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
姥娘高舉菜刀把大公雞的頭剁了。大公雞血噴丈數高,從正房沿臺飛起,最后撞死在南墻根。桃花、杏花、棗花雞們為了從柴草里找吃法,已將血染紅的地方翻了無數遍,實在找不出一顆糧一頭蟲,只好蟄伏在南背陰,嘴扎在土中吸涼氣。母雞心眼多,獨自蹲在西屋檐底下,等榆樹絲線上的吊死鬼。
陽婆像剛磕開的雞蛋,蛋黃是蛋黃,蛋清是蛋清。想到雞蛋,會想到鍋底,想到鍋底,又會想到鍋底下面燃著的柴禾。院心被陽婆的火光映得明晃晃的,地上黑色的血滴子還能看見。這些雞沒個講良心的,它們很快忘記了大公雞生前對它們的好,看不出半點想起的意思。
大人們不下地了,誰還有心思侍弄那干枯的莊稼,心苦的連院子也不想出。
三妗那幾天把我當敵對勢力,見我躺在后炕不起,就說我是《龍江頌》里的江水英,說我每天就會睡大覺喝雞湯。姥娘盤腿坐在炕心,翻了三妗一眼:公雞大補,多虧了隊長的湯!邊說邊摸住我的臉,小沱,俺娃這幾天臉色好看多了。我用腳蹬了蹬后墻,后墻上的大白粉刷刷往下掉,露出黃泥皮,腿腳還真有勁了。我尋思地里目前的形勢主要是缺雨,也就不待朝理三妗和姥娘。電影《戰洪圖》里王茂的話實在過癮:下吧!下上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興呢!三妗和姥娘全笑了。
就在這時,聽見街門啪啪啪響。獸嘴里的鐵環扣擊門扇,輕三下重三下。每一個輪回,都很有節奏,像鼓手們打的板。什么人會這樣敲門?村人白天街門不上插關,串門借東西推門就進,誰還敲門?好像屋里藏了野漢子似的。三妗和姥娘收了笑,對看一眼。我鯉魚打挺,從后炕坐起,已跳下地,姥娘的小腳才滑過炕沿。
這天熱的,不是誰家死下人了哇?報喪還顧上敲門?三妗嘟嘟囔囔去開門,她從街門縫瞅瞅,嘩啦裂開門扇,來人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幾步。
這人頭如小蒜,身子像細麻稈,挑著彭皮肚、尼克松穿的那種外國衣裳,沒穿白襯衣,沒系領帶,既不像亞非拉也不像帝國主義。左小臂一動不動,半攥的手戴著白線手套。右手赤手提溜著白色布袋,松松垮垮,看上去布袋里沒多少東西。這只手,像姥娘捏的壽桃,白凈細長,手指幾乎看不出關節。更扎眼的是那雙三接頭皮鞋,腳尖張開鴨子嘴,落滿了浮塵。
姥娘擰著小腳,跨過門檻,兩腳尖尖地屹立在我和三妗的東方。那人低了一下頭,大分頭的一縷長發滑下,正好沾在眉毛上。他彎彎腰,干裂的嘴唇連道幾聲,大娘!大嬸!小兄弟!目光就再也不往起抬了。姥娘上下左右打量,大兄弟,走親戚?那人搖頭。尋人?那人又搖頭。三妗瞅緊他手里的布袋,糶米面?那人還是搖頭。三妗一下火了,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敲我家街門干啥?我盯住那人手里擒著的布袋,心想這人應該是耍把式賣藝的,那戲法就裝在布袋里。我抬頭和姥娘說,這個人是變戲法的!可那人并沒點頭,只是羞澀地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陽婆光線在上面打了一個滑。小兄弟見笑了,我是……他臉紅得像大公雞,吃力地從白牙中往外擠后面那幾個字。姥娘摸住我的頭,大兄弟犯難,都別問了。小沱,快給客人倒碗水。那人臉面脖子上全是汗。姥娘招呼他站到門洞陰涼里,又命三妗去耳房,看還有啥,給大兄弟挖些來。那人既沒搖頭也沒點頭。
我端水出來,姥娘嘆了聲,大兄弟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怎么家里也揭不開鍋啦?那人接水時,把手里的布袋遞給我,我抖抖沒什么響動,趕緊將袋口攥得緊緊的,生怕飛出幾只鴿子或者爬出一條蛇。六月十三,崞縣城看過變戲法,老藝人的布袋都是黑的,而且十分闊大,布袋上的黑是經年累月才弄污的。這個布袋還白,說明他是一個剛出道的新手。他一口氣喝完,咂了下嘴,說這水真甜。姥娘喜眉笑眼,一定猜到我放了糖精。我一手將布袋還給那人,另一只手偷偷捏了捏那只半握著的戴白線手套的手,硬邦邦的,像井口的轆轤把。這只僵硬的手臂一定藏著什么機關,要不怎么大熱天穿成這,還戴著手套。
三妗端半碗玉茭顆子出來,我心里直笑,她和姥娘怎么就識不破這人的身份。變戲法的看到碗里的玉茭顆子,從門洞迅速退到陽婆地里,連說幾聲不要了不要了,像躲災避難似的,一趔一趄,斜著肩倉皇逃走了。
三妗將碗舉起,又趕緊收住:呀呀呀,這可真遇上怪了,嫌玉茭還是嫌少,我們都快斷頓了,還挑三揀四!
回屋里,姥娘說一輩子也沒見過這種討吃!三妗說哪有穿西裝皮鞋的討吃?二妗打著哈欠從西屋過來,聽個話尾就知道姥娘和三妗說甚。這人我早聽說過,人們都叫他高級討吃,挺日怪的,第一家討了高粱面,第二家給白面都不要,第一家討了黑豆,第二家給黃豆也不接,據說討的米面都到崞縣城倉街黑市上糶了。二妗就好胡說八道,天下哪有這事?給你銀元要,給你元寶就不要?打死我也不信。
我覺得這三個女人越說越沒意思了,就和姥娘說,我跟著看看去。姥娘說可不敢,這天熱的中了暑呀。三妗說,天天睡大覺喝雞湯,讓他走動走動好。姥娘火了,菜刀剁起的紅蘿卜條準確地打在三妗臉上。
我只好腳蹬后墻擴大泥皮的面積。那個變戲法的現在去誰家了?人們會不會發現他身上的機關?興許他正在戲臺根打開場子表演呢,如果告他水里放了糖精,他興許會教我一個小戲法。學會變戲法就好了,想變什么變什么。老舅給我諞《三國》,說有個叫什么左慈的,曹賊想吃鱸魚,就連從清水盆里釣了三條,都是三尺多長的,又要鮮姜做調料,也立馬給變了。最神奇的是,一塊不大的干肉,用刀一直削,永也削不完,一萬大軍都吃得飽飽的。我要會變戲法了,只變崞縣城慶豐泉海厚的小肉面,先給姥娘變一碗,媽三舅二妗每人一碗,三妗給她半碗就夠好了,老舅多給一碗也行。等全家人吃好了,全河頭村每人一碗,還尿他個天旱,一碗不夠,每人來三碗五碗,總有個飽的時候哇,剩下的湯湯水水,全倒給桃花杏花棗花,撐死雞們,母雞也就不用等惡心的吊死鬼了……
我趴在窗臺上,看見三舅背著半自動步槍夏練三伏,從崞縣城打靶歸來了。那時日落西山,紅霞正飛著。我們你一言我一語搶著把所有的情況和三舅說,他好像一句也沒聽進去,給槍上完油,嘩啦一聲卸了槍栓。我哼了一聲,分明怕我扣扳機。
三舅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鉆到放雜物的西耳房旁倒騰去了。爛鐵鍋,爐條,破镢頭等鐵器早賣光了,我不知他還能倒騰出什么值錢的東西。不過誰知道呢,興許真的還有什么能賣錢的東西,必須密切注視三舅的新動向,要不他又會像上次一樣,買了火柴、煤油,還買了紙煙,卻沒給我買糖。我和姥娘告他的狀,他大大地狡猾,說賣錢是為貼補家用,我問那紙煙呢?一下就揭露了他的自私自利。這次他不敢關門,把一個竹編的圓盒捧給我看,里面是一堆老年間女人頭上插的飾物,閃著哆嗦的暗光,發出細碎的聲響,這些東西我早耍膩了,起初覺得銀釵釵上那些藍色的花鳥、紅色的串珠和絲質的穗穗挺好看,后來覺得這些都是封資修的東西就沒興趣了。三舅用屁股將內門合嚴,屋內一下黑暗暗的了。小沱你可知道,這些東西是封資修?三舅壓低嗓門問。我說是呀,他說那我們就橫掃了它!我不懂三舅的意思,扔了?小沱,這算我們共同的秘密,三舅明后天到西山拉練呀,大后天帶你上崞縣城,到時你就知道了。
我不敢像王茂那樣得意忘形,就說那得看我的精神頭。三舅怕我告狀,又說這次給你買奶糖。
由于結成了同志加兄弟的友誼,晚上我就將地道打到三舅的被窩,讓他講講大好形勢。他用被子將我倆的頭包緊,嘴咬著我的耳朵,蚊子似的說,小沱,你可知道?我想搖頭,卻不料耳朵碰住他的門牙。最近,崞縣城來了許多大地方的人,他們在城隍廟收古董,你可知道收什么古董?我怕耳朵又碰住他的門牙,就沒敢搖頭。鄭營長說,很久很久以前,慈禧太后逃難,在崞縣城住過一夜,帶著兩顆玉白菜,將一顆丟在崞縣城了。你可知道這玉白菜?這么說哇,如果是晴天,那玉白菜葉子會包得緊緊的,如果要下雨,那葉子會提前張開,通身會滲出綠豆大小的水珠,一只翠綠翠綠的蟈蟈爬出來,唧唧唧叫,這一叫就必定下雨了,大地方的人就是來收這顆玉白菜的。噢,我好像明白了,咱家那……三舅突然用手捂住我的嘴,他不放心,又從被子里探出頭,像兔子在窩邊那樣看了看,聽了聽。屋子里漆黑一片,姥娘早打開呼嚕,三妗窸窸窣窣睡不安穩。三舅頭縮回被窩,又捂嚴,我才問是不是那東西也是慈禧太后逃難時落下的?三舅搖了搖頭,門牙劃得我耳朵疼,不可能,慈禧太后那么多人侍候著,頭上的東西怎么會掉呢?掉了也早由身邊的人撿起了。三舅總是這樣說不清形勢,那人家收玉白菜,又不收這些封資修。三舅又問,你可知道引蛇出洞?誘敵深入?這是游擊戰,名義上收古董,什么都收,只要是上年代的東西,瓷器、桌椅、絲綢、地毯,統統都收。這些只是虛晃一槍,實際上收的就是玉白菜。噢,我終于明白了,收我們家那些封資修也是為了引誘玉白菜出洞……我聽見蟈蟈叫的歡勢,西裝的袖管里探出一片硬邦邦的白菜葉,我和三舅說下雨呀,天一下陰了,沒打雷沒閃電,雨嘩嘩從天上往下倒。三舅張開雙臂在院心大喊:下吧!下上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興呢!我擔心去不成崞縣城了,急于提醒三舅長短要找兩塊塑料布,可越著急越說不出話來……
我叉在三舅自行車的后座上說,夜里我夢見下雨了,雨好大好大。三舅拍了拍黃挎包,封資修在“為人民服務”紅字下不敢出聲了。小沱你可知道,水是財,真賣個好價錢,給你吃上碗小肉面哇,香死你。
從北城門進去右拐,到續范亭紀念堂才能瞭見中南門。我一直奇怪北門和中南門為什么不正對,卻錯開了?問三舅,他說紀念堂后面原來是縣衙,現在是范亭中學。每次走到這問他,沒一次能說清。這時校園的鐘聲當當當響起,紀念堂上一群鴿子撲棱棱飛起,天上滿是哨音劃得細道道。紀念堂是兩層小樓,與中南門有百十步的距離,這中間洋灰路兩邊多是鋪面,褐色的木門板間,隔十幾步就會有一座雕花門樓,里面門套門,院串院,住的人成分都高,階級復雜。看見兩個戴瓜皮帽的白胡子老漢和一個穿銹花鞋的小腳女人出入,三舅摁響了鈴鐺,罵了聲這些封建殘余。
三舅總是說不清形勢,收古董的地方不在城隍廟,在岱山廟。岱山廟也早不是岱山廟了,原來的東圍墻拆開,新修了四根洋灰柱子,黑漆鐵柵欄將它們連接起來,就成了寬大的八字門。中間的兩根,一左一右分別掛著一白一黃兩個牌子,我很快認出了“革命”和最下面的“會”。三舅早早下了自行車,把我也推下來。他一邊向里望,一邊推車往里慢走,盡量不讓自行車發出聲響。很多人和很多自行車從大門出進,在院里行走,我不敢盯著人看,只看大殿前巨大的柏樹和黃瓦綠瓦上亂飛的烏鴉和麻雀。
院東南角有一個半扇門大的方門洞,兩側很多人,夾雜在自行車之間,這兒一堆,那兒一伙,圍著懷抱的瓷瓶,手托的金銀玉器低聲說話,說上一半句,就前后左右觀顧,生怕別人聽了去。這些人大多穿白的確涼襯衣,藍滌卡褲,不像村里莊戶人。門洞正上方有三個水泥抹成的字,漆成紅顏色,三舅回過頭來說,小沱你可認得?文化站!左側墻上橫釘著一塊一頭尖的長木塊,像飯鋪里的木簽。三舅又念了收購,后面還有個像古書上的字,他沒認出來,我也只認得上面像“虎”字,下面就不知道像什么了。三舅側身進門洞時,手緊捂著黃挎包,指間露出“人服”兩個字,我覺得中午的小肉面沒跑了。
咦,進去原來是個小院,門窗齊整,一看就住過資本家。院里人不是很多,一個抱蒜頭瓶的人拿不定主意,和同來的人正緊張商量。有個人不知賣了什么,嘴呲開,蘸著唾沫一塊兩塊數錢。讓讓,讓讓,一個后生頭頂著香爐在院心打轉轉。我定了定神,看見每個門頂上都釘著一塊長木簽,上面寫著毛筆字。三舅扭著脖頸,逐處念。玉器、木器、絲綢、雜項,念到銀器,臉一下紅了,眼睜成了牛蛋,小沱,這個是咱們的!
也就在這時,我看一顆小蒜似的頭正從“雜項”那個房間里斜伸出來,我認出是變戲法的,他在臺階上直起腰,院子里流動的幾個人好像一下都矮了半截。三舅一人進了“銀器”,我顧不得監視他了。這可真是個變戲法的好地方,每間黑屋子不知道能變出多少古董呢,我疑心變戲法的老江湖都在屋里。我覺得大人們有時特別麻煩,你看,為了引那顆玉白菜出洞,頗費心機,為什么不請這些變戲法的變一顆出來?我努力將頭向后仰,好讓變戲法的看見。他一步下了沿臺,歡叫了聲小沱。咦,還記得我的名字。他還是大前天那身穿戴,假胳膊也沒變回去,里面的機關還沒修好。昨天提溜布袋的那只手,白凈細長,手指上還是看不出關節。胳肢窩夾著什么東西?用藍花白底的包袱皮包得嚴嚴實實。他沒帶布袋的,一定是來這里踩盤,莫不是他真的準備變玉白菜?是了,要變也得找個模子做參考,宮里的東西又不是隨便就能見上,或者他胳肢窩夾著的藍包袱皮包的就是玉白菜。
小沱,謝謝你的糖水!陽婆的光線在他白白的牙齒上滑來滑去。不是糖水,是糖精水!我覺得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水,還是實話告他好。噢,怪不得那么甜。我正想問他可不可教我個小戲法,三舅突然插在我們中間,不遲不早,壞我的好事。小沱,你可知道,賣下十三塊兩毛錢!我猜三舅接下來說吃小肉面的事呀,怕他影響我學戲法,趕緊給他介紹,這就是到咱家那個……三舅噢噢噢了幾聲,伙計,你也……賣古董?那天我和姥娘三妗提供了那么多情況,他一句也沒進耳朵。變戲法的緊了緊胳肢窩說,先給的價錢不高,以為舊了,回家洗了洗,今天拿過來,不收了。他笑了笑,一合嘴,陽婆的光線就在白牙上折斷了。他突然叫了聲,啊呀壞了,著火了似的斜肩向小門跑去,像大變活人,一下消失了,院子里的人又好像長高了。
三舅說這個人神經了。我說變戲法的人和我們一般人不一樣。怎么洗干凈了還不收?三舅問了一句,幸虧咱們的沒洗,只擦了擦,要過水洗,準也不收了。
那天三舅不走時氣,一出大門,就瞅見有人正抱著胸,腿腳交叉著,后背靠在電線桿上。三舅想假裝沒看見,那個人卻過來啪一下握住車把,呀呀呀,一有錢就不認人了。
這人現在就坐在西街的慶豐泉飯鋪。方桌圍著四條長凳,他坐上首,獨占一凳,單腳踩在凳上,和腿支成了一座山。肯定是三舅嘴上沒毛,拉練時泄露了秘密,他才在大門口伏擊三舅。鄭營長,你點你點,三舅嘴上抽筋。鄭營長說,劉副連長,隨便隨便。我說,一人一碗,小肉面。鄭營長用筷頭敲了我一下腦門,小沱,你可知道,大人下飯鋪總得喝壺酒吧,喝酒還能不點幾個菜?轉臉又對三舅說,劉副連長,老三樣,給你省幾個哇,過油肉,炒豆腐,現炸花生米。三舅眼也抽開了,他到柜臺上,從掌柜的海厚那里買回六個油膩膩的木簽,長木塊,兩指寬,一頭圓,圓頭上有眼,上面寫著紅漆字,比收購站那牌牌小多了。木簽扔在方桌上像干死的魚,并沒像上次那樣活蹦亂跳。鄭營長的上下嘴唇比豬嘴還厚。他把盤中的肉夾過來夾過去,抖掉上面的木耳和蔥絲,集中在一處,然后狠狠夾起來,一盤過油肉就塌了個大坑。我老舅如果在場,肯定會教訓他不懂禮儀。因為軍棋里營長能吃掉連長,三舅甚也不敢說,頭一筷夾了朵木耳,第二筷夾了絲蔥花,第三筷才夾了塊肉。我才不管這些,每一筷都夾肉。一人兩三筷,一盤過油肉眨眼間就沒了。鄭營長最后將剩的一點蔥絲一掃而光。他連手帶筷搭在腿腳撐起的山尖上,劉副連長,再來一壺。我說,我姥爺就是喝酒喝死的。鄭營長分明不怕死,油光發亮的豬嘴里,填滿豆腐和現炸花生米,用酒送下去后,才慢慢將長凳上的腿腳放下來。劉副連長,你可知道,過兩天上面有大頭頭來呀,很大很大的頭頭。三舅早成了案板上的死豬,仗著酒勁問,忻縣?太原?還是首都?鄭營長眼光掃了掃周邊,又往前湊了湊。據說是首都很大很大的首長托省里很大很大的頭頭給捎來一包茶葉,這包茶葉要送給咱們崞縣城的一個人。三舅也周邊掃了掃,往前湊了湊,兩人的腦門幾乎碰住。三舅問給誰?鄭營長突然將身子仰后去,說劉副連長啊,你可知道,這是天大的秘密,我這一級能知道這些已經很不錯了。鄭營長站了起來,指指桌上的空盤碗又說,你他娘可不能用這些糖衣炮彈,引誘我再泄露機密了。
這是我第二次正式下飯鋪,真不如第一次吃小肉面的感覺好。慶豐泉海厚的小肉面好在湯水,淡黃色的湯里臥著長長的刀削面,三棱棱,兩頭尖,比泥鰍還光滑,那不是筷子能輕易捕住的。湯上浮著魚餌似的肉絲絲,漂著大小不一的油花花,像雨天魚吐的泡泡,一縷一縷的油香,從肉絲絲,從泡泡中一直往外冒。那次回家的路上,我吸的氣少吐的氣少,和姥娘嘴對嘴讓她聞,姥娘說就是香,香得很。但這頓飯菜不好,我總覺得嘴臭,一路上吸的氣多吐的氣也多。
大中午,天上的陽婆像鍋里炸熟的雞蛋,蛋黃看不見了,周邊全是灰蒙蒙的蛋清,天氣變得悶熱悶熱的。沒有學成戲法,心里直怨三舅。過中南門時,突然冷得像跌進冰窖,門洞里的城磚都滲出了冷汗,一不小心腳就滑到路面石板上的車轍里。一股冷氣將我和三舅推出門洞,他沒像前幾次讓我認門洞上的“景明”二字,知道他心里割刀刀,我不忍心問花了多少錢,教訓太深刻了,再讓你嘴上沒毛!
我突然又看見變戲法的了,他坐在不遠處門樓下的石臺階上,看見我和三舅后,趕緊站了起來,小蒜似的頭快頂住街門檐下的垂花了。他向我們招手。
天色有點暗了,三舅把自行車支在街門邊。變戲法的彎彎腰說,話沒和你們說完,突然想起火爐上還煎藥的呢,那會兒我妹妹又不在家……我圍著他轉,想看看他背后,他也跟我轉,變戲法的就怕看背后,他總和我臉對臉,我不相信他的話是真的,這理由哄不了人。他不會筷子變嫦娥,也會穿墻術吧?我就盯住他問,你怎么不穿墻回去?或者運運氣,一下將那爐火滅了?三舅一臉緊張,說小沱,你不是熱昏了頭吧?變戲法的撲哧一聲笑了,小沱,我要有那本事,還用到府上……天越來越暗,他的白牙里越發擠不出后面的字了。變戲法的說,馬上下雨呀,把自行車推門洞里,趕緊到我家避避。
三舅看了看天,這半夏天了,老天爺就哄人,陰上一時半刻,風一刮云就跑了,快回哇。我非常想去變戲法的家里看看,再不能錯過機會了。他喝了我的糖精水,讓他教一兩手小戲法,他肯定不好意思拒絕。我摸了摸鼓形的門枕石,最上面還臥著一只小猴子,摸上去汗津津的比泥鰍還光滑,就和三舅說,這回肯定下呀,進去避避哇,可不敢被雨截在半路。
迎面是照壁,水磨磚,中間嵌一個圓形的石雕,蓮花上站著兩只公雞和母雞,細看脖子比我家大公雞的長,嘴也比母雞的尖,覺得怪怪的。心想,刻的人沒有好好觀察過雞吧?照璧后面是長廊。一邊是墻,隔幾步會有一個小木頭窗,里面是木頭雕的八仙。另一邊是一溜柱子,柱子頂著的兩道橫梁間夾著蝙蝠。燕子擦著樹梢亂飛,園子里樹木的枝葉開始搖動了,刷在貓頭滴水上,掃下一片一片落葉。變戲法的放慢步,抬起他那只真手,等我走到他胳肢窩下時,摸了摸我的頭。一會兒問我,給你要杯咖啡喝吧?我不知道咖啡是什么東西,怕他用咖啡還了糖精水的人情,就說我不好喝那,教我幾個戲法就行。變戲法的又撲哧一聲笑了,你想學變戲法?我送你本書吧。他不輕易答應,莫非還得正式拜師了才肯教?
天暗得發黑了,風也更涼了。一股淡淡的藥味,從很深很遠的地方蛇一樣竄進長廊,相隨的還有一種好聽的聲音,有點像書房里的腳踏琴或者手風琴,但細聽又不一樣。
又過了一進院,迎面的房明顯高大起來,像小人書里皇宮的樣子。天黑成鍋底了,四圍的房舍像舊紙上畫的鉛筆畫,風掀動這片紙,四周的門窗稀里嘩啦亂響。我聽老舅諞過剪紙成月和移席月宮的故事,疑心我們已經不在人間了。我扯緊三舅的袖口,又覺得我們被變戲法的裝進布袋里了,要不天上地下怎么會突然變得這么黑?
樹把天空搖得東倒西歪,房屋的門窗椽檁也吱吱嘎嘎的。變戲法的用藏機關的假胳膊頂開雕花門扇,用真手拉我進屋。一股淡淡的霉味夾雜著濃重的草藥味迎面沖來。房內黑壓壓的,安靜得瘆人。剛才那種好聽的聲音,不知鉆到什么地方去了。墻角有一團閃動的小火,一個白色的人影在旁邊晃動。子怡,怎么不開燈?變戲法的摸索了片刻,嘎巴一聲,電燈亮了,可燈光不爭氣,周邊仍模模糊糊。哥,這孩子就是小沱吧?一個軟軟的聲音向我飄過來。我從沒見過那么細的腰,也沒見過那么長的白裙,更沒見過那么襲人的女人。但說不出她襲人在什么地方,只覺得六月十三崞縣城廟會,三十二村的襲人女人全從街上過,也沒一個能比過眼前這個女人。這老舊的房子里怎么會有這么襲人的細腰女人?肯定是用筷子變的月宮里的嫦娥!她一轉身,我看見她脖子上掛著個綠瑩瑩的東西,忽閃忽閃的,能把人吸進去。嫦娥,讓我瞅瞅你脖子!三舅在一旁,劈頭扇了我一摑,這死娃,昏頭了,盡胡說。嫦娥笑著問我,姐姐像嫦娥嗎?我說不是像,就是!嫦娥笑得更開心了,小沱,這嘴甜的,姐姐給你看。她邊往脖子后探手,邊和變戲法的說,哥,你還是把這東西去收購站賣了吧,爸要知道你……變戲法的朝里屋看了眼,壓低聲說,那可不行,這是媽留給你的唯一念想,我已經和范中的音樂老師說好了,他們教研室買咱家的鋼琴呀。嫦娥將那東西穩穩放在我的手心。咦,玉白菜玉白菜,慈禧丟的玉白菜,我驚叫道,雙手托住給三舅看。白色的菜幫,綠色的葉子,和大田的白菜一模一樣。三舅好像有點失望,怎么這么小啊,連蟈蟈也看不見,這不要下雨了么?上面連水珠也沒有,不是這不是這。變戲法的和嫦娥笑了笑,沒把我和三舅的話當話,收玉白菜是秘密,采用了引蛇出洞的辦法,一般人當然不知曉。三舅總是說不清形勢,更看不清形勢的本質。我抬頭看了眼變戲法的,原本想叫他聲哥,馬上覺得不妥,就叫了聲師傅,你給咱把它變大看看。話音剛落,天上一道閃電,接著是一聲炸雷,好像鍋裂了,水嘩嘩地從天上往下倒。變戲法的抱了抱嫦娥的肩,爸今天說他胯上彈片疼得厲害,果然就有雨了。嫦娥怕冷落了我似的,解釋說,這塊玉墜是我爸從緬甸給我媽訂制的信物。
嫦娥把玉白菜收了,又系在脖子上,外面再沒閃電也沒打雷,雨卻一直下個不停。我才不信呢,一定是老江湖怕被收了去,將玉白菜變小了,如果變戲法的敢變大,上面自然會有豆大的水珠,那翠綠翠綠的蟈蟈也會鉆出來,唧唧唧地叫。
對面墻上有兩個相框。大點的是兩個人的照片,一個胸上掛著望遠鏡,披著黑斗蓬,看不出是哪部分的。挨他的那個穿著狐皮領棉大衣,別著小手槍,一看就是土八路。另一個相框小了些,變戲法的坐在一個白三角形的架子跟前,衣服的下擺像燕子尾巴似的拖在坐凳下面,雙手落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嫦娥說,帥吧?這是我哥在上海鋼琴大賽時拍的,得了二等獎呢。估計三舅也被眼前的一切弄昏了頭,他不會像往常那樣問話了,說一句停半句,望遠鏡……小手槍……鋼琴。我仔細瞅了瞅相片上那雙手,白凈細長,兩只手上的手指全看不出關節。他后來為什么要改學變戲法?變戲法挺危險的,機關一出問題就變不回去了。想不到屋里這架鋼琴和照片上的一樣,剛才那好聽的聲音就從這上面發出的?嫦娥說當然啦,我彈得不行,一會讓我哥給你們彈一曲,他比我彈得好多了。
變戲法的從里屋出來,真手端著一個方盤,里面放著兩個加蓋的茶碗。我想那肯定是咖啡了。我真不想喝,一喝,糖精水的人情就抵消了,也就沒理由讓他教變戲法了。嫦娥忙接住,變戲法的甩甩手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爸的咖啡也沒了,只能喝點茶了。他又從茶盤下變出一本書來,是一本線裝書,散發著淡淡的霉味,我認不得上面的字,三舅脖子伸過來,也只認出一個“鵝”字。變戲法的牙一會白一會黑,說《鵝幻匯編》,專門講變戲法的。
里屋傳來一陣咳嗽聲。這本書這么舊,咳嗽的人一定是個老江湖了。真人不露相,我們都在戲法的大口袋中,他變的戲法不會讓人看出破綻,連嫦娥也在袋中,我們就更不用說了。
我和三舅用手心托住茶碗,嫦娥笑了一下,這一笑,我又疑心她是和老江湖合謀的。三舅看不清形勢一口就喝了。我斷定那是迷魂湯,一旦喝下就回不了家,見不上姥娘了,只用嘴唇碰了碰,做出燙嘴的樣子。
三舅望了望窗外,搓搓手,老天,夠了夠了,可不敢下了,下多了又澇呀。我看三舅言語正常,不像喝了迷魂湯,不教就不教哇,也淺淺喝了一小口。原來茶水這么苦,根本比不上糖精水甜。我想起鄭營長說的很大很大首長捎來的那包茶,如果也這么苦,送給誰也不會喜歡。我一大口將茶水吞下肚,它不就比白水多點顏色么?遠比不上糖精水甜,我的人情還有很大剩余,就很不在意地對三舅說,七七四十九天才澇呢,這才下一會兒。嫦娥說,雨這么大,反正你們也走不了,讓我哥給你們彈一曲解解悶吧。
變戲法的一轉身,又變出一個白底藍花的包裹,正是收購處他胳肢窩夾的那個。肯定是慈禧老太后那顆玉白菜,多虧過水洗了,要不早被收走了。嫦娥脖子上的那顆畢竟小了點,噢,我知道了,她那顆小的一定是照這顆大的變的。我不敢眨眼,緊盯著嫦娥將包袱皮打開,看到的卻是一小卷栽絨氈。變戲法的說,開始給兩塊錢,不如賣了。嫦娥說,就是,反正琴也賣呀,兩塊錢也能抓兩三服藥。她將栽絨氈平鋪在長方形的琴凳上,我用手摸了摸,有點扎手,怎么又變成了這?四只褐色的蝙蝠圍在栽絨氈的四角,中間是一顆白菜,菜幫不白,菜葉不綠,也沒有蟈蟈。這變戲法的技法真不行,里屋的老江湖也不指點指點?瞧他,寧把活活的玉白菜給變死在氈子里了吧。因為水洗過就不收,打死我也不信。
雨水倒在屋頂上,像成千上萬的各種鳥在撞擊。屋里陰冷潮濕,雞蛋大的燈泡發出暗黃的光,四周模模糊糊的。變戲法的先是真手單彈,那只暗藏機關的手,一觸碰琴鍵,終于變成真手了,兩只手變成了無數只手,在琴鍵上面飛舞。
嫦娥說這是什么交響曲,讓我閉上眼聽。我滿腦都是雨水,上面漂著爛白菜幫,爛白菜葉。看不見蟈蟈,蟈蟈將自己埋在唧唧唧唧的叫聲里了,聲音越堆越厚……
那一年,春天沒一滴雨,前半夏天旱,后半夏天澇,滹沱河的水漫過了廟門底,河頭村的人不僅沒吃法,連燒法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