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流年
有人叫他李鐵,有人叫他“鐵哥”,有人叫他“師父”……他卻一直沒變,永遠是溫文爾雅的模樣,謹慎地說話,謙和地微笑。無論怎樣,在他臉上都看不出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情緒來,這種平和沉穩演繹成了清秀。是的,這個一如少年般面目清秀的男人就是作家李鐵——我們的“鐵哥”。
大多數人是通過閱讀作品來認識一個作家的,這個作家的形象是模糊的,是主觀意念和判斷塑造的形象,是理想化的;另一種情況,是因為認識了一個作家而去閱讀他的作品,其間夾雜的情感,有欣賞有崇拜,有探究有猜測,甚至窺視。
我屬于后者。初次見面,鐵哥送給我一摞他的小說集:“留作紀念吧。閱讀,要看名家的。”
然而,鐵哥本人就是當之無愧的名家——有學者把鐵哥的小說定義為“工業題材小說”,稱贊其創作水準位居榜首。其中《喬師傅的手藝》改編成電視劇《大工匠》 和廣播劇, 《長門芳草》改編成電視劇《工人大院》,《工廠上空的雪》和《水井邊的初戀》改編成電影,《犧牲》改編成電視劇……在一個廣闊深沉而又逐漸遙遠的背景下,鐵哥隱藏了洶涌呼嘯的情緒,以漫不經心的、從容的敘事體裁,以置身事外的講述者身份,讓我們漸漸模糊的視野明亮濕潤。

人物簡介:李鐵,遼寧錦州人,中共黨員。1962 年生,200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系遼寧省作家協會主席團成員、錦州市作家協會主席。發表《喬師傅的手藝》《杜一民的復辟陰謀》等大量中短篇小說,出版《冰雪荔枝》《點燈》《一掠而過的風景》等小說集。被譽為“中國當代工業文學領軍作家”,作品多次獲得遼寧文學獎,并獲得上海文學獎、百花文學獎等,長篇力作《錦繡》獲評2021 年度“中國好書”。
每一個時代都是一個令人熱血沸騰的時代。那些文字覆蓋住拔地而起的商業街區,讓消失的廠房再現——曾在那里工作生活的人去哪兒了?他們變成了誰?
生動的人無論站在哪兒都是生動的,只是我們不曾看見,或者忘記了。而鐵哥總想要搏一搏,想要告訴別人——他看見的,他感受的,他興奮的……
和很多人一樣,鐵哥的文學閱讀是從少年時代開始的。20 世紀70 年代,可供閱讀的書少得可憐,他偶然得到了一套《水滸傳》,放在枕邊反復看,一直讀到幾乎能背下所有的章節。幾年前,鐵哥曾告訴一名記者:“到了現在,我記憶力嚴重衰退,昨天的事情都記不下來,但《水滸傳》中的一些段落仍然能倒背如流。”
“讓文學陪伴一生”的信念漸漸生根發芽。到了20 世紀80年代,鐵哥接觸到了外國文學,讀后眼界大開。他開始定期到郵局門市部買文學期刊。
此時鐵哥已經從技校畢業,成為錦州一家國營大廠的工人。廠里要辦報紙,工友推薦了鐵哥,他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后來,廠里又要調他到工會工作,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只有一個理由:越在底層,越接近文學。
20 世紀80 年代末,鐵哥開始練習寫小說。當時中國文壇先鋒文學興起,鐵哥讀著《外國文藝》,模仿著寫作,一投就是《人民文學》 《收獲》這樣的名刊大刊。多次投稿失敗后,鐵哥就向中、小刊物投稿,退稿仍然占十之八九。到了20 世紀90 年代,現實主義風格回歸文壇,鐵哥又開始練習寫作現實主義小說。
心向文壇的小草,自由自在,卻也有可能自生自滅。那段時間,因為收到的退稿信太多,鐵哥在投稿時不再寫單位地址,改成自己家的地址。退稿信一封接一封,或者一次就幾封,家人偶爾也會取笑他幾句。用鐵哥的話說:“起初有點臉紅,漸漸地習慣了,臉皮厚了。”
如果說,文學是從生活這塊璞石中雕琢出的美玉,那么生活也向鐵哥顯現出一塊璞石應該有的模樣:它粗糲、頑固、堅硬而冰冷。在很多年里,他不認識一個文學期刊的編輯,身邊也沒有可以交流寫作的人,一切都靠自己。隨著寫稿、投稿、退稿流程的多次重復,鐵哥逐漸把退稿看成一種很自然的事情。或許,這種只管耕耘不問收獲的心態反倒成全了鐵哥。20 世紀90 年代初期,他已經零星發表了一些作品;1999 年,他的短篇小說《民間規則》獲得第一屆遼寧文學獎。一顆新星在遼寧文壇上冉冉升起。
重情重義的鐵哥,對在文學之路上幫助過他的人念念不忘。2001 年,他投稿的短篇小說《高處的木頭》被《青年文學》的編輯陳錕選中,從此與這本雜志結下了不解之緣。陳錕得知他在工廠工作,就鼓勵他寫一些工業題材的東西,兩人一拍即合。此后幾年,鐵哥集束式地寫出了《鄉間路上的城市女人》《喬師傅的手藝》《杜一民的復辟陰謀》等一系列工廠題材的中篇小說,相繼被《青年文學》在頭題發表,并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許多家知名文學選刊轉載,入選了各種年度文學選本。相應地,鐵哥也陸續得到了各個文學大刊的約稿,蜚聲文壇。
在這一時期,鐵哥調到了錦州市文聯工作。此前在工廠20 余年的生活,他親歷了廠長經理責任制、減人增效、企業改制等改革措施的實行,無數的人和事匯聚成生活的浪潮在他心里翻騰呼嘯,他在寫作過程中隨手就會采擷其中的一朵浪花,將某個工友或某件往事與虛構融為一體。
鐵哥自己都說不好,他是出于有意還是無意,將工廠里的女性形象塑造得尤為出色。捧讀鐵哥的作品,為了直大軸手藝付出一切的喬師傅,在迷失中清醒而又在奉獻中毀滅的于美人,在生活中苦苦掙扎的楊彤……一張張宛若花朵的面孔浮現,讓我有點眩暈。她們如同雨中玫瑰,在她們滄桑、坎坷、飄搖不定的人生后面,我看見了美和純真,薄如蟬翼卻亮如彩虹。
很多時候,我都希望故事里的女主角能夠放聲痛哭,可是沒有,這樣的情節一次也沒有出現。她們倔強地孤獨前行,居然走出了一道閃電,觸目驚心。滾滾紅塵中,鐵哥儼如一位俠士,心懷摯愛,策馬而來,用深情的文字向她們表白。她們是他的朋友、戀人、姐妹,甚至母親……他彎下腰挽起她們的不堪,撫平她們的磨難,守護她們的尊嚴,讓她們煥發出大地一樣圣潔的光彩。
或許,我們可以從鐵哥的一次演講中,揣摩他書寫女性的鮮明態度和良苦用心:“我的小說一方面在創造女性之美,一方面又在粉碎這種美……在這種美被粉碎時,惆悵彌漫在小說的天空,它激起的是我們心靈深處的憂傷和對丑惡現象的仇視,從而也就激起對美的更高的向往。”
鐵哥在寫作中常常有孤獨感——盡管孤獨是作家的宿命,但他遭遇的不僅是寫作的孤獨,更有題材的孤獨——他是屈指可數的以工廠為背景的“60 后”作家。正如評論家孟繁華所指出的那樣:“李鐵所堅持的創作領地是貧瘠荒漠,能提供的參照或可資借鑒的遺產極為有限,他面對的挑戰和難度可想而知。”
2007 年,鐵哥完成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長門芳草》,壓縮版分兩期發表于《小說月報·原創版》。小說講述了一個女工從入廠一直到退休的故事,各個年代在中國工廠里必然發生的故事在這部小說里幾乎都發生了,個人的歷史折射著新中國國企的歷史。在鐵哥看來,這部小說作為工業題材長篇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填補空白的意義。然而,直到10 年后的2017 年,這部小說才由一家出版社作為重點項目出版,改名為《熱流》。工業題材文學的處境由此可窺斑見豹。

2021 年7 月,李鐵長篇小說《錦繡》研討會在北京舉行
文學是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隨著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戰略的提出和實施,工業題材文學注定不會獨行。春風文藝出版社首席編輯姚宏越一直試圖編輯一部工業題材的鴻篇巨制,“至少也要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留下一筆,哪怕是在文學史的草稿上”。
2019 年夏天,姚宏越坐火車趕到錦州,約鐵哥寫一部反映東北老工業基地的長篇小說。2021年12 月,鐵哥的長篇力作《錦繡》出版。小說以鈦白粉項目為觀察點,以共和國成立初期的白手起家、國企改制的陣痛到新世紀的做強做大為時間線,展現了東北工業七十余年的發展歷程。在細密風趣的語言背后,鐵哥將一批工人共產黨員在困難面前不退縮、在歷史面前勇于承擔責任的形象,生動又扎實地塑造出來。
2022 年4 月,《錦繡》獲評2021 年度文學藝術類“中國好書”。不必去引用眾多評論家對小說的高度評價,僅以《錦繡》的結尾,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因為它代表了鐵哥對國有企業未來前景的美好想象,也隱喻著國家、社會、文學的美好前景———
朝前望,正是九十點鐘的光景,陽光灑了滿地,道路、樹木和田野上泛起綢緞般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