑餓。面對此情此景,縣尉白居易道出了自身慚愧。
詩中有“吏祿三百石”之句,如按每石糧食一百斤計算(歷代標準不一),縣尉一年俸祿相當可觀,自然是“歲晏有余糧”。坐擁此等錢糧,面對撿拾殘麥充饑的農婦,白縣尉難以平靜。
《觀刈麥》之悲涼,有著王朝衰敗的時代背景。首先是唐承隋制的均田制遭到了破壞。中唐以前均田制規定很詳盡,這里說其大概:年老殘弱者得田四十畝,寡婦三十畝。十八歲以上健康男兒得田百畝即一頃,其中百分之二十為永業田,子孫可繼承、可買賣,所余百分之八十為口分田,如失去勞動力,則由朝廷收回重新分配。丁壯賦稅每年交粟兩石,稱為“租”,再交一些絲麻綾棉稱為“調”,青壯每年須替國家服役二十天,閏年二十二天,亦可以用二十丈布絹折抵,稱為“庸”。國泰民安,官民兩利;而安史之亂大動蕩,人口流離失所,戶冊大半散失,均田制失去了基礎,租調庸無從落實。故在德宗時期,采納宰相楊炎奏章,舍棄租調庸,改行“兩稅法”,即不問主戶客戶,唯按財產多寡,定出等級高下,每年夏秋兩季征稅,征收部分現錢,流弊自此始出。只因大多數農戶無錢,不得不賤賣實物,造成富戶豪商施放高利貸傷農,以致貧困農民被迫出賣土地,租地而耕。白居易好友李紳名句“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說的就是均田制橫遭破壞,“兩稅法”形成惡果。《觀刈麥》中“家田輸稅盡”一句也可以說:貧婦拾麥這片田,早已不是自家土地啦。
戰爭連綿,軍費苛繁,天寶以來,朝廷在邊境設置十個節度使,邊防軍隊四十九萬人,戰馬八萬余匹,全國養兵八十萬大軍,車馬行營,動輒百里。為應付龐大軍費,各州縣設正倉、義倉存粟,有“和糴”“助軍”“助賞”“賀禮”“采造”等種種名目,盤剝得百姓苦不堪言,還有宦官率“白望”人員入市,動輒在大街上白取貨物,連本錢都不付,稱為“宮市”。著名詩篇《賣炭翁》,正是在“宮市”上發生的揪心事件。
這里簡要介紹一下“和糴”政策。本來,每到秋收季節,官府出錢,農家出谷,以和相糴,公平收購農產品充實軍糧,同時可以調控谷價,免得谷賤傷農。政策不壞,然而在戰亂時期,“和糴”早已演變為不問年景,強行征繳,谷價低賤,不和而糴,還要規定限期,逼迫百姓送達指定地點。對此,縣尉白居易毅然上奏《論和糴狀》歷陳時弊,指出“號稱和糴,其實害人——親被迫蹙,實不堪命”,“臣近為畿尉,曾領和糴之司,親自鞭撻,所不忍睹”,表達尖銳批評。
再看一下“采造”。“采造家”指專門分管采伐與建造的官衙人員。亂世之下,橫征暴斂勢如狼虎,無人敢管。白居易名詩《宿紫閣山北村》,無情地揭露了一場暴行。本來,此詩創作稍晚于白居易任周至縣尉時期,筆者為了集中陳述亂象,謹將此篇放在這里鑒賞。白居易善于把紀實故事與藝術創作結合起來,強化了詩歌的現實力量:
晨游紫閣峰,暮宿山下村。
村老見予喜,為予開一尊。
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
紫衣挾刀斧,草草十余人。
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
主人退后立,斂手反如賓。
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
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
口稱采造家,身屬神策軍。
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
歡快的農家樂宴,變成了一場奪掣酒杯、斷砍奇樹的神策軍作案。村老和白居易當庭親睹暴行,卻無力阻止。施暴名義是朝廷采造家,施暴主力是皇室禁衛軍,只好忍氣吞聲,任由宰割。最后兩句“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看似簡白,實則寓意甚深:
憲宗李純,在宦官策擁下獲得帝位,寵信宦官建有“翊戴之功”,閹黨愈加驕橫,滿朝老臣、京外藩鎮,競相投靠。宦官所率左右神策軍,本來是皇室家奴,眼下卻勢焰熏天,不可一世。其中領兵宦官名叫吐突承璀,正是“左神策軍護軍中尉”,后來竟被憲宗提升為大軍統帥。白居易深知“中尉正承恩”內情,所以急忙勸告村老“主人慎勿語”,免得引火燒身。就在這一年,吐突承璀為憲宗修建一座安國寺,還要豎立新朝帝王功德碑,因而“身屬神策軍”的“暴卒”們,打著官府“采造家”旗號,跑到終南山下征伐建筑材料來了。于是,村老庭院中這株三十多年大“奇樹”,被斧斷其根,栽種者卻只能退后而立,斂手如賓,痛惜無語。
這首詩揭露神策軍暴戾,點明了中尉職官。藝術特色鮮活,一經傳抄問世,朝野眾口流傳,宦官閹黨也就恨上了這位才子。白居易年輕氣盛,并不退讓。詩人貶官江州之后著《與元九書》,談到自己早已被“握軍要者切齒”,所指便包括這一回,還有,白居易上書諫阻宦官擔任三軍統帥,對象仍是“中尉”這個人。
十、終南山誕生《長恨歌》
白居易在周至,感嘆農婦拾麥穗充饑,憤懣宦官蠻橫采造,現實生活就是這般糟糕。而白樂天又是一個充滿生活情趣之人,他交游廣泛,常與友人縱酒吟歌,才華橫溢而心胸豁達。畿縣周至,配置縣尉二人,除了白居易,另一名縣尉叫作李文略,估計也是一位單身漢。李文略的存在,對白公周至生活是個安慰。據縣志記載,白縣尉當時斷過一個案子,說城西趙鄉紳和城南李財主打官司,爭奪田畝。雙方都是大戶,通過衙役給縣尉送禮,又是送鯉魚,又是送西瓜,并分別在鯉魚和西瓜里頭裝滿銀子,當即遭到白縣尉拒絕,趙、李均被白居易判處“買衙賄官”之罪。這位同事李文略毫不遲疑站到了白居易一邊。請看白居易贈送李文略這首詩:
低腰復斂手,心體不遑安。
一落風塵下,始知為吏難。
……
賴有李夫子,此懷聊自寬。
兩心如止水,彼此無波瀾。
往往簿書暇,相勸強為歡。
白馬曉蹋雪,淥觴春暖寒。
戀月夜同宿,愛山晴共看。
野性自相近,不是為同官。
同為“趨走吏”,兩位少府性情相近,不僅是可靠同僚,更是一對親密摯友。也許,白居易牽掛元稹而不得見,轉而對身邊好友更加依賴。
周至縣才俊輩出,白居易身邊不乏其人。除了好同事李文略,還有隱居賦閑的名流王質夫、進士陳鴻、尹縱之等多位好友。有一次,白居易背著酒葫蘆,要找尹縱之對飲,竟然冒著風雨,一路尋去,踏行山道三十多里,可見苦悶中人,內心狂野,此酒非喝不可。這位尹先生滿腹才學卻珍珠土掩,未能得到科舉賞識,白居易這首《見尹公亮新詩,偶贈絕句》,道出了深切同情:
袖里新詩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瓊琚。
如何持此將干謁,不及公卿一字書。
一個寫出句句美詩的才子,找不到如意出路,比不上權勢公卿們一封推薦信啊。
一群失意學士,扎堆兒縱酒妄議朝政,詩情迸發,互有促動。白居易為官周至時間不長,卻留下了《觀刈麥》等三十多首好詩。更有流傳千載的《長恨歌》也誕生在周至山中。《長恨歌》絕唱,搖心撼肺,如此精絕的詩是怎樣創造出來的?內中緣由頗多意趣:《長恨歌》橫空出世,離不開摯友們的縱酒環境,也離不開王質夫和陳鴻的鞭策助推。
這年(806)年底,天氣清寒,白居易約了王、陳二友,同聚終南山仙游寺暢飲。舉杯議及安史動亂,放談唐玄宗寵愛楊貴妃,斥責楊國忠荒淫專權,天下沸怨乃至戰亂禍國,同聲感嘆何其沉痛?酒酣面熱之間,王質夫和陳鴻力勸白居易據此史實而成詩。兩人一左一右輪番敬酒,見白居易于沉思中并未推辭拒絕,玉、陳便大呼“三日為限”,即請白居易獨自落腳本寺,就地開工。王、陳告辭下山,約定三日后攜酒復來。
白居易《長恨歌》主題寬廣豐厚,其一為反思先朝皇帝因奢欲而誤國,與詩人一貫主張和政治思想相一致。前頭提到《策林》第二十一篇,直陳君王奢儉明昏與國家興亡有著因果關系,讀者稍作溫習即可體味。
三天到期,王質夫與陳鴻急不可耐奔向仙游寺,要看一個結果。但見白居易倦伏于案尚未醒來,案頭詩稿雜陳,蠟淚成堆,《長恨歌》已成。寺內住持相告:自二位去后,白少府三日未出寺門半步,齋室燈燭徹夜不熄,出來解手也是疾步匆匆,失魂落魄而廢寢忘食,可是吃了些苦頭呢。
絕世長歌,由此誕生。王、陳二友捧讀吟誦極為振奮,推擁白居易一醉再醉。
大唐王朝以安史之亂為分水嶺,此前一百三十七年強盛,自此而衰。《長恨歌》牢牢把握住這一歷史轉折點,又以亙古不變的愛情悲劇作為敘事主線,將國家大事與人性抉擇結合為一體,攪動了讀者悲劇情懷,一經傳誦,朝野震動,千百年間研評鑒賞從未衰減。清人趙翼向以發展眼光看經典,反對厚古薄今,其《論詩》曰:“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就是這樣一個不崇前賢的大評論家,唯將《長恨歌》斷評為“千古絕作”。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評價《長恨歌》:“以易傳之事,為絕妙之詞,有聲有情,可歌可泣。文人學士既嘆為不可及。婦人女子亦喜聞而樂誦之。是以不脛而走,傳遍天下。”趙翼認為,白居易有了《長恨歌》和《琵琶行》之雙璧,即使沒有白氏全集,“此二詩已自不朽”,“且其筆快如并剪,銳如昆刀,無不達之隱,無稍晦之詞,工夫又鍛煉至潔,看似平易,其實精純”。評價之高,至為罕見。更多評論家,認同白居易乃妙解音律之人,《長恨歌》韻律轉折行云流水,音節運用鏗鏘嘹亮,熔文采、聲調、情意于一爐,不啻戛玉鏘金,境界高深。
當然,負面聲音也是有的。如詩人杜牧,因對待某些人事看法不一致,曾貶損元白詩作色情艷俗,“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不過,杜牧也承認白詩具有強大滲透力,說白詩“流于民間,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傳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你看,白詩就像氣候寒暖一般,浸入肌骨而不可拒之。還有明代王世禎和王世懋,清代王夫之等人,也慣從色情淫亂角度發掘問題,對白詩提出批評,如同道德家曾經批評流行音樂是靡靡之音那樣。
《長恨歌》全篇一百二十句,八百四十言,應是白居易第一首長詩。王質夫當即鋪紙援筆,將全詩抄錄下來,從首句“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到末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只字不丟不錯,擔當了這首名詩首位傳播者,陳鴻尤為亢奮,也提起筆來,揮灑一篇《長恨歌傳》,作為響應并留存: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樂天自校書郎尉于盩厔,鴻與瑯琊王質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攜游仙游寺,話及此事,相與感嘆。
質夫舉酒于樂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于世。樂天深于詩,多于情者也,試為歌之如何?”樂天因為《長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者也。
歌既成,使鴻傳焉。世所不聞者,予非開元遺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紀》在,今但傳《長恨歌》云爾。前進士陳鴻撰。
本傳文字挺長,上引一段,把《長恨歌》誕生前因記載清楚了。同時提醒人們:好友白樂天創造出偉大力作,也有俺們鄉黨兄弟一份功勞啊。
唐代詩文群友真誠交往,擴張互動,純粹、率性,去虛假,愛知音,個個才華橫溢,實為傳統文化現象一大景觀。古代沒有出版社,也沒有印刷廠,好詩佳賦全憑逐字抄錄,優勝劣汰,更不需要組織專題研討鼓吹。《長恨歌》從王質夫和陳鴻手中流出,立即不脛而走,好評如潮,白居易名聲大振。這一年,詩人正當三十六歲也。
轉眼間冬去春來,“深于詩,多于情者”,當紅詩人白居易,三十六歲仍然偏居一隅,家室空空。情侶湘靈不可及,相會只在夢中泣,歲月好不孤寂。一日,還是那位終南山下王質夫,給白居易捎來兩株幼松和一叢野薔薇,用以裝點縣尉住所,慰藉好友孤獨生活。白居易謝過質夫,遂將小松野花栽于庭前,唯愿野花能在庭院扎下根來,即時開花。又念及老母親反復催促婚姻大事,聯想到自己周至孤單,吟成小詩一首:
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種春。
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夫人。
趣味小詩,透著無邊苦澀。
婚姻之事沒有著落,元稹的命運也令人牽掛。本來,元稹留在朝中做了拾遺,要比白居易外任基層強出許多。未料元稹鋒芒畢露,接連向憲宗皇帝提出《論教本書》等十多條尖銳意見,備受朝中官僚攻訐。又因反對宰相兒子擔任補闕官員,進一步得罪了宰相杜佑等人。而元稹只是大考成績突出,身在朝中并無根基,權臣杜佑迅即找茬兒,把元稹打發到河南洛陽,也貶為一名縣尉了。可嘆這位精英才俊,元和元年(806)初夏任拾遺,當年九月十日即被貶離京,只在左拾遺崗位上干了八十三天。白居易身在郊縣,知道消息后毫無辦法,連話別相送都來不及,只能對好友寄以無限同情。一首《別元九后詠所懷》,滿目悲涼:“零落梧桐雨,蕭條槿花風。……勿云不相送,心到青門東。相知豈在多,但問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好友歷經挫折遠去,使白居易一想到皇城便覺得空空落落。元、白相知相通,互為依存,難以替代。
誰知禍不單行,元稹貶謫洛陽不久,其岳父、老母又相繼去世,悲苦連連。元稹只好拖著病體返回長安,為母丁憂。白居易得知后,急忙囑咐自家母親,從郊區趕到城里元家,照料元稹治病診療,又拿出一部分俸祿,資助元稹渡過經濟難關。病中元稹拜托兄長白居易,為老母鄭氏寫了墓志銘。
趨走逢迎的周至歲月,把白居易搞得身心俱疲。“始知吏役身,不病不得閑”(《病假中南亭閑望》),而在病休之際,他忽然發現,自己未滿四十卻生出了白頭發,這讓他吃驚,“白發生一莖,朝來明鏡里。勿言一莖少,滿頭從此始”(《初見白發》),唯到此刻,白居易更加理解了杜甫,老杜能做縣尉而不做,寧愿去看守庫房,確有道理。
白居易履任周至一年多,收獲還是很大的。他切實體會了底層民眾生活疾苦,親眼目睹了政治生態日漸腐敗,從《觀刈麥》《長恨歌》《宿紫閣山北村》等創作中,真正發現了詩歌的現實意義和無窮魅力,掌握了使用詩歌這一藝術手段,表述政治主張,鞭撻丑惡現象,自在地抒發對待人生萬物的真實感悟。周至為官閱歷,對于一個抱負遠大的青年才俊而言,正是走向成熟道路上不可或缺的一步,是彌足珍貴的。
十一、詩文如意識楊家
白居易在周至寫了《長恨歌》等幾十首詩,很快傳遍長安京兆,連同他幾次考試答卷,包括《策林》,也成為眾多學子仿效范本。引起京城里楊汝士、楊虞卿等名流仕人廣泛關注。
筆者讀陳寅恪先生《元白詩箋證稿》,發現一個觀點,值得重視。陳先生認為:“蓋唐代科舉之盛,肇于高宗之時,成于玄宗之代,而極于德宗之世。”白居易正是德宗后期考中進士的。陳先生進一步判斷說:“德宗本為崇獎文詞之君主,自貞元以后,尤欲以文治粉飾茍安之政局。就政治言,當時藩鎮跋扈,武夫橫恣,固為紛亂之狀態,然就文章言,則其盛況殆不止追及,且可超越貞觀、開元之時代。此時之健者有韓、柳、元、白,所謂‘文起八代之衰’之古文運動,即發生于此時,殊非偶然也。”
陳先生給后人鑿開了理解研判中唐文壇之窗口,清風徐來,頓覺爽悟:要認識中唐古文運動興起,首先要弄清楚文體發生了重大變異。運動特征就是把古文、駢文、散文、俗文、小說、樂府長詩熔于一爐,賦予嶄新文風面貌,由此完成了“敘寫表達人情物態、世法人事之職任”。“而其時最佳小說之作者,實亦即古文運動中之中堅人物是也”。為了說明這個論點,陳寅恪先生特地撰寫了《韓愈與唐代小說》一文,首發于美國哈佛大學刊物,“其要旨以為古文之興起,乃其時古文家以古文試作小說,而能成功之所致,而古文乃最宜于作小說看也”。元稹因小說《鶯鶯傳》名噪文壇,白居易胞弟白行簡,其代表作也是小說《李娃傳》。白居易《長恨歌》等系列作品,均以敘事為主體。《長恨歌》既成,進士陳鴻還要配上一篇《長恨歌傳》,正是文體擴張互動之舉。陳寅恪先生甚至認為,《長恨歌》也是新興“小說中之詩歌部分也”,并舉同期李公垂(李紳)之《鶯鶯歌》為例,說是同樣一種體例。看來,文體創新實乃文壇復興之重頭,值得今人長思。老八股文章陳詞濫調,哪里還有生命力,哪里還有人喜歡呢?
中唐詩歌群體人脈廣泛,連擴張帶互動,不僅形成了一代文風,也演進改善了文官仕人的生活方式。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總結他與元稹等友人交往時說:
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
炮制和鑒賞佳詩美文,成了中唐上流社會溝通交往的精神食糧。《長恨歌》傳誦京都,引發眾多詩友交流,迅速擴展了白居易社交朋友圈。
正因為如此,白居易的人生命運也在發生變化。
長安城里,有名流楊汝士、楊虞卿、楊漢公、楊魯士等同族兄弟,備受文壇尊重,楊氏家族在政治、文學多方面享有聲望,人稱百年不衰“靖恭楊家”。“靖恭”,指楊家累世居住在城內靖恭坊。
楊汝士亦有詩譽,且自認不在元、白之下。他引領詩壇酬唱往還,靖恭豪宅十分熱鬧,白居易雖與楊汝士并不相熟,與楊虞卿卻久有交往,早在宣州鄉貢備考期間,二人已經相識。白少府凡從周至回京,便是楊家常客。查《全唐詩》可知,白詩中涉及楊汝士者,多至三十余首。白居易重友情,詩文唱和有來必往,兼多酒趣,在詩友圈中極受歡迎。
白居易在新昌坊租房而居。聚會酒后,常常留宿靖恭坊不歸。一位獨身大咖,其婚事必受友朋關注,有意無意之間,白居易在靖恭坊結識了楊汝士胞妹,也是楊虞卿從妹。才子與千金,相互留下不錯印象。唐代仕人籌劃婚事,有個規矩非常苛刻,即仕人不得娶平民之女為妻。先前白居易與湘靈痛切分手,很可能受到這條規矩制約,盡管當時白居易還不算仕人。
后半夜,白居易在楊家大院耿耿難眠。索性從榻上披衣而起,踱步院中,吟得《宿楊家》一首:
楊氏弟兄俱醉臥,披衣獨起下高齋。
夜深不語中庭立,月照藤花影上階。
夜深不語,獨立庭中,詩人是否想念著湘靈?詩中沒有明示,留給后人去猜。
白居易在楊家縱酒吟詩,多日不歸,有一回連續住了十幾天。這就超出了尋常詩友交際,很有些聯姻親戚之意了,白詩《醉中留別楊六兄弟》曰:
春初攜手春深散, 無日花間不醉狂。
別后何人堪共醉?猶殘十日好風光。
請看,從春初到春深,白居易舍不得離開靖恭坊。臨到分手還說:“數日非關王事系,牡丹花盡始歸來。”表示過不了幾天,還要回來接著喝。想一想,如果沒有楊家千金勾魂攝魄,僅僅是楊六兄弟友情,恐怕不至于如此吧。
十二、翰林拾遺? 老友新妻
事實證明,楊氏兄弟有眼光。這位基層縣尉、苦悶詩人白居易,因名聲大噪而時來運轉,迅速得到朝廷破格提升。按說,府衙為官皆有任期,而白居易做縣尉只干了一年零兩個月,吏部下達調回長安的詔書,白居易即從“趨走吏”職位上得到了解脫。他在《寄題周至廳前雙松》中說:“忽奉宣室詔,征為文苑臣。”欣慰之情,溢于言表。離開周至之際,樂天與同事們依依話別,又為少府李文略繼續獨留小城而哀傷。王拾遺先生考證,白居易在黎明前,趁著曉月,策馬登程奔向了長安。
這次調動很突然。契機是集賢殿大學士武元衡,在元和二年(807)七月,上奏請求增補“集賢校理”人選,經憲宗批準,白居易被選拔入殿。匆忙間,白居易帶著縣尉官職,進京赴任。主因在于這位佼佼才俊歷經數考,具備超群實力,知名度亦高。
不出兩個月,白居易又由集賢校理一職,榮授為翰林學士院翰林學士。這就不是偶然現象了。凡進翰林學士院,必須經過吏部專題考試,才能最后裁決。這年十一月五日,白居易又一次登堂應考,當場完成制、書、詔、表四種體裁文章,同時完成律詩一首,五項考試合格,這才過關。
宮廷翰林學士院這一機構,先前混同于翰林院,成員復雜,未必參政,李白曾以“布衣翰林”為詩待詔,享此殊榮。到了肅宗、德宗以后,翰林學士地位得到極大提高,“天下用兵,軍國多務,深謀密詔,皆從中出”。并單獨分離出“翰林學士院”,區別于各類待詔。翰林學士成為朝廷核心成員,其歷史原因,在于唐肅宗時逢安史之亂,中央政府跑到靈武、鳳翔維持,京都行政機構近乎崩潰,中書舍人等職事官派不上用場,戰亂之中也就打破舊章辦公程序,皇帝就近起用身邊翰林學士掌管書詔,可靠而方便。皇帝與學士驟然密切起來。戰后回京,翰林學士“獨承密命”,開始深度參與國家大事。而分離后的翰林學士院僅設六人,其中一位領班叫“承旨”。此六人若非真名士,沒有真才實學,或人品存疑者,斷然不可榮任。有《舊唐書·白居易列傳》為證:
居易文辭富艷,尤精于詩筆,自讎校至結綬畿甸,所著歌詩數十百篇,皆意存諷賦,箴時之病,補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而往往流聞禁中。章武皇帝納諫思理,渴聞讜言。二年十一月召入翰林為學士。
筆者所感慨的是,白居易精于詩文,才藝超群,名震朝野,固然沒有異議,但是我們想一想,居易不僅有《長恨歌》,不久還有《秦中吟》十首和《新樂府》五十首(容后邊詳談),這批詩篇大都是關心民瘼、針砭時弊之作,道出了民心民意,表達了對時政的強烈不滿,他沒有歌功頌德,沒有曲意逢迎,諸名篇皆不符合主旋律之俗韻。憲宗皇帝何以對他網開一面,情有獨鐘呢?既說《長恨歌》通篇敘事,而其主要傾向乃批評“漢皇重色思傾國”則毫無疑問。唐玄宗“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導致“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險些亡國,全詩指責前朝皇帝李家祖爺,一目了然,朝廷非但沒有將作者問罪制裁,反而一再破格拔擢重用,這該如何解釋?我們只能認為,中唐磨難,百廢待興,憲宗皇帝和德宗一樣,期盼廣開言路,變革圖強。為此強化言官諫奏制度,鼓勵翰林、補闕、拾遺等學士近臣據實進言,完成使命和職責。不這樣做,就不是一名好詞官。制度保證了言路,大唐王朝之所以雄踞天下,縱橫四海,正是言官制度上能夠以博大胸懷海納百川,開得了盛世,也容得下挫折。請注意上文“章武皇帝納諫思理,渴聞讜言”這句話,辭書對“讜言”釋義為:正直之言、慷慨之言。有一個“納諫思理,渴聞讜言”的皇帝,又以制度做保證,白居易才能繼承杜甫遺風,“意存諷賦,箴時之病,補政之缺”,正是生逢其時。而筆者發現,憲宗破格擢用白居易這件小事,竟然載入史書。捧讀清代《綱易知錄》,其中卷五十五寫至唐憲宗時期:“綱,以白居易為翰林學士,目,居易作樂府百余篇,規諷時事,流聞禁中;上悅之,故有是命。”“上悅之”,即知憲宗不僅沒有生氣,反因發現了一個杰出人才而高興。這真是白居易之大幸。編著這部史書者乃康熙年間吳乘權,他在大量古籍中辛勞查檢,史海排沙,摘錄這一條入書,很有眼光。吳乘權這個名字也許不算響亮,而他主持編撰了著名的《古文觀止》,卻無人不曉……
翰林學士院既是樞密機關,授任學士僅此六人。清一色進士出身,不僅有榮譽,而且要官職,才能名正言順。未出數月,白居易得授左拾遺,直屬門下省,級別也提升到從八品上,《舊唐書·職官志》對拾遺職責說得很清楚,朝廷“凡發令舉事,有不便于時、不合于道(者),大則廷議,小則上封。若賢良之遺滯于下,忠孝之不聞于上,則條其事狀而薦言之”。是一名可以對皇帝當面發表不同意見或直接呈上奏表的“讜言”近臣,發揮著最高當局耳朵和眼睛的作用。之所以官階不高,是擔心拾遺、補闕官珍惜官階而舍不得放膽說話,怕他惜官混飯,起不到“大則廷議,小則上封”的直言作用。
有趣的是這兩句話,“若賢良之遺滯于下,忠孝之不聞于上,則條其事狀而薦言之”,意思是說,既不能讓政績顯著之正派官員久滯基層得不到提拔,又不能讓感動中國之道德英模埋沒民間得不到表彰,左右拾遺具有發現并寫出事跡奏報朝廷的職責,或是對剛性行政法規的重要補充。
翰林學士攜帶左拾遺之官,便是皇帝“私臣”,上班位置在“禁省”之內,學士們從大明宮北部偏門徑直出入,皇帝有事召喚,十分方便。世人戲稱為“北門學士”,翰林學士院與大殿和“內朝”非常近。而以宰相為首的“三省六部”等中央政府機關,則集中在皇宮南部,統稱“南衙”,各部大員見皇帝要走程序,遠不如“北門學士”方便。白居易入翰林并擔任左拾遺的時候,直接領導者即承旨學士,乃譽滿朝野的裴氏家族名士裴? ?,山西聞喜人。裴? ?秉性正直,莊重沉穩,二十歲就考中了進士,很受憲宗皇帝倚重。巧的是他也干過基層縣尉,令白居易深為佩服。同期翰林李絳、崔群、李程、王涯,加上裴? ?、白居易,此六人志同道合,是一個勵志改革的新興群體,為“元和中興”起了積極作用。后來,這六位學士全部得到朝廷重用,大多官至尚書甚至宰相。其中,李絳挺兵奔赴削藩前線,王涯喋血與宦官廝殺,十分壯烈。
白居易擺脫了黃土風塵,值宿禁中。他心情舒暢,詩興大發,一口氣給劉禹錫寄上新詩一百首,請好友鑒賞。劉禹錫,字夢得,本與白居易同庚,早年被譽為“江南神童”,樂天在徐州、宣州等地流浪苦讀之際,二十二歲的劉禹錫已經高中進士。白居易二十九歲進士及第,三十二歲考得校書郎,劉禹錫已經做過渭南縣主簿,復調回朝中做了監察御史。劉、白二人常與柳宗元、元稹把酒唱和,不亦樂乎。劉禹錫加盟“貞元革新”,成為王叔文、王伾、柳宗元革新集團骨干人物,史稱“二王劉柳”。在力推新政的斗爭中,他們遭到俱文珍宦官集團和重臣武元衡力量的雙重反擊。白居易當時只是一名校書郎,為支持劉禹錫等人革新,不顧人微言輕,也秉筆數千言《為人上宰相書》,進勸宰相韋執誼支持“二王劉柳”,白居易的心與劉、柳緊緊連在一起。殊可嘆,不出半年多,身患中風之疾的順宗皇帝李誦,在俱文珍宦官勢力威逼之下,詔書禪讓皇太子李純坐朝監國,自己退稱太上皇。不出一個月,李純登基為憲宗,宦官得勢,堅持了一百四十六天的永貞革新宣告失敗,形勢急轉直下,“二王劉柳”集團悉遭貶遣。劉禹錫本是“屯田員外郎”,這一來,先貶連州為刺史,赴任途中再貶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馬,柳宗元先貶為邵州刺史,繼貶為永州司馬,革新骨干紛紛遞解出京,史稱“二王八司馬”。
此處有一段小閑話,饒有人生意味,就在劉禹錫貶任朗州途中,恰與韓愈相逢于江陵,而命運截然不同的是,憲宗初登皇位,渴求治國人才,剛剛下詔要把前幾年貶在嶺南陽山,又遷江陵的韓愈調回朝堂。一個南下受貶,一個北上榮任,韓、劉曾在朝中相識已久,彼此還發生過一些誤會。此時不期而遇,韓、劉把酒交心,酸甜苦辣千般滋味,盡在酒中。徹夜長談之后,兩人不僅盡釋前嫌,而且更加敬重對方人品高尚,為官忠良。天亮起身各奔南北而去……
元和元年(806),劉禹錫到達朗州不久,白居易在周至創作《長恨歌》。這時,憲宗皇帝因改元而大赦天下,本以為前番受貶之官回京有望,卻又下一詔:貞元革新骨干“二王八司馬”,不在量移回京之列,而且,為首的王叔文更遭到下詔賜死的悲慘結局。看來短時間之內,劉禹錫肯定回不來了。
白居易的忠厚仁義正在這里。元和二年(807),他榮入翰林做了拾遺,可以親近憲宗皇帝,他不但沒有離棄朗州老友,反而遙寄新詩百首,與劉禹錫溝通交流,安慰激勵革新者那顆凄苦悲涼之心。
劉禹錫的堅強豁達同樣感染著白居易,二人詩文酬唱一直延續到晚年,合稱“劉白”。眼下,劉禹錫遠在朗州,多次寄詩來信,提醒白居易不要因順通而大意。其中兩首長詩,對白居易觸動不小。一首是《聚蚊謠》,說朝中群小攻擊忠良,如同蚊蚋集聚發出巨大噪音那樣,雖然身形微茫,卻能將人咬得體無完膚,把血吸干;另一首《百舌吟》,提醒居易注意識別百舌雀鳥,啼鳴弄姿,聲流婉轉,舌端千變萬化,要警惕和遠離這種讒言禍端之人。
待到元和三年(808)正月,憲宗又一次大赦天下,嘆劉禹錫身為永貞“罪人”,仍然不在量移調動之冊,白居易暗自為他叫苦,而劉禹錫以豪詩《游桃源一百韻》回復:“我心歸隱桃源,我身縱橫四海!”毫無頹傷之意。劉、白情誼,未必在元、白之下。以后漫長歲月,還將證明這一點。同時,劉禹錫和元稹之間,也是志同道合、友情彌深的。
元和二年(807)及次年春,白居易又接連迎來兩件好事,使他徹底擺脫了孤獨寂寞的流落生活。一是胞弟白行簡,不負眾望進士及第之后,又選入秘書省做了校書郎。兄弟二人同在朝中走動,可以經常見面,共同照顧家中老母,減輕了全家經濟負擔。二是三十七歲的白居易終于成婚,迎娶了楊汝士胞妹楊氏為妻。這位楊氏夫人雖然不通文字,卻也出身大戶,賢淑端莊。多少年奔波漂泊之人,如今總算有了歸宿。白母陳氏對于這門婚事十分滿意,身體也明顯好起來。楊氏世代家教,女德懿范,深懂規矩,白居易特地寫了一首《贈內》,讀給夫人來聽,請看:
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塵。
他人尚相勉,而況我與君。
……
我亦貞苦士,與君新結婚。
庶保貧與素,偕老同欣欣。
白居易把詩歌完全引入人生歲月當中,逢事皆可入詩,已經形成一套生活方式。他這樣做,一是留下大量的中唐生活寫照,至今為史家研考依據;二是在上下審美交流中,白居易很自然地降低了廟堂詩歌的高度,把士大夫獨享的詩歌藝術拉向平民,并在民間扎下根來,成為民間文化的組成部分。今人劉小川認為白居易是在理論指引下有意識這樣做的,這種平民化傾向,持續影響到后世中國詩歌。
樂天夫人不識字,自己看不懂詩詞,白居易就念給她聽。傳說中白居易把詩歌讀給老媼聽,以老太太能否聽懂為準則,這一說法流傳甚廣,雖然沒有太多依據,但傳說必定有其道理,《贈內》就是實例之一。
《贈內》中段,白居易例舉了四對古代賢良夫妻,贊其安貧相守:“黔婁固窮士,妻賢忘其貧。冀缺一農夫,妻敬儼如賓。陶潛不營生,翟氏自爨薪。梁鴻不肯仕,孟光甘布裙。君雖不讀書,此事耳亦聞。”頗有些苦口婆心之況味。新婚展望未來,本應祈禱富貴,詩人偏偏拿貧窮入詩,此為何意?劉小川先生作《品中國文人·白居易》,對此品出一番見解來。小川先生認為:
白居易當時正值壯年,詩人豐情多欲,感受力異于普通男性,三十幾歲的多情男兒,夜里獨自上床,持續了好些年,情愛之軀派不上用場。而他看待女性的目光又很準確很纏綿,所以處在一種較嚴重的性壓抑狀態之中,寫出《長恨歌》正是一次能量大噴發。待到與楊氏成婚,肉體廝磨,饑渴緩解,新的問題隨之而來。白居易倏然發現,夫人出身名門,深受長輩親友影響,對白居易的前程要求很高,希望郎君能夠做上大官,以獲取榮華富貴。面對楊氏根深蒂固的家族祈求與愿望,白居易寫了《贈內》。這首詩可以看作白居易于苦悶中另尋交流通道的屈語產物。這種“精神不融洽,陰陽生間隙”的夫妻格局,也許是白居易后來鐘情寵愛眾多家媛藝伎的原因和根由。
劉小川先生所析有沒有道理呢?學界不好一口斷定,而筆者覺得能從人性角度對詩人內心世界開拓探索,要比正襟危坐從事文學研究深入得多,也生動得多。
白居易情愛生活深處,曾有湘靈為伴,但無法與之成婚。直面現實,他對于新婚家庭生活,還是比較投入的。此后幾十年,或甜或苦共攜手,證明楊氏是一個明識大體、淑惠賢良的好夫人。皇帝后來封授給她榮譽稱號,叫作“弘農縣君”。有一種流行看法,說楊氏夫人家族,就是先前楊玉環貴妃家族,同為“弘農楊氏”顯赫一門。楊家所居靖恭坊,便是“弘農楊氏”家族的長安舊府。對這個說法,筆者無力詳考,且作為一則閑話,寫在這里也罷。
十三、元和震蕩《新樂府》
范文瀾先生在《中國通史簡編》中說,唐憲宗深有振作朝綱意愿,亦能聽取朝臣直言諫諍。元和年間,指憲宗登基(806)到元和十五年(820),歷時十五載,史稱“元和中興”,因此在政治上呈現蓬勃氣象,軍事上也獲得了不小勝利。憲宗新政,與順宗“二王劉柳”的激進變革完全不同。那時,順宗帝病臥禁中,眼看著朝中幫派打成一鍋粥,卻中風失語,口不能言,無法主導事態走向。而今憲宗任用裴
為相,親自坐殿理事,讓新興進士集團掌控了主流話語。他一手將前朝“二王劉柳”遠貶流棄,以平息紛爭,另一手又將白居易等翰林六學士破格重用,激勵新人發揮才智,要“納諫思理,渴聞讜言”。如此一來,朝野文賦和詩歌藝術隨之發生重大變化。
新興進士集團為了改革前朝弊政,奮起與舊官僚集團和宦官集團抗衡,決心不小。他們舍身諫諍,揮動如椽巨筆持續發言發聲。韓愈、孟郊、元稹、白居易,主導這場文化變革,帶動周邊許多參政詩人,共同推演出一個“詩到元和體變新”的璀璨格局。所不同之處只是流派相異,在風格上各有千秋,詩歌意象別有洞天。簡單說,韓孟一派偏重形式創新,元白一派偏重內容訴求,韓孟險怪奇崛而求其難,元白質直通達而求其易。清人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評論道:“中唐詩,以韓孟元白為最,韓孟尚奇警,務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務言人所共欲言。”兩大流派在繼承李、杜基礎上,自覺地突破文章辭賦和詩歌老套路,開辟了一代浩蕩新風。千百年過去,形成定論:韓愈乃古文運動杰出領袖,白居易乃新樂府運動卓越代表。
山西文友陳樹義先生談中唐文學話題,觀點愈加鮮明:韓愈古文運動,對舊散文和駢文體進行了總清算,白居易新樂府運動,高揚現實批判大旗,促使形式主義詩風大變革。兩大流派合流于中唐元和,代表著時代進步最強音。
筆者深以為然。用時髦話來說,韓愈和白居易兩位大家,都是學科帶頭人。
讀者們會發現,筆者不吝筆墨,時常談論韓愈、柳宗元、劉禹錫和元稹等人。之所以這樣寫,是想說明,白居易的存在不是孤立的,成長不是偶然的。一個偉大詩人的誕生,和時代群體的崛起應該是同一回事。不僅如此,大唐以來從陳子昂、王維到李白、杜甫,都對白居易產生了無法割裂的重要影響。
白居易《新樂府》組詩橫空出世,情況就是如此。題為“新”樂府,實乃區別于以往“樂府古題”而已。古樂府以官府名稱演變為詩體名稱,可以追溯到漢代,樂章、歌牌逐步固定,創作者只須依曲填詞,像《烏夜啼》《賈客樂》《傷歌行》等,皆歸此類。沿至初唐,詩壇從陳子昂、長孫無忌到顧況、杜甫,都力圖突破舊曲調,尋求解放。戰亂之中,杜甫作《悲陳陶》《石壕吏》《新婚別》《哀江頭》《兵車行》《麗人行》,已經達到“即事名篇,無復依傍”之境。同期詩人元結,推崇陳子昂進步文學觀,反對六朝淫靡,呼喚漢魏風骨,以《系樂府十二首》馳名。顧況是新樂府詩歌倡導者,“首句標其目”的創作方法,即從顧況發端。到元和初年,又有“鋤禾日當午”之李紳,切中現實弊端,揮灑而成《新題樂府二十首》與元稹交流。元稹又是思情靈動之人,當即對應李紳,寫出《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又拿給白居易鑒賞。元稹后有《樂府古題序》,對此做了小結:沿襲古題,唱和重復,不如意寓古題,刺美現事。而意寓古題,刺美現事,又不如“即事名篇,無復依傍”,即因現事而別擬新題,頗具理論宣言色彩。詩人借助效法漢魏復古,實則開辟新文學革命。
所有這些探索和實踐,都與白居易平民化詩文對接相承,尤其與白居易以詩歌為利器諷喻現實之思想絲絲入扣。此前,白居易已經寫出了《觀刈麥》《宿紫閣山北村》和《長恨歌》等名作,影響巨大,此時又作《秦中吟》十首,再度震動朝野。《秦中吟》之《重賦》,揭露“兩稅”制度給農民以痛苦;《議婚》譴責“富女易嫁”陋習;《傷宅》抨擊權貴修筑奢華豪院;《不致仕》諷刺朽官年過七十不愿放權退休;《立碑》指出很多碑銘多是阿諛不實之辭;《輕肥》痛斥權臣軍頭腦滿腸肥,全然不顧“是歲江南旱,衢州人吃人”之慘況;《歌舞》揭露貴族法吏紅燭醉唱,獄中卻有凍死冤囚;《買花》道出了長安社會貧富不均的巨大差別與矛盾……這些奮不顧身“直歌其事”的詩篇,一經傳播,迅速達到“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的激烈效應。
眼下,元稹剛剛從貶放之地亢進回朝,先是稱贊《秦中吟》犀利諷喻,繼而拿出李紳和自己抨擊現實多篇新作,請樂天評判賞析,并告知還有張籍、王建等多人,也為樂府模式尋求突破進行了積極嘗試。展卷聞言,白居易倍感振奮,所有這些嘗試,與他諷喻詩作緊密吻合。差異只在于《秦中吟》統一使用了五言格律,新樂府則多用七言,靈動變化,使用“三三七”句式而已。在白居易看來,此類差異自然不成問題。
濃墨重彩,諫紙飛動,巨筆一開,不可收拾。白居易一鼓作氣寫出《秦中吟》十首、《新樂府》五十首。他思想準備相當充分,《策林》思考爛熟于心,他且將新詩作奏章使用,要把自己從政以來的強烈危機感,傳達給平民、同僚、高官乃至皇帝,讓困苦平民百姓泄導積怨,讓統治階層一朝清醒,讓整個社會回歸儒學道統而正本清源、除弊興邦。
一個偉大詩人,歷盡漂泊、磨礪、積累、試驗,終于在不惑之年,真正站立起來了。
白居易為《新樂府》五十首自作序言,開宗明義,旗幟鮮明,完成了一次文學創舉:
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斷為五十篇。篇無定句,句無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詩》三百之義也。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總而言之,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元和四年,為左拾遺時作。
這是一篇宣言。白居易毫不隱瞞自己的創作方法和主張,毫不避諱自己為官從政的堅定立場,坦坦蕩蕩,不計安危,忠實踐行“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理論方向,既要做忠良之臣,又要做真誠詩人。
在五十首《新樂府》當中,詩人筆觸從唐高祖武德創業,寫到玄宗失敗,一直寫到當代憲宗,廣泛涉獵唐朝一百九十年間政治、宗教、經濟、軍事、民俗、文藝等各方面事務,豐富而又清醒。陳寅恪先生贊許白居易大作,說:“質而言之,乃一部唐代《詩經》。”真是一語中的,高端評價。
筆者無力對《新樂府》組詩展開評議,此處把《新樂府》五十首詩目,保留詩人詩前提要,以原貌展示給讀者,更直接地貼近詩人心聲:
《七德舞》,美撥亂陳王業也。
《二王后》,明祖宗之意也。
《立部伎》,刺雅樂之替也。
《上陽白發人》,愍怨曠也。
《新豐折臂翁》,戍邊功也。
《司天臺》,引古以儆今也。
《昆明春水滿》,思王澤之廣被也。
《道州民》,美賢臣遇明主也。
《五弦彈》,惡鄭之奪雅也。
《驃國樂》,欲王化之先邇后遠也。
《驪宮高》,美天子重惜人之財力也。
《青石》,激忠烈也。
《西涼伎》,刺封疆之臣也。
《澗底松》,念寒俊也。
《紅線毯》,憂蠶桑之費也。
《繚綾》,念女工之勞也。
《母別子》,刺新間舊也。
《時世妝》,警戒也。
《陵園妾》,憐幽閉也。
《杏為梁》,刺居處奢也。
《官牛》,諷執政也。
《隋堤柳》,憫亡國也。
《法曲》,美列圣正華聲也。
《海漫漫》,戒求仙也。
《華原磬》,刺樂工非其人也。
《胡旋女》,戒近習也。
《太行路》,借夫婦以諷君臣之不終也。
《捕蝗》,刺長吏也。
《城鹽州》,美圣謨而誚邊將也。
《馴犀》,感為政之難終也。
《蠻子朝》,刺將驕而相備位也。
《縛戎人》,達窮民之情也。
《百煉鏡》,辨皇王鑒也。
《兩朱閣》,刺佛寺浸多也。
《八駿圖》,戒奇物、懲佚游也。
《牡丹芳》,美天子憂農也。
《杜陵叟》,傷農夫之困也。
《賣炭翁》,苦宮市也。
《陰山道》,疾貪虜也。
《李夫人》,鑒嬖惑也。
《鹽商婦》,惡幸人也。
《井底引銀瓶》,止淫奔也。
《紫毫筆》,譏失職也。
《草茫茫》,懲厚葬也。
《古冢狐》,戒艷色也。
《天可度》,惡詐人也。
《鴉九劍》,思決壅也。
《黑潭龍》,疾貪吏也。
《秦吉了》,哀冤民也。
《采詩官》,鑒前王亂亡之由也。
請看,白居易詩題“關鍵詞”,除去美,就是刺,是警,是鑒,是譏,是諷,是憂,是戒,是辨,是思,是遠古《詩經》“美刺比興”傳統的弘揚和發展,真正把“為臣為民為物為事”之立意發揮到淋漓盡致。
即以《賣炭翁》而言,白居易譴責“宮市”制度,揭露貪官太監“名為宮市,其實奪之”(韓愈語)的專橫罪惡,毫不留情。好友元稹被貶河南,其中一項罪狀,就是公開反對宮市制度,引發朝內貪官閹黨嫉恨,遂合力加害元稹。白居易明知此情,卻仍在《新樂府》當中,再次大聲譴責宮市不合理,很有些前仆后繼之膽。
再看末一首《采詩官》,明確呼吁君主應該廣泛搜采民間歌謠,調查研究,兼聽則明,“君耳唯聞堂上音,君眼不見門前事”,導致“貪吏害民無所忌,奸臣蔽君無畏意”,全詩以“欲開壅蔽達人情,先向歌詩求諷刺”結束,幾近吶喊。正是《策林·采詩》篇的又一次藝術表現。
《新樂府》不計安危,干預時政,同群唱和,是元和精英實現政治理想的重要組成部分。“詩到元和體變新”一語,是白居易自己說出的一個目標,他奮力把這場文化運動推向了高峰,社會效應巨大。
白居易更希望這些詩作,能夠對上層決策產生積極意義。他說:“非求宮律高,不務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諷喻詩,是白居易投身政治改革的利器,是忠臣諫諍的意見書。王拾遺先生對此評價道:
居易提出詩歌和政治具有密切關系的論點,是從來沒有人如此明確地闡述過的,在中國古代詩歌理論發展上,是一個不小的突破。
白居易將詩文與政治改革結合起來,對后人產生了深遠影響。然而,他披肝瀝膽諍諫不休,在憲宗皇帝那里,究竟能起多大作用?王拾遺先生進一步作出分析,憂心忡忡:
憲宗即位,很想刷新時政,提拔了白居易等一批進士出身的新銳精英。白居易等人一參政,必將把宦官和舊官僚兩大集團視為抨擊對象。而殘酷的現實是,憲宗李純能夠當上這個皇帝,本是一幫宦官擁戴推動的結果,因此憲宗對俱文珍為首的宦官集團袒護有加,無法離開這幫閹人。同時,老舊官僚集團因循守舊,勢力也不小,他們本來就是憑著門第士族進入上層掌權的,哪里會支持什么改革?
不久前,兩種力量合為一處,剛剛摧垮了“二王劉柳”的永貞變革。
憲宗理政以來,兩大集團為死保自身利益,勢必合力對付進士集團,在許多事情上配合起來一致對外。
當然,統治集團上層,也是充滿矛盾與分裂的。王拾遺先生說:“這種朋黨之爭,延續了四十年黨同伐異,互相貶斥、殘害,甚至有人喪失了性命。實質上還是革新與反革新的矛盾沖突。”
在如此嚴峻的歷史條件下,朝廷忠邪并存、結黨營私,白居易不愿意介入任何一方,始終堅守革新立場,保持著獨立性和傾向性。他諍諫發聲不退縮,絕不是為了哪個集團利益,而是由于嫉惡如仇,不愿與任何惡勢力同流合污。請看這株大桐樹:
一株青玉立,千葉綠云委。
亭亭五丈余,高意猶未已。
山僧年九十,清凈老不死。
自云手種時,一顆青桐子。
直從萌芽拔,高自毫末始。
四面無附枝,中心有通理。
寄言立身者,孤直當如此。
“四面無附枝,中心有通理”,詩人寧愿孤直清白,也不想依附任何勢力。而絕大多數人正在夢想依附攀援,求之不得。白居易擁有一個詩歌王國,在這個精神世界里他絕不寂寞,甚至需要保留一些孤寂,真詩人不需要拉幫結派;而政壇險惡,各派傾軋,昨天人上人,今朝階下囚,卷入太深必惹禍端,不如謹慎獨處,知足自保,做出趨利避害的現實選擇。
白居易性格深處,剛直狷介與閑適情趣合二而一,融為一體。又因人因事因時,表現出不同側面來。研究者普遍認為,中青年時代的白居易,剛正不阿忠言直諫,明顯強烈于中年之后。有《折劍頭》詩為證:
拾得折劍頭,不知折之由。
一握青蛇尾,數寸碧峰頭。
疑是斬鯨鯢,不然刺蛟虬,
缺落泥土中,委棄無人收。
我有鄙介性,好剛不好柔。
勿輕直折劍,猶勝曲全鉤。
這正是詩人仕官前期的性格寫照:達則兼濟天下,為臣寧折不彎。
《長恨歌》《秦中吟》《新樂府》,眾多篇章涉及皇帝尊嚴,涉及閹官利益,涉及權臣黨爭,一個小小拾遺,何來這般膽略?憲宗李純雖有肚量,能否容得下這位樂天?此前,多位好友已被貶謫,白居易能否保全自身?真叫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