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兵武
關鍵詞:公眾考古;公共考古;考古資源管理;應用考古學
近年來中國考古事業中發展最快的領域之一是應用考古學,按照學界更常用的一個稱呼是公眾考古學或者公共考古學[1]。一些考古學家行有余力,開始自覺地加入科普大軍,通過報刊、圖書、影視和自媒體等各種途徑向公眾普及考古發現與考古知識;一些考古學家深度參與博物館展覽策劃、宣教導覽以及古跡遺址游覽講解和考古研學活動;還有一些考古學家參與古跡遺址保護、展示乃至文旅融合的規劃設計運營等,為遺產保護傳承和轉化利用提供智力支持[2]……國家對考古事業也更加重視,除了以“中華文明探源工程”“考古中國”
等重大課題支持和引領考古發掘、研究之外,還大幅度增加人員編制和經費投入,加強基本建設中搶救性考古發掘力度和保障。如此內求外推、里應外合,考古調查、發掘、研究除了固有的學術屬性之外,已經越來越深刻地融入了社會,學術考古之外,公共考古方興未艾。
但是,就考古事業的主流——考古學界來說,對這些現象是有不同認識的。比如考古科普,盡管現在有了一定的社會影響,但在若干年前仍被權威人士認為是不務正業;對于基建考古與搶救性發掘,不僅常常受到相關方面刁難掣肘,有些考古人自己往往也是應付了事;而考古發掘研究資料的后續利用,包括與文物歸藏單位如博物館入藏、展示等的銜接,仍然存在著嚴重的體制性障礙,造成絕大多數考古資料包括出土文物、標本,在發掘報告完成之后便被重新雪藏,除了少數“明星”遺物,大多將難以重見天日,有效發揮作用。總之,發掘之后考古信息、資料利用率低,已經成為亟需關注的問題[3][4]。更需要圍繞考古資源的合理利用來構建科學系統的公共考古學理念、理論、方法乃至法規保障體系等。
說到公共考古學,首先應該明白從來就不存在真正的“私人的考古學”。一些人加入考古可能純屬個人興趣,甚至也難以杜絕私自發掘、盜掘,但一出土文物就會是公共性的社會事件。問題是,應該如何認識考古學的公共性,以及如何將具有高度公共性的考古工作各個環節最優化,將考古成果、資料包括出土文物和古跡遺址的社會效益最大化。這是作為考古學分支學科的公共考古學的題中要義[5]。
當然,考古學首先應該不斷提升其科學性,這是考古學安身立命的根本。考古學的誕生被認為是對具有千年傳統的舊史學的變革。歷史本身就是事關人類的公共記憶的,不過最初可能只是家族或部落的衍生神話或成王敗寇的贏家敘事,并往往被認為是說教大于事實,所以才有數千年不斷的考證和研究。而考古學對傳統史學無論在材料、時空范圍、手段、方法、理論等方面都有重大突破,讓復原歷史成為一門真正的科學。對于人類認識自身歷史,有人斷言考古學之于傳統的歷史學猶如哥白尼的日心說之于托勒密的地心說,在時空范圍和結構內涵等方面都有革命性變化。
考古的發現是可以觀察的,分析和推究的結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可以驗證的,這正是一切科學的特點。考古學讓帝王將相與黎民百姓的生計、生死等都成為可以被觀察分析和描述的對象。但考古所復原的人類歷史無法進行實驗檢驗,因此,考古學仍然具有濃厚的人文性,更重要的是——日益開放的公共性,因為人人都希望了解歷史,進行屬于自己的尋古溯源和尋根問祖。但是以人類遺存遺產為對象的考古學的這種開放性要有科學性作為基礎,這種公共性也需要適當的倫理道德乃至法律法規來規范和協調。
考古學的公共性體現在學問與資料兩個維度。考古從一啟動實踐就具有了強烈的公共性。除開調查發掘的田野工作,新學問超越舊傳統,新規范超越舊道德,是隨著考古資料共享及其范圍的擴展而逐步展開的。從古物私藏獨賞,到同好切磋,到必須規范地處置和予以公布,再到保存詮釋傳播并使之傳承久遠,參與共同客觀歷史認知構建、促進社會文化建設、助推可持續發展,歷史根源蓄積的能量圍繞考古發現猶如同心圓一圈一圈展開。因此,現代考古學一誕生就被納入公共性事業,尤其是田野發掘、出土資料管理、遺留文物古跡后續處理等一開始就受到政府關注與參與。作為學科的考古學的開放性也日益增強,多學科合作、社會宣傳、公眾知情乃至開展全球性視野下的區域性、社區性考古等,讓科學考古不斷增添跨學科、人文性、公共性等特性,也漸漸成為重新認識歷史、認識地方,重聚社群、民族與人類命運共同體凝聚力的必由之路。
百年中國考古成就輝煌[6],這里不打算重復,只是說說面對新時期尤其是日益強烈的公共考古需求,業界內外應有何對策。
一是非必要不發掘。不主動發掘帝王陵已經成為業界共識[7]。這個共識還應當進一步擴大——沒有明確的學術目的,良好周密的計劃方案,必要的前期準備和保護預案——總之,遺址沒有破壞之虞,而發掘條件又不太具備,都應留待有能力揭示更多信息、保存更多信息時再發掘不遲。因為,所有的發掘某種程度上都是一種破壞,徹底的發掘必然是徹底的破壞[8]。
二是非發掘必盡心。除了獲取學術資料,推進學術研究,現場的文物古跡保護,信息提取、記錄,資料的保存與共享,研究成果的刊布與傳播,都應該在力所能及的條件下盡力而為。即便對于配合性、搶救性的基本建設中考古發掘也應如此。對于非大型工程項目的普通基建、動土項目,包括一些農村宅基地建設等,凡涉及古跡遺址的項目均應納入搶救發掘之列。
三是發掘善后工作要做好。主要是項目結束后出土文物包括檔案資料管理與長期持續利用,也包括重要發現的后續保護和相關管理,將發掘的破壞作用降低到最小,將發掘收獲的意義提升至最大。
上述所說是“不該”,是操守和堅守。其實公共考古學還有“應該”,有進攻與作為。首先就是不斷提升揭示古代遺存信息的能力。考古學的科學性是以科學的理論方法為武裝的,科學的地層劃分、遺存類型劃分以及比較分析,是現代考古學的出生證。而幾乎一切新興科學的理論和方法都可能在考古工作的某些環節發揮重要作用,讓考古學的觀察分析,對古代遺存其具體或者抽象的顯微鏡、放大鏡、望遠鏡效力不僅不斷提升,更是不斷由人工遺存的考古對象擴大到人體遺存和生存環境遺存等,探討的人類及其文化相關演化問題也不斷深入和發散。更重要的是,考古學家應該跨越學科界域,不斷融入現代社會,將考古發現、考古學研究成果、揭示的文物古跡及其信息檔案資料乃至考古學的科學理論方法與其他學科、利益相關者以及普通大眾進行共享。考古學有責任參與考古發現與資料的后續保護利用和管理。曾經有聚落考古學[9]、社會考古學[10]等考古學研究人類社會運行的分支學科,旨在從考古資料探索認知人類社會組織演化等問題,今天也該有考古社會學,系統研究考古學與社會的總體進步關系等問題[11],這是做好公共考古學的前提之一。今天,即便是純粹的考古發掘現場,也已經不完全是考古學家的考古,也有必要成為多學科的考古、保護性的考古、展示與傳播性的考古,甚至是應該關注后續利用的考古了。至于報告公布之后的文物、資料管理利用,發現遺存的處理、管理,不僅需要考古學研究成果的支撐,更需要科學的考古資源保護利用管理法規的配套銜接。
公共考古學當然不是上述幾條“該”與“不該”所能完全涵蓋的,而是要更加深刻地認識到,在全球化時代,經由考古我們已經認識到現代智人四海一家、同一源頭,但長期的地方性適應所造就的文化積累,也表現出空前豐富的多樣性,民族國家、地方、群體、個體權益等博弈、交互,更進入到全方位展開的新階段。對于歷史的認知和文化、自然遺產,成為我們建構新的更高層次的協作與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的重要文化資源,公共遺產的文化彌合特性愈加凸顯。歷史是全體人類共同創造的,也是不同族群、不同的人各自創造的,但所有人擁有共同的起源,也命運所系擁有著一個共同的未來。這個共同性是個體發展、群體存在、人類命運共同體延續的自然和文化前提。因此,歷史與遺產既是共同的,具有公共性,也和不同人具有不一樣的聯系,受到不一樣的價值關切。而考古學作為古跡遺產核心價值的挖掘者和客觀的詮釋者,不僅應該是人類古代的科學追尋者,也應該是人類歷史遺產的保護者和傳承者,應該有致力于促進共同歷史價值認知建構的傳播和應用考古學[12]。
科學考古以地層學類型學發端,只有手執“小鏟”的考古學家能考古;考古學家做普及,發生了公眾考古;隨著科學的不斷發展,考古學純潔性的不斷喪失,更為復雜、系統的科技手段包括其他學科紛紛涌進考古,處理日益多樣的發現資料,解決不同學科面對的問題,并共同探索人類的古代,打破了考古學家對考古的壟斷;公眾不僅僅是聽眾、被普及的對象,發展到現代也要求知悉或參與考古的權利,要求對于歷史及其遺產的共享權甚至是處置權——這已經不完全是興趣,也不完全是科學,而是一個價值認知傳導與價值觀建構的社會文化問題了。但隨著時代的進步,人類共同的古代,共同的遺產——人類歷史記憶及其價值,應該有最佳的處置,最好的發掘、保護、利用、傳承。對于人類的過去應該進行全方位的考古,對于有限的考古資源應該進行專業、科學、合理、合法的處置。這是公共考古學的責任,也是科學考古學的用武之地。
未來的公共考古大有可為。在專業考古的引領下進行公眾尋根,擴大科學考古學的社會應用,把科學的考古發現和認識讓有興趣者、利益相關者精確地知曉,把考古遺存、資料保護好、利用好、管理好,讓公共資源作用最大化、最優化——因此,公共考古學既需要學術規范,更需要不同層面包括社區、地區、國家和國際性的倫理準則與政策法規。應該說,這些多少都是有的,或者已在探索,但面對考古資料和歷史遺產的大量破壞,考古學界和全社會應該有緊迫感,應該在實踐中與時俱進不斷完善。
中國的公共考古學已經起航,而作為一個歷史悠久、考古資源豐富的遺產大國,公共考古學也將會因時代之需而成為未來中國考古學最耀眼的增長點之一,成為在國際遺產界最具特色和富有貢獻的領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