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景川
一、基本案情
賠償請求人干某某,H省Q市M區人。干某某因瑣事與潘某某產生矛盾,2013年2月23日,干某某來到Q市M區潘某某經營的美發店,拿起椅子將鏡子砸碎,并將燙發設備推倒。2013年3月27日,干某某因涉嫌故意毀壞財物罪被Q市M區公安分局刑事拘留,同年4月3日被M區檢察院批準逮捕。2013年4月18日,M區檢察院向M區法院提起公訴。同月25日,M區法院以故意毀壞財物罪判處干某某有期徒刑6個月,緩刑1年。判決生效后,干某某提出申訴。M區法院經再審,于2018年5月3日宣告干某某無罪。2018年7月2日,干某某向M區法院提出國家賠償申請,該院決定予以駁回。干某某不服,向Q市中級法院賠委會申請作出賠償決定。該院賠委會認為,M區法院不是干某某被侵犯人身自由的適格賠償義務主體,于2018年9月20日決定駁回干某某的國家賠償申請。干某某遂于2019年6月6日向H省檢察院提出賠償監督申請。
二、分歧意見
本案爭議焦點是Q市中級法院賠委會關于賠償義務機關的認定是否正確,應否向H省高級法院賠委會提出重新審查意見。辦案過程中,形成三種不同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國家賠償法》中的再審改判無罪賠償實行后置吸收原則,后置吸收以實體上的后置吸收為前提,無實體上的后置吸收,不能成立程序上的后置吸收。本案中干某某被M區法院再審改判無罪,M區法院在審理過程中未對干某某實施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干某某被限制人身自由系因公安機關對其實施刑事拘留、檢察機關批準逮捕所致,故本案不具備實體上的后置吸收的前提,M區法院不是適格賠償義務機關。Q市中級法院賠委會作出的賠償決定并無不當。
第二種意見認為,根據《國家賠償法》第17條第3項的規定,依照審判監督程序再審改判無罪,原判刑罰已經執行的,受害人有取得賠償的權利,但本案中的原生效判決為適用緩刑,原判刑罰并未實際執行,故干某某提出的賠償請求不符合《國家賠償法》第17條第3項的規定,其請求由M區法院作為賠償義務機關給予國家賠償沒有法律依據。Q市中級法院賠委會決定結果適當。
第三種意見認為,《國家賠償法》第21條第4款規定:“再審改判無罪的,作出原生效判決的人民法院為賠償義務機關?!北景钢?,M區法院應作為賠償義務機關,依法履行賠償義務。Q市中級法院賠委會作出的賠償決定適用法律錯誤,依法應當向H省高級法院賠委會提出重新審查意見。
三、評析意見
筆者贊同第三種意見,即賠償義務機關應當是M區法院,Q市中級法院賠委會作出的賠償決定適用法律錯誤。具體分析如下:
刑事賠償義務機關是指在刑事賠償法律關系中代表國家接受刑事賠償請求、支付賠償費用的義務機關。我國《國家賠償法》第21條在確定刑事賠償義務機關時,堅持“誰侵權,誰賠償”,如該條第1款規定“行使偵查、檢察、審判職權的機關以及看守所、監獄管理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在行使職權時侵犯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的合法權益造成損害的,該機關為賠償義務機關”,第2款關于違法刑事拘留賠償義務機關的確定亦如此。但是,在刑事訴訟過程中,一般刑事犯罪案件需要經過偵查、拘留、逮捕、起訴、判決和刑罰執行幾個階段,這幾個階段是相互銜接的,后一階段是在前一階段的基礎上進行的。因此,從侵權責任的角度看,這幾個階段也是相互關聯的;對一個刑事案件的錯判,可能從拘留、逮捕、起訴到判決的執行都有責任,如果讓所有參與刑事訴訟的司法機關都承擔賠償責任,勢必造成刑事賠償義務復雜化,既不利于分清責任,也不利于賠償請求人及時獲得賠償。因此,《國家賠償法》在確定刑事賠償義務機關時,也遵循侵權責任后置原則,即案件在刑事訴訟過程中的哪一個階段、哪一個機關最后作出侵犯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合法權益的決定,該機關為賠償義務機關。[1]如《國家賠償法》第21條第3款規定:“對公民采取逮捕措施后決定撤銷案件、不起訴或者判決宣告無罪的,作出逮捕決定的機關為賠償義務機關。”此種情況下,對公民采取拘留措施后又采取逮捕措施,國家承擔賠償責任的,作出逮捕決定的機關作為賠償義務機關,應當一并賠償之前的刑事拘留期間。[2]又如根據該條第4款規定,再審改判無罪的,作出原生效判決的人民法院為賠償義務機關。
本案中,M區法院對干某某作出有罪判決,認定其犯故意毀壞財物罪,判處有期徒刑,嗣后經再審,M區法院改判干某某無罪。根據《國家賠償法》第21條第4款的規定,就應當由作出原生效判決的M區法院作為賠償義務機關,依法及時履行賠償義務。第一種意見將侵權責任后置原則區分為實體后置吸收和程序后置吸收,勢必如前所述,導致刑事賠償義務復雜化,不利于賠償請求人及時獲得賠償,也有規避賠償責任之嫌。進一步來說,刑事訴訟活動中,審判是司法的最后一道重要屏障,關系到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的人身權、財產權,應當嚴格對案件事實和法律適用問題進行把關,人民法院一經判決有罪,就是對被告人行為的否定性評價,如果作出錯誤判決,即應吸收承擔全部責任,故此時的賠償義務機關只能是人民法院。[3] 換言之,侵權責任后置是指無罪處理結果責任的后置,而非僅僅是采取羈押措施責任的后置。
至于第二種意見,亦不足成立。首先,《國家賠償法》第17條第3項是關于賠償范圍的規定,干某某是否符合該項規定的情形以及是否可以獲得國家賠償,不影響其行使向M區法院請求國家賠償的權利。其次,未決羈押系屬保障刑事訴訟活動順利進行的程序性措施,即使最終羈押期限超過生效裁判確定的刑期,亦不屬于法律規定的賠償范圍。[4]但是如果生效裁判為有罪判決,則意味著未決羈押已經被吸收為有罪判決所處刑罰的組成部分,即使生效裁判為適用緩刑亦不應例外。[5]此種情形下,一旦依照審判監督程序再審改判無罪,即應作為原判刑罰已經執行的羈押期間給予國家賠償。因此,該意見認為干某某請求由M區法院作為賠償義務機關給予國家賠償沒有法律依據,并不能成立。
需要注意的是,司法實踐中,還存在再審程序中檢察機關撤回起訴作不起訴決定,或者退回公安機關撤銷案件的情況。對此,“兩高”《關于辦理刑事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2條第2款規定:“依照審判監督程序再審后作無罪處理的,作出原生效判決的人民法院為賠償義務機關?!币簿褪钦f,這種情況下的賠償義務機關,仍系作出原生效判決的人民法院。
[1] 參見李飛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賠償法釋義》,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96-97頁。
[2]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刑事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1條。
[3] 參見前注[1],第97頁。
[4]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賠償委員會關于《二審將一審數罪中的部分罪名撤銷后被告人被羈押的時間超過判決確定的刑期是否屬于國家賠償范圍》的批復。
[5] 如刑法第76條規定,對宣告緩刑的犯罪分子,在緩刑考驗期限內,依法實行社區矯正,如果沒有法定情形,緩刑考驗期滿,原判的刑罰就不再執行。對該條中“原判的刑罰”,依照刑法第41條、第44條、第47條的相關規定,可理解為“應執行的原判刑罰”,即判決執行以前先行羈押時間折抵后的刑期。易言之,案件作出生效裁判后,判決執行以前先行羈押的時間可視為已執行的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