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外婆,蠟梅花又開了,我們把帶給您的花束放在了這片柔軟而溫暖的土地上。你說只要心是熱的,就感受不到寒冷。這兩年來,我一直在嘗試觸碰你和泥土之間那條無形的連線,嘗試回到1950年,去理解這份羈絆與這份曾經難以被人理解的癡念。
1950年的一個黃昏,遠山在流淌的光影下隱成一片,水塘中的灰色草魚在云影之中穿梭。孩童的一聲哭喊嚇走了樹邊棲息的麻雀,它們紛紛扇動著翅膀,在紅色的斜陽中飛向遠方。在你蹣跚學步之前,你的母親總是把你放在一個簡陋的背簍里,背著你下地干活兒。你打小就目睹了水稻從抽出胚芽,到搖晃著嫩綠的幼苗,再到淡黃的麥穗壓彎它的脊背。一代又一代翠綠與金黃的交替,迎接你的成長。萬物生長的力量,正是如此不可阻擋。
三歲那年,你總是光著腳丫和鄰居家的孩童在發酵的面包似的軟泥上跑來跑去。你們在暖春細嗅嫩草的芬芳,在酷夏爭搶脆嫩的蓮子,在金秋翻滾的麥浪里捉迷藏,在寒冬的素錦地里打雪仗。這片土地滋養與承載的生命,給你的童年增添了說不盡的歡愉。
待到該上學的年紀,你卻只能在稻田里彎著腰插秧,雙腿沾滿泥濘,在這片柔軟的土地上度過日夜。天微微亮的時候,你背上鐮刀,用它的身體割下豬草與喂牛的飼料,再砍木柴燒火做飯。每當母親折下枝條,要追著喊打時,你便迅速地往遠方跑去,和母親拉開距離,再一股腦撲入茂密的秸稈地。“銀花!跑去哪里了?我讓你砍一背篼的柴,你在中間給我架空,才砍了多少?等我找到你,看不打斷你的腿!”蜷縮在田野之中的你一動不動,屏息凝神,干枯的植物護住小小的你。無論何時,你都喜歡和土地的子女交談,或是結果的桃樹,或是逃跑的螞蟻,或是垂頭的水稻,你堅信這偌大的土地中的精靈,定與你有心靈上的感應。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你們更加賣力地耕耘,盼望著盡快擁有衣食無憂的新生活。
在你十八歲那年,經村里人介紹,認識了泗安村的石匠文國。不善言辭的他笨拙地走進山野,贈你一枝淡黃的梅花。你紅透了臉,低頭接了過去。那天晚上,你坐在院子里拿著它看了又看,一會兒遮住月亮,一會兒放在頭上,抿著嘴,止不住地笑。晚風拂來,滿是花香。
結婚以后,你們用黃泥堆房,黑瓦蓋頂,平石圍院。石板路一直向西延展,左邊是水塘,魚兒在水中自由來去。荷花肆意綻放,晶瑩的水珠在碧葉上來回奔跑。右方是綠油油的菜地,卷心菜展露笑顏,蘿卜露出嫩綠的腦袋。五只毛茸茸的小雞逐漸長大,或是在院里伸縮著脖子,一點一點啄米;或是在菜地里高傲地行走著,抬頭挺胸,趁人不注意,迅速地偷食盛開的卷心菜。你們就這樣和泥土地緊密相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它孕育的萬物朝夕相伴。
1969年,你有了第一個女兒,取名永惠,后來又有了兒子建國。女兒永惠聰明,成績最好。你也堅信,她應該繼續去學校讀書,盡管你不識字,但你知道知識能夠改變人的命運,讓她有機會從這片逐漸貧瘠的土地,到另一片充滿生命力的土地上去。永惠每天都會先起來干活兒,再在天微微亮的時候徒步去往學校,走累了就伏在冰涼的石頭上,認真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而建國卻常常逃課,和別的小朋友跑去小河里翻找石頭下的小螃蟹,拿根繩子系住它的一只腳,遛著它四處游蕩;或是點燃一根火柴,追趕四處奔逃的螞蟻,只為聽得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或是撿起路邊的石子,去砸隔壁鄰居家被鐵鏈系住的大黃狗,不知它對面前這位頑劣孩童,是否會恨得牙癢癢,再獨自感慨一句“犬落平陽被童欺”。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白發毫不留情地開始蔓延,你們的背脊逐漸彎成了黃土之上的鐮刀。文國的手上充滿了老繭,鑿石的力氣也大不如前,積年累月的灰塵沉積在他的肺部,他時常在深夜咳嗽無眠。女兒永惠考上了大學,她獨自一人坐上去往北京的火車。那是一張48小時的站票,每當她站累了,就會坐在堆放在角落里的麻布口袋上歇息。火車走著,駛向清晨,山林不斷地退后。面對未知的前方,她滿是憧憬和迷茫。建國去了深圳打工,在那是個遍地都是機會的地方,他逐漸迷亂了雙眼,總是隔三岔五就找家里人要錢,你痛罵他“沒出息”,卻將自己的衣食減了又減,把充滿褶皺的錢小心翼翼地疊放在木匣之中。
文國剛過半百那一年,由于肺癌離開了人世。你一個人與土地為伴,每天忙著耕地,忙著喂雞,忙著收蛋,忙著割豬草。你總是忙著忙著就放下手里的活兒,好似想起什么似的,大聲罵那老頭子狠心,丟下你一人不管,罵得面紅耳赤,熱淚盈眶。你不再有拿起枝條追打建國的力氣;你不再大聲爭吵,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你也不再提起文國,不再輕易流淚。每年過年,你都會早早收好曬在院壩里的蘿卜干,捉住兩只母雞,塞進兒女滿當當的后備廂。他們都說:“媽,你別去種田了,這能掙幾個錢啊,你年紀大了,這多累啊,沒錢了就說一聲,想吃啥菜就去買嘛。我想接你去城里住,年過完就一起走吧。”“我在這地里忙活了大半輩子,說閑就能閑下來嗎?賣的菜和自己種的菜能一樣嗎?咦,我才不去你們那里,天天關到屋子里頭,我過不來那種生活。”人一老,再加上無人陪伴,就會經常自言自語,說的也盡是些莫名其妙的話。因為無人聆聽,你便一遍又一遍地對著天空、對著田坎,訴說著我們不曾知曉的秘密。
后來你說你總覺得身體隱隱作痛,媽媽永惠便陪你去醫院檢查,拿到診斷書時,她看到“乳腺癌”三個字,一聲不吭,唯有清淚兩行。于是你被接到城里生活,被四方門窗圍繞。你總是憂心忡忡地走到陽臺,俯瞰霧霾籠罩的世界,再緩緩踱步離開。晚睡的我,總能聽到穿過門縫的嘆氣聲,鉆心的疼痛讓你整夜難以入眠。你的皮膚皺成核桃,逐漸長出黑斑;你的眼睛如魚目一般,呆滯而無光。你總說身上好疼,卻不知為何,你說你想要回家,回到那遍布裂痕、瓦片破碎的十幾平方米土房中去,那只叫花花的流浪狗一定想你了,荒蕪的田地還在等待鐵鍬。我們知道你未剩多少時日,便只好順從你的心意。那天回去的路上,走過的人家都失了煙火氣息,田地也早已荒蕪。望著早已搬離的人家,我并不明白面對著不斷向前的時代,您為何要頻頻回頭,最后選擇原路返回?
你拖著疲憊的身體,在田地里走了一遍又一遍,頭上的白發,并不能讓你走向全然的遺忘。你還記得很多事情,記得很多不能忘記的人與愛。你喜歡圍著火爐,坐在院壩里給我講往日的故事,我焐著你瘦骨嶙峋的手,觸碰到深厚的老繭與殘存的傷口,好像真實地觸碰到了那段苦難與希望并存的光陰,我也似乎逐漸懂得了這片土地對你的意義。
親愛的外婆,我知道這淺顯稚嫩的文字難以表述你復雜又坎坷的一生,更難以表達你對這片土地深深的眷戀,請您原諒。關于那個問題,后來我在莫言的書里找到了答案,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我想,這也許就是你和土地之間永恒的羈絆,是那個時代生命所注定的宿命輪回。外婆,你知道嗎?花花被我的爺爺收養了,我們重修了土房,栽種了蘿卜和卷心菜,每年過年都會回到這里,院壩的兩邊是兩棵漂亮的蠟梅樹,春風拂來,滿是花香。銀花,愿您一切安好,我們都很想您。
作者簡介:
文凌,河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