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振 王凈宇
【關鍵詞】中美經貿關系 ?拜登政府 ?對華經貿政策 ?脫鉤 ?再掛鉤
【中圖分類號】?D8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568-(2022)03-0097-18
【DOI編號】?10.13851/j.cnki.gjzw.202203006
中美兩國是世界前兩大經濟體,美國的對華經貿政策不僅關乎雙方的經濟利益和經貿關系,也是影響世界經濟的重要因素之一。2021年10月,美國貿易代表戴琪(Katherine Tai)針對拜登政府的對華貿易政策愿景發表演講,首次提出了“再掛鉤”(recoupling)表述。從“脫鉤”到“再掛鉤”,拜登政府將如何調整前任政府對華經貿政策,是當前中美兩國乃至全世界普遍關注的重要問題。由于拜登政府的“再掛鉤”是在其前任政府“脫鉤論”基礎上的調整,因此要理解拜登政府的政策選擇,就必須對2018年中美貿易摩擦以來美國的對華“脫鉤論”進行回顧與辨析。其中包括對“脫鉤論”的思想淵源進行歸納與分析,以及對兩任政府“脫鉤”與“掛鉤”表述變化背后的經濟邏輯進行梳理與剖析。特朗普政府的所謂對華“脫鉤論”作為一種主動為之的政策行為,深受美國傳統思想的影響。在中美經貿關系“離心力”與“向心力”相互作用的背景之下,拜登政府“再掛鉤”的表述更多只是一種對特朗普極端政策的階段性和局部性回調,“脫鉤”與“掛鉤”并存將是拜登政府對華經貿政策的重要特征。
經濟學意義上的“脫鉤”概念并不新穎,但自2018年中美經貿摩擦爆發以來,中美關系中“脫鉤”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得到了極大拓展,其含義已遠超經濟周期同步性和敏感性范疇。就美國對華經貿“脫鉤”的主要表現來看,“脫鉤”作為一種主動為之的政策行為,是特朗普政府對華施壓的重要手段,雖然短期效果有限,但仍呈常態化發展態勢,并具有長期影響。
以2018年中美經貿摩擦為分界線,中美經貿關系中“脫鉤”的表現已經由學術語言描述的一種客觀經濟狀態轉變為美國政府主動的政策行為。
第一,2018年之前,“掛鉤”和“脫鉤”作為一種學術表述,通常被用來描述不同經濟體之間經濟周期同步性和敏感性增強或減弱的客觀現象與發展趨勢。托馬斯·赫爾布林(Thomas Helbling)和皮特·貝雷辛(Peter Berezin)最早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經濟展望》中使用“脫鉤”(decoupling)一詞,用來形容發達經濟體和新興經濟體之間經濟增速呈現的相反趨勢。?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國內學者對于中美兩國經濟協同性的關注程度不斷上升,逐漸開始在中美經貿關系領域使用“掛鉤”和“脫鉤”的概念。例如,陳繼勇通過GDP、各產業產值、城鎮就業人口等7組數據,對改革開放至國際金融危機前中美兩國經濟周期的協動性進行了全面分析,認為雖然中美兩國經濟周期的協動性整體偏弱,但在金融危機前一直顯示出逐漸“掛鉤”的趨勢。?李曉則進一步通過經濟周期同步性、貿易密度和金融聯系等多個維度,構建了度量中美經濟脫鉤程度的指標體系,認為國際金融危機后中美兩國的經濟聯系呈現出平緩“脫鉤”的新趨勢。?以上研究基本上將“脫鉤”作為一種客觀狀態進行評估和測度。
第二,在2018年中美經貿摩擦開始后,隨著博弈的不斷升級,降低相互依賴程度、減少雙方交流與聯系開始成為美國政府主動為之的政策選擇。“脫鉤”概念由此逐漸演變成為一種政策實踐,涉及內容也由經濟領域向政治、社會、文化等其他領域延伸。例如,美國前總統特朗普多次提出完全脫鉤、切斷關系、結束依賴等概念,將降低對華經濟依賴作為其重要的經濟政策方針。王悠、周琪、刁大明等學者把發起和推動對華“脫鉤”視為特朗普時期美國對華政策的重要特征;?夏立平、倪峰、王國明等則認為,在中美競爭加劇背景下,美國將會繼續推動科技、國際制度、人文交流等領域的對華“脫鉤”。?由此可見,當前中美經貿關系中的“脫鉤”已經表現為美國政府主動語態下的政策行為。
對于一般國家來說,在外部不確定性增強的情況下,通過一定程度對外“脫鉤”,減少對國際市場的過度依賴,本來是一種規避風險的理性經濟選擇。?張宇燕就曾判斷,由于新冠肺炎疫情(以下簡稱“疫情”)造成世界產業鏈“客觀”斷裂,原本決心以更大規模和更高水平向世界開放的經濟體,出于最小化產業鏈斷裂風險的考慮而采取的防范措施,在一定條件下也可能使產業鏈進一步走向“脫鉤”。
但是,美國作為一個霸權國家,在中美博弈競爭的過程中更注重中美之間的相對利益而非絕對利益。美國對華“脫鉤”的政策意圖遠不止于自我保護,而是更多地將其作為一種改變競爭格局、對華施加壓力的戰略考量。具體來說,蘇慶義就把中美脫鉤解釋為美國破解“薩繆爾森陷阱”的政策手段,認為美國采取的貿易保護、投資限制和科技封鎖等“脫鉤”政策本質上是為限制和打壓中國技術發展,幫助美國在高端產業領域贏得競爭優勢。?同時,對華“脫鉤”政策也是美國在中美經貿談判中爭取籌碼的重要手段。因此,相較于數據上相互依賴程度的下降,對華“脫鉤”作為杠桿和工具,會對中美兩國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帶來更大的實際影響。
從短期視角來看,美國對華“脫鉤”的直接影響有限,“脫鉤”仍是一個過程而非結果。由于中美已經互相成為最重要的貿易伙伴和投資對象國,產業鏈、供應鏈和價值鏈深度連接,兩個經濟規模如此龐大、相互依存如此深厚的國家,要在短時間內“脫鉤”,既不理智,也不現實。?2018年以來,相對于“脫鉤論”,中美兩國在經貿領域相互依賴的實際下降程度較為有限。以經貿摩擦中雙方博弈最為激烈的貿易領域為例,雖然受2018年兩國相互加征關稅等措施的影響,2019年中美雙邊貨物貿易總額相較2017年下降了近8%,兩國對彼此的貿易依存度也分別由14.2%和14.8%下降至11.9%和12.9%,?但這一數字在2020年迅速反彈至12.7%和15.3%,中美兩國作為彼此重要貿易伙伴的身份并未因“脫鉤”政策得到改變。
從長期視角來看,“脫鉤”目前雖然并未能改變中美經貿依舊聯系緊密的總體特征,但將其工具化、常態化所產生的長期影響卻不容小覷。在世界政治、經濟格局深刻演變、全球不確定性持續上升的背景下,美國政府無論是出于大國博弈的考慮,還是出于降低自身產業鏈、供應鏈風險的需要,都不會輕易放棄遏制中國發展、降低對華經貿依賴的目標。因此,雖然當前和今后美國政府會根據自身選民基礎和中美競合的現實情況調整對華經貿“脫鉤”的范圍和力度,但“脫鉤”作為一種政策工具勢必會得到長期保留。
雖然“對華脫鉤論”的相關表述在2018年后才呈現明顯的爆發式增長,但對外“脫鉤”的思想在美國歷史上并非首次出現。從思想溯源的角度來說,其受到美國經濟、政治、宗教和文化等領域中“美國學派”“孤立主義”“美國例外”等經典思想的深刻影響。在中美關系中的競爭性因素不斷上升的背景下,這些傳統思想的回潮構成了推動美國對華“脫鉤”的理論基礎、思想根源和文化背景。
在美國政府采取的對華“脫鉤”政策中,始終可以看到美國學派?經濟思想的影子。美國學派強調生產率優勢、重視國內市場、鼓勵貿易保護的經濟思想為美國近兩屆政府對華“脫鉤”政策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基礎。
第一,美國“對華脫鉤”的核心目標是通過限制和打壓中國的技術發展維持美國自身的競爭優勢,這種對于技術優勢甚至技術霸權的追求,基本繼承了美國學派強調生產率優勢的核心觀點。事實上,美國學派不但把生產率看作國民財富增進的主要源泉和國家間貧富差距的根源,而且也把發展科學技術和加大資本投入視為提高生產率的重要方式。資本和技術早已替代勞動力甚至替代土地成為影響生產效率的決定性因素,但只有美國學派在19世紀早期突出地強調了這種替代對國家競爭力的深刻影響。?受到這種“生產率立國”思想的影響,美國非常重視科技創新和資本積累,不但從第二次產業革命的國際競爭中脫穎而出,而且還在第三次產業革命的過程中保持了自身優勢。因此,在新產業革命的背景之下選擇在科技、市場等領域對華“脫鉤”,通過犧牲絕對收益追求科技領域的相對優勢,可以視為美國為保持生產率優勢作出的主動調整。
第二,“脫鉤論”的基礎在于美國對其國內市場的自滿,這與美國學派強調國內市場和內向型工業化的觀點相呼應。在19世紀英國通過殖民體系主導世界市場的背景之下,美國學派認為美國國內市場的巨大潛力足以滿足專業化分工的需要,對外貿易對于美國來說不僅是沒有必要的,也是不受歡迎的。?受此思想的影響,美國在第一次全球化浪潮中選擇了著眼于國內市場而非海外市場的內向型工業化的經濟思想。?到了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期,美國國內貿易規模達到了對外貿易規模的20倍左右,一度超過了世界各國的對外貿易總和。?巨大的國內市場容量大大刺激了美國的大規模生產,為科技創新和成果轉化提供了足夠的空間,成為美國在第二次產業革命中脫穎而出的重要依托。利用國內市場完成對英國反超的歷史經驗也在一定程度上為當前美國政府的對華“脫鉤”政策提供了依據。
第三,美國當前對華“脫鉤”的典型表現之一就是對中國采取以懲罰性關稅為代表的貿易保護政策,這與美國學派保護主義的政策主張一脈相承。早在形成之初,美國學派就認為美國的萌芽產業在自由貿易的條件下面對英國發達的制造業的競爭難以生存,因此只有通過高關稅保護,使自身經濟與英國經濟“脫鉤”,美國才有可能擺脫經濟依附,實現國民經濟的獨立自主和快速發展。?在美國學派貿易保護思想的影響下,美國貿易政策在1860—1934年間進入“第二階段”,通過限制進口保護特定產業免受外國競爭成了美國貿易政策的主要目標。?這一時期,關稅壁壘成為美國最重要的政策工具。?在當前制造業生產優勢消失的背景之下,美國通過關稅壁壘等貿易保護政策與中國脫鉤的做法與其曾經的政策選擇如出一轍。
美國政府的“對華脫鉤”不僅是單純的經濟行為,其背后也有美國孤立主義的政治思想根源。事實上,作為美國對外政策最重要的傳統之一,每當內外部環境發生重大變化時,其國內的孤立主義思潮就會再次興起,并對美國的對外政策產生重要影響。當前的“脫鉤論”正是中美大國博弈背景下美國孤立主義傳統政治思想的最新體現。
第一,作為一個幅員遼闊、資源豐富的“新大陸國家”,美國極易受到孤立主義的誘惑。20世紀之前,孤立主義一直在美國的對外政策中處于主導地位。?兩次世界大戰中,孤立主義思想則通過戰爭初期的中立態度使美國保存了自身實力,最終幫助美國以較小的代價換取了較大的國家利益;二戰后,隨著美國超級大國地位的確立,全球主義取代孤立主義成為美國對外政策的核心思想,但只要對外政策出現失誤,這種“通過拒絕對其他國家和國際事務承擔義務,以保持自身行動自由不受妨礙”的孤立主義思潮總會以新的形式出現回潮。
第二,美國的孤立主義不是消極和被動的防御性政策,并不追求與外界的絕對隔絕,美國政治思想中主流的孤立主義從來就不是閉關鎖國式的全面封閉。尤其是隨著美國國家實力的增強,孤立主義的思想內涵也在不斷拓展。美國孤立主義思想中被視為“內部”和“底線”的核心利益范圍一直都在隨著國家實力和國際格局的變化而變化。因此,無論是特朗普政府單邊主義的“脫鉤”,還是拜登政府聯合盟友建立“民主同盟”的對華圍堵,都可以被視為不同范圍孤立主義思想的體現。
第三,現階段美國對華“脫鉤論”正是本輪美國孤立主義回潮的表現之一。具體來說,受到美國相對實力下降、國內矛盾增多、對外政策受挫等多重因素的影響,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美國的孤立主義思潮已經開始呈現逐漸加強的趨勢,新孤立主義思潮中的民粹主義特征不斷顯現。美國政府的策略選擇也由“在政治和軍事問題收縮、在經貿問題上積極進取”的部分孤立轉向經貿等各領域的全面收縮。?當然,在美國國家利益全球化的背景下,這種孤立和收縮并非美國追求的政策目標,更多的是美國逃避國際責任、迫使其他國家讓利的一種政策手段。美國以經濟領域為核心的對華“脫鉤”政策可以被視為其新孤立主義思想發展的產物。
在“美國例外”的宗教和文化思維框架下,美國擁有很強的民族優越意識,既肩負所謂特殊的使命和義務又需要不斷尋找“他者”,這些因素共同構成了對華“脫鉤論”重要的宗教和文化背景。
第一,受宗教和歷史因素影響,認為美國優于世界其他國家的“美國例外論”一直活躍于美國的主流文化中。?隨著美國國家實力的增強,與其他國家不同的政治制度和文化價值觀被視為美國取得巨大成功的重要原因,源于信仰的宗教例外論很快轉化成涵蓋范圍更廣泛的美國例外論。?這種植根于美國宗教和文化的“例外”思想本身有著很強的排斥異類文化的民族優越感,因此在中國快速崛起和美國自身相對實力下降的現實面前,這種優越感帶來的“認知失調”為美國強硬的對華態度提供了“肥沃的”文化土壤。
第二,“美國例外論”不僅帶來優越感,還賦予美國改造世界的所謂使命感。這種源自宗教和文化的使命感不但使美國在實力虛弱或處境不利時便奉行孤立主義以求潔身自好或獨立自保,更使美國在實力強大時熱衷于打著全球主義或國際主義的旗號對外輸出政治制度和價值觀念。?在美國對中國“自由化”“市場化”改造未見成效的背景下,中美在經貿領域的博弈不僅是市場之爭和技術之爭,更是不同經濟發展模式的制度之爭和觀念之爭。
第三,“美國例外論”的宗教和文化基因還要求美國在發展的過程中不斷尋找“他者”以完善自身國家身份和國家認同的構建。?這在強化美國例外思想的同時,也讓美國形成了尋找“他者”的路徑依賴。尤其是隨著經濟發展水平和國際地位的提高,中國作為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領域與美國存在巨大差異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正在填補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所說的由蘇聯解體后出現的“他者喪失”空缺。在此背景下,美國對華采取的對立、“脫鉤”的態度基本符合美國尋找新的威脅性“他者”的需要。
總的來說,美國學派的經濟思想為近兩屆美國政府的對華“脫鉤”提供了理論基礎和政策工具,孤立主義的政治思想和“美國例外”的宗教文化傳統則為“脫鉤”提供了思想根源和文化背景。在這些傳統思想影響下,強調對華競爭、嘗試通過政策手段減少對華依賴并非某一任美國政府的短期政策實踐,而會是美國兩黨中長期的基本共識。因此,拜登政府“再掛鉤”的表述更多是一種對于一邊倒的“脫鉤論”的階段性、局部性回調,而非美國對華經貿政策的根本性、整體性逆轉。
拜登政府雖并未真正扭轉特朗普政府的一系列對華“脫鉤”政策,但還是在表述和姿態上卻作出了“再掛鉤”的回調。從“脫鉤”到“再掛鉤”的轉變反映出美國政府的對華經貿政策不僅受到其傳統思想的影響,更會受制于現實的經濟和政治基礎。從中美競合的現實邏輯看,中美經貿關系在美國國內、中美雙方、全球多邊三個層面離心力和向心力并未發生質變,兩種力量彼此牽制和長期并存,最終促使美國對“全面脫鉤”作出了調整。
從雙層博弈的視角來看,美國的對華經貿政策是其國內各方博弈的最終產物。鑒于美國特殊的政治制度和產業地理高度聚集的經濟特征,中觀區域作為經濟利益和政治選擇頻繁交互的場所,是銜接宏觀政策和微觀經濟利益的重要渠道。具體來說,美國不同地區從中美經貿關系中獲得的非均質收益導致各地形成了不同的經貿政策偏好。在美國現行的選舉制度下,出于獲得更多選票的需要,總統和國會都會更多地參考地區的整體性偏好,最終導致地區性整體偏好成為反映民眾對華經貿政策訴求的主要渠道。這些地區性的“脫鉤”和“掛鉤”偏好,共同組成了塑造美國對華經貿政策的重要力量。
第一,就離心力而言,“鐵銹帶”地區的搖擺州是“脫鉤論”的重要支持者。具體來說,“鐵銹帶”地區的密歇根、俄亥俄、艾奧瓦、賓夕法尼亞和威斯康星這5個搖擺州在產業地理上是美國鋼鐵、汽車等傳統制造業的聚集地,其制造業的國內生產總值和就業占比分別高出全美平均水平43.6%和56.8%,?地區經濟對于傳統制造業的依賴程度較高。由于制造業是美國國內受中美貿易沖擊最嚴重的部門,“鐵銹帶”地區的搖擺州相應成為美國受中美貿易沖擊最嚴重的地區。數據顯示,美國鐵銹帶地區5個搖擺州內的制造業就業人數已經由2001年的347.51萬下降至特朗普參選的2016年的263.75萬,降幅超過24%。?此外,來自中國等國家和地區的進口商品不僅會對以制造業為代表的貿易部門產生直接影響,大量制造業勞動力的流出還加劇了地區性非貿易部門中的勞動力競爭,進一步加劇了“鐵銹帶”搖擺州對于制造業回流的政策訴求。?由于搖擺州的選擇在美國總統選舉中具有決定性的關鍵作用,因此相關地區政策訴求往往存在放大效應,無論是特朗普政府還是拜登政府都無法忽視這股來自搖擺州的離心力。
第二,就向心力而言,無論是作為共和黨票倉的“農業州”和“能源州”還是作為民主黨票倉的“金融州”,都有著對華加強經貿合作的訴求。首先,對于集中于美國的中部和南部地區的“農業州”和“能源州”來說,雖然這些地區普遍支持特朗普政府采取通過“脫鉤”手段迫使貿易伙伴在農產品和傳統能源市場做出讓步的經貿政策,但他們的利益訴求實際上加大了對華出口,在實質上反而是中美“掛鉤”的推動者。其次,對于民主黨東、西海岸沿線的票倉州來說,相關地區是美國高科技產業和金融產業的主要聚集區,相關產業是中美經貿關系中的主要受益者,其政策主張也不支持中美之間廣泛的“脫鉤”,而是傾向于通過更精準的限制維持自身在對華經貿關系中的既有優勢。因此,無論是出于安撫民主黨票倉還是回應支持者訴求的考慮,拜登政府都會對特朗普政府時期完全“脫鉤”的政策目標進行調整。
從中美大國競合的視角來看,兩國之間既存在大國博弈的一面,也具備雙邊合作的良好基礎。尤其是在經貿領域,中美兩國在貿易、投資、科技等議題上的利益既存在沖突性與對抗性,又具有互補性與合作性,“脫鉤”與“掛鉤”的離心力和向心力同時并存。
第一,就離心力而言,中國作為新興經濟體,在崛起過程中必然會對世界經濟格局和美國主導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帶來沖擊,在貿易、投資、經貿規則等領域難免會與美國產生競爭。首先,在貿易領域,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一制造業大國和最大的貨物貿易國,尤其是隨著中國產業升級加快,中國制造業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地位攀升,中美產品的相似度和重合度也隨之上升。在市場資源稀缺前提下,雙方不可避免會面臨更多的競爭。其次,在投資領域,中國不但2020年超越美國成為全球最大的外資流入國,同時也是重要的對外投資國,雙方在吸引外資和對外投資過程中都將產生更多競爭性因素。再次,美國非常強調自身在科技創新領域的全球領先地位,在這種“零和博弈”的思維之下,美國很難接受中國在科學技術上的發展與趕超。最后,對于大國來說,經貿規則的博弈是發展利益、發展模式和發展主導權之爭。美國對于中國的競爭已經延伸到意識形態、國家制度和文化、文明領域,兩國經貿規則博弈的實質已經上升到不同的體制與制度之爭。?由于國際規則的制定權和主導權上往往具有很強的排他性,因此中美兩國在全球多邊、區域多邊、雙邊協商等多個維度的經貿規則問題上都會展開更為激烈的競爭。
第二,就向心力而言,中美仍存在協調分工、優勢互補的合作基礎,合作仍有利于雙方絕對收益的提高。首先,在貿易領域,由于資源稟賦和發展階段的不同,中美兩國仍具有不同的比較優勢,雙方在產業結構方面依然存在高度互補性。在基于比較優勢的經貿合作中,中國的對美出口增加了美國消費者的選擇,顯著提高了美國民眾特別是中低收入群體的實際購買力。中國經濟的快速增長也為美國帶來了巨大的外部市場,創造了大量的商機、利潤和就業機會。事實證明,對華關稅爭端導致美國出口結構背離了其比較優勢,損害了美國自身乃至全球的整體福利水平。?其次,在投資領域,中國通過承接美國企業的生產環節,使得美國能夠將資本等生產要素更多投入創新和管理環節,集中力量發展高端制造業和現代服務業,帶動產業向更高附加值、高技術領域升級,降低了美國國內能源、資源消耗和環境保護的壓力,促進了產業升級,提升了產業整體競爭力。?由此可見,在中美經貿合作雙贏的整體關系沒有改變的背景下,美國對華“脫鉤”的政策選擇在經濟上反而是一種會導致絕對收益下降的低效行為。因此,拜登政府才會更多考慮中美之間的合作性因素,對上屆政府過于強調競爭性因素的政策進行調整。
從全球多邊的視角來看,中美經貿關系無法擺脫外部環境調整和變化的影響。在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孕育興起、世界經濟格局深刻演變的背景下,中美在經貿領域的競爭與合作會出現新的離心力與向心力。
第一,就新的離心力而言,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帶來的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變革增強了美國再工業化的訴求,促使美國傾向于改造現有的國際分工體系。首先,新產業革命中人工智能、智能制造等領域的多點突破,使生產環節對勞動力要素的依賴程度不斷下降,對資本和技術等要素的依賴程度不斷上升,越來越多勞動密集型的傳統產業被改造成為資本和技術密集型產業,美國國內生產在勞動力方面的劣勢得到極大緩解。其次,隨著大規模、工廠化生產向定制化生產、社會化生產的轉變,市場需求的主導作用不斷凸顯,更靠近市場的“銷售地生產”正成為新產業革命背景下的最優選擇。新產業革命導致的不同生產要素和市場地位的變化改變了現有全球價值鏈上各環節的分配格局,也為美國改變當前的國際分工體系提供了動機。
第二,就新的向心力而言,當今世界正處在大發展大變革大調整時期,國家間相互依存更加緊密,各國前途命運緊密相連,中美合作有助于世界的安全與發展。首先,從安全的角度來看,疫情和氣候變化等問題是中美亟待著手應對的共同挑戰。相較于傳統的安全問題,此類非傳統安全問題具有很強的突發性、不確定性和外部性,沒有一個國家可以獨善其身,中美兩國只有通過合作才有可能解決這些人類社會面臨的共同威脅。其次,從發展的視角看,在多極化趨勢下,美國只有與中國合作才能共同維護世界經濟的穩定與繁榮。隨著世界進入動蕩變革期,世界經濟不穩定性、不確定性顯著上升,中美兩國作為世界前兩位的經濟體,必須共同承擔國際責任,在國際社會中發揮各自優勢,才能造福兩國、惠及世界。出于美國自身的安全與發展需要,拜登政府不會完全排斥與中國的合作,而是會選擇在應對非傳統安全、全球經濟治理等問題上與中國“再掛鉤”。
綜合“脫鉤”的傳統思想和中美經貿關系的現實經濟基礎來看,美國不會停止強調對華競爭和降低對華依賴的政策行為,但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實現對華全面“脫鉤”。拜登政府“再掛鉤”的表態背后,美國在貿易、產業鏈、科技等領域的對華經貿政策將呈現“脫鉤”與“掛鉤”并存的整體趨勢。
貿易是對外經濟關系中最傳統、最基本、最重要的形式,懲罰性關稅這種直接提高貿易成本的手段則可以被視為貿易領域最為典型的“脫鉤”政策工具。在短期內,拜登政府大概率會繼續把關稅工具作為對華博弈的籌碼,但這一工具對于中美貿易的影響較為有限。
第一,從現有的政策表現來看,拜登至今仍未完全撤銷對于中國商品征收懲罰性關稅的“脫鉤”政策。2018—2020年,經過中美雙方5輪關稅博弈,截至《中美第一階段經貿協議》簽訂前,中美互征的懲罰性關稅已經覆蓋了約66.7%的中國對美出口商品和58.3%的美國對華出口商品。美國對華平均關稅和中國對美平均關稅也由爭端前的3.1%和8.4%大幅提升至20%以上。?拜登政府于2022年3月對352項中國進口商品的懲罰性關稅予以豁免,?但由于豁免商品有限,并未改變美國對華關稅高企的整體態勢。尤其是戴琪2021年10月強調“將充分利用現有的所有政策工具以保護美國的經濟利益不受傷害”,反映了拜登政府不會輕易放棄關稅工具的基本態度。
第二,從政策展望上看,在支持率持續走低的背景下,出于在中期選舉和中美新一輪貿易談判中展現強硬姿態的需要,拜登政府會在短期內繼續保留大部分關稅工具。但與此同時,懲罰性關稅對于中美貿易往來的實際影響已經變得較為有限。具體來說,疫情凸顯了中國供應鏈體系完備的優勢,中美貿易總額在疫情爆發后的2020年和2021年反而分別出現了8.3%和28.7%的增長。?由于美國對華加征關稅大部分由美國消費者和企業承擔,在國內通脹的壓力下,拜登政府對于關稅工具的使用空間和使用效果都在縮小。因此,在懲罰性關稅保留的同時,中美貿易當前仍將保持增長勢頭,中美之間經貿結構互補及互相依存態勢很難逆轉。
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深度發展,基于價值鏈的國際分工體系已經取代傳統的最終品貿易成為國際分工的主要形式,中美兩國經貿關系的基礎不僅是貿易聯系的“掛鉤”,更是產業鏈和價值鏈的“掛鉤”。面對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上的攀升和趕超,拜登政府不會滿足于中美產業鏈分工的現狀,可能繼續采取更加精準和聚焦的政策加快重構以美國為中心的產業鏈。
第一,從現有的政策表現來看,執政一年多來,拜登政府一直試圖圍繞“美國制造”重構以美國為中心的產業鏈。尤其是在疫情對全球價值鏈造成嚴重沖擊的背景之下,拜登政府在產業鏈領域對華“脫鉤”的政策表現甚至更激進。就職次日,拜登就在《可持續公共衛生供應鏈行政令》(Executive Order on a Sustainable Public Health Supply Chain)?中提出了“供應鏈恢復戰略”,要求美國國防部、衛生部、國土安全部等多個部門共同制定加強美國供應鏈韌性的完整計劃,全面降低美國對海外供應鏈的依賴程度。隨后,拜登政府繼續利用總統的行政職能密集簽署了多項行政令,?對“美國制造”進行了更為嚴格的限定,要求重點審查原料藥、關鍵礦物、電池、半導體4個關鍵領域的“供應鏈風險”,并對國防、公共衛生、信息技術、能源、交通和農業6大領域相關產品的產業鏈情況進行全面審查。拜登政府于2021年6月簽署了《應對為中國特定公司提供資金的證券投資所帶來的威脅行政令》,?繼續把中國視為美國產業鏈“安全”的最大威脅。
第二,從政策展望上看,由于“制造業回流”“確保未來美國制造”等內容既是拜登競選時反復提及的重要承諾,也是美國兩黨的共識,拜登政府勢必繼續推動產業鏈領域的對華“脫鉤”。但鑒于美國國內勞動力成本高、產業鏈配套不足等現狀,制造業大規模回流面臨較高的成本和較大難度,美國很難在短時間內大幅減少對華產業鏈合作。因此,拜登政府大概率將繼續圍繞醫藥、半導體、材料、新能源等關鍵產業鏈“韌性”和“安全”,進行更加精準和聚焦的對華“脫鉤”。
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深刻影響并改變著全球創新版圖和經濟格局。技術作為組合及調配各生產要素的核心資源,在經濟發展中的重要性達到了空前的高度。隨著中美在科技領域的戰略競爭越來越成為兩國博弈的焦點,拜登政府將重點推進科技領域的對華“脫鉤”。
第一,從現有的政策表現看,拜登在繼承前任政府“脫鉤”政策的基礎上,正積極利用“民主”等議題組織盟友對華進行科技領域的“圍堵”。除了在新頒布的《保護美國敏感數據免受外國攻擊的行政令》(Executive Order on Protecting Americans’ Sensitive Data from Foreign Adversaries)中撤銷了對支付寶、微信等中國軟件的交易禁令之外,?拜登政府幾乎延續了懲罰性關稅、投資限制、出口管制、人員交流限制等針對中國高科技產品和企業的全部“脫鉤”政策,并于2021年4月和7月在實體清單中新增了30家中國企業。此外,拜登政府還在2021年12月的首屆“民主峰會”上將“推進民主技術”作為五大“重要議題”之一,號召與會國共同限制數字、通信等相關技術向有關國家擴散,試圖通過加強盟友體系對華進行科技領域的封鎖和圍堵。
第二,從政策展望上看,拜登政府會繼續加大對華科技“脫鉤”的力度,而利用意識形態和盟友體系孤立中國則是拜登政府重要的政策手段。具體來說,在新一輪科技革命中,科技創新多點突破、產業變革交叉融合,單一國家很難完成所有先進技術的自主創新,國際科技合作的重要性不斷上升。在此背景下,拜登政府大概率會繼續利用“民主價值”和盟友體系限制技術擴散,鞏固美國的科技優勢。而結合拜登政府的表現和中美科技競爭的現狀來看,人工智能、量子信息、物聯網、區塊鏈等數字經濟領域的新一代信息技術仍會是下一階段拜登政府利用聯盟體系對華科技“脫鉤”的關注重點。
特朗普政府的全面“脫鉤”固然難以持續,但拜登政府的“再掛鉤”也只是一種階段性、局部性的回調。面對中美之間“脫鉤”與“掛鉤”并存的總體趨勢,中國應有充分預判,做好短期和長期兩方面準備,妥善應對大國競合背景下美國對華經貿政策的調整。
第一,積極維護和拓展雙方的共同利益,盡量保持中美經貿關系總體“掛鉤”的基本面。拜登政府“再掛鉤”的表述充分反映了中美經貿關系在短期內難以全面“脫鉤”的事實,維持雙方在經貿領域的這種相互依賴關系,對于中美拓展合作、管控分歧有著重要意義。首先,中國應力爭將中美經貿合作維持在低政治領域,不輕易將經貿領域的“脫鉤”和“掛鉤”作為懲罰或獎勵的政策工具,避免中美經貿合作“武器化”。其次,可以圍繞氣候變化、全球經濟治理等中美共同關注的議題,通過新能源、節能減排、大健康等新興領域的合作推動中美經貿關系進入“邊脫鉤,邊掛鉤”的新模式。再次,可以賦予地方政府更大的自主權,積極引導中美在省州、地市等地方層面的經貿交流活動,推進中美多層次“掛鉤”。
第二,謹慎應對拜登政府的政策調整,重點防范產業鏈和科技領域的“精準脫鉤”和“封鎖圍堵”風險。拜登政府的對華貿易政策更重視對于關鍵產業鏈和供應鏈的保護,短期內會給中國帶來更大的局部壓力。首先,面對關鍵產業鏈的“精準脫鉤”,中國可以依照行業產值、產業上下游布局、對美依賴程度等情況,梳理關于原材料和關鍵零部件的“風險清單”,根據風險等級推動不同產業通過加快轉型升級、進口渠道多元化等方式補鏈、強鏈。其次,面對科技領域的“封鎖圍堵”,中國除了秉持不要求相關國家“選邊站隊”的原則積極爭取更多合作伙伴之外,還可以重點圍繞“買不來”的先進技術采取“換道超車”思維搶先布局,超前開辟科技研發新賽道,發揮新型舉國體制的制度優勢。
第三,著眼于中美大國競合的內在邏輯和長期規律,圍繞構建新發展格局,按部就班做好自己的事情。雖然美國的對華經貿政策在短期內存在局部調整的空間,但從中長期來看,強調對華競爭、減少對華依賴已經成為美國主流政治勢力的共識,對華“脫鉤”政策行為必然會以各種形式長期存在。對此,中國一是可以通過國內大市場建設加快培育內需體系,充分釋放內需潛力,通過創新驅動發展戰略加快建設科技強國,逐步減少中國經濟對于美國市場、資本和技術的依賴,縮小“脫鉤”的經濟影響。二是可以穩步推進制度型開放,有序推動政府采購、勞工標準與國際規則接軌,加快建設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現代市場體系,通過打通國內、國際兩個市場,深化中國與世界經濟的“掛鉤”。三是可以更加積極主動地參與全球和區域經濟治理,通過“一帶一路”向國際社會提供公共產品、參與制定國際經貿規則等方式選擇性地填補美國“孤立”和收縮造成的治理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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