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軍(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 北京 100029)
1952—1958年河北省趙縣安濟橋修繕工程,是新中國成立之初開展的重大古建筑修繕項目,在我國文物保護史上具有重要影響。由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指派北京文物整理委員會開展工程前期勘察設計和河床發掘工作。趙縣人民政府為此成立了“趙縣安濟橋修繕委員會”,由河北省公路局負責橋體的結構加固設計和施工,北京文物整理委員會負責欄板的調研和設計,余鳴謙先生作為北京文物整理委員會的技術負責人全程參與修繕委員會的工作,并擔任副主任。安濟橋修繕工程的修繕技術和從中取得的經驗,為后世留下了許多有益的借鑒,而同時關于其修復的效果也存在長期的爭議。
安濟橋又名趙州橋,俗稱大石橋,位于河北省趙縣城南5里的洨河上,建于隋大業年間(605-618年),迄今已有1300余年(圖1)。安濟橋是世界上現存最古老、跨度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敞肩圓弧石拱橋,對世界橋梁建造有著十分深遠的影響。茅以升先生評價說:“以安濟橋為代表的敞肩圓弧石拱橋首創于我國,這一橋型的出現,給予拱橋的發展以巨大的生命力。”
所謂敞肩,是指拱上建筑由實腹演進為空腹,以一系列小拱壘架于大拱之上。這樣可以減輕石拱橋的自重,從而減小拱券厚度和墩臺的尺寸,同時又可增大橋梁的泄洪能力。所謂圓弧,是采用小于半圓的弧段,作為拱橋的承重結構。其特點是,在相同的跨度情況下,可以較半圓拱大幅度地降低橋梁高度,并且在相同高度的情況下,得到較半圓拱更大的跨度。安濟橋的橋拱凈跨達37.02米,凈矢高7.23米,橋面更加平緩。敞肩與圓弧拱造型的結合,使拱橋技術產生了飛躍。
安濟橋采用的“兩涯嵌四穴”形式,最大限度地將四個小拱分列于石橋兩側。主拱過水面積210平方米,而四小拱過水面積達到32平方米,在洪水期增加15%的過水量,從而增大了石橋的安全性,同時比實肩拱減輕了770噸的橋體自重,降低了基礎所需承托力,并減少石料290立方米(圖1—3)。

圖1 安濟橋西立面(1933年梁思成考察安濟橋時拍攝)

圖2 安濟橋現狀(2018年10月攝)

圖3 安濟橋現狀實測圖(1934年10月)
安濟橋的拱券結構由28道獨立的券體并列砌筑,要求每道券石對接處的加工要精細、緊密,每券單獨操作比較靈活,若發生不均勻沉降,每個拱券均可獨立成拱,不致影響橋梁整體安全,同時施工中可節省拱架材料且便于維修。但并列式拱券結構存在橫向聯系不足的缺陷,通常采用護拱石、勾石、鐵梁、腰鐵等方式,加強各券之間的橫向聯系。
安濟橋為“低拱腳、淺基礎、短橋臺”,承托主拱下的橋臺由五層石塊砌成、總厚度1.55米,橋臺直接砌置在天然亞黏土地層上,承載力為34噸/平方米,受力均勻、堅實穩定,出現地震時能避免不均勻沉降,橋體至今仍基本上保持原狀。
安濟橋纖美的造型,勻稱的體態,似彩虹橫跨洨河兩岸,達到力與美的完美結合。橋的欄板浮雕,“神態飛躍,想像力豐富,刻工精細,珠聯璧合”,具有極高的藝術美學價值。
安濟橋自隋代建成后,頻繁遭受洪水、地震的沖擊和戰爭的破壞,曾多次進行修繕。唐代兩次洪水造成兩岸橋臺石的崩落,小拱券開裂、傾斜。到宋代,用于錨固的“腰鐵”銹蝕脫落,引起拱石錯動。明萬歷年間記載,一場大火造成券石出現縫隙,“腰鐵”隨之脫落,整座橋“弗葺將就頹也”(明·張居敬《重修大石橋記》)。到清代,安濟橋出現更為嚴重的損壞,拱橋的西側靠外5道拱券坍塌并進行了修復,東側靠外3道拱券坍塌。同時,因橋兩側券石不斷坍塌,欄板也隨之落入河中,橋欄也不斷更新。在1953年到1957年的河床發掘中,發現了不同時代的欄板和望柱。
新中國建立初期,安濟橋損毀已極為嚴重:原28道拱券尚存25道,東側3道拱券坍塌,另有2道已開裂外傾約20厘米、行將坍塌,而西側靠外的5道拱券為清代重砌,也就是說只有20道拱券有可能為隋代原物。同時,整座橋體已出現扭曲,券面石多處風化、酥堿;大券背上的4道小券石早已大部分嚴重風化殘損;南橋墩西側石塊已擠出,且大量橋墩石風化更為嚴重。橋上西側石欄為清代補配,雕刻粗陋,東側則是磚砌欄桿、外抹水泥砂漿,而橋面中央因車輛行駛過多,已不堪重負,在后期加鋪一層石面(圖4—7)。

圖4 安濟橋東側北端修繕前殘損情況

圖5 安濟橋西立面北端修繕前殘損情況

圖6 安濟橋主拱底部修繕前殘損情況

圖7 安濟橋北端橋臺東側修繕前殘損情況
1933年11月,中國營造學社對安濟橋進行考察,梁思成先生撰寫了《趙縣大石橋即安濟橋》(載入《中國營造學社匯刊》5卷1期,1934年)。在1935年提交的《重修趙縣大石橋計劃大綱》中,提出“修補方法,首先須將已崩倒之東面三券,及其次已傾斜之數券,恢復原位,然后將各券之間加以聯絡,或用鋼鐵,或用鋼骨水泥。石縫之間,全部用水泥灌滿,使橋身成為一整體。橋上所缺石欄等等,亦宜補加,以保障行人安全。”
1952年5月,根據河北省人民政府文教廳的報告,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下發了《批復修繕趙縣石橋案》(圖8),安濟橋修繕工程啟動。

圖8 1952年5月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批復修繕趙縣石橋案》
1952年11月,文化部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羅哲文同志約請清華大學劉致平、天津大學盧繩二位教授,和北京文物整理委員會余鳴謙、李良姣、孔德垿、孔祥珍、王月亭、周俊賢、酒冠五等七位同志赴趙縣開展安濟橋勘測工作(圖9)。考察組完成了《河北省趙縣安濟橋勘察工作日志》,并在此基礎上,由劉致平教授主筆完成了《趙縣安濟橋勘察》一文。在文中的修繕方針中,劉致平教授提出了“以極力保持橋的外觀為主旨,風化殘毀過甚石塊需更換新石,東側大券及小券倒塌三道單券須扶起,按原式加鐵榫重砌……東側開裂欲墜之大小券石二道,須重新安砌,俱按原式用鐵活。大小券石既是用二十八道單券組成,則在券背上必須加固使成一整體。最有效最易施工,最不傷大券石的方法即是在石券背上(伏石)的地方,改做鋼骨水泥的伏券,不過要多加幾道伸縮縫。”由此可以看出,安濟橋最初的修繕思路就確定了在確保橋體原狀的前提下,采取在大券伏石處筑打鋼筋混凝土以提高其整體性,同時補配缺失的券石、更換嚴重酥堿的石料;對于欄板的修繕,提出了“希望在動工時清理橋下積石里可以得到一些原來勾欄的片段殘余,然后再行恢復原式。”

圖9 1952年12月安濟橋現場勘察人員留影
1952年12月,劉敦楨先生致函文化部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就趙縣安濟橋修繕工作提出三點意見:“1.空撞券上之三角地帶,希望仍用條石保存原來形狀;2.所用石料不僅質地堅硬、無筋紋,顏色須與下部券石一致;3.橋面石縫如僅用一三水泥沙漿灌滿,難免無雨雪浸入,可否將石縫上部半寸澆灌柏油。”劉先生在提出應保持橋體原狀和使用與原券石同質地石料的要求以外,還強調應增加防水層。
1953年10月30日,文化部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張珩處長陪同交通部公路總局何福照、中央設計院黃強、北京市建設局林是鎮到安濟橋勘察,認為橋的主拱拱石殘破不是十分嚴重,可采用“壓力灌漿”方法注入水泥砂漿加固。
在北京文物整理委員會提出的初步修繕方案之后,出現了兩種截然相反的修繕意見。
根據孔慶普先生所著的《中國古橋結構考察》一書中的回憶,1954年6月下旬在趙縣召開了一次安濟橋大修工程技術研討會,參加會議的代表來自文化部、北京市和河北省交通部門。在討論過程中,“有人提出應該按照梁思成‘整舊如舊’的原則修復,大修古橋應該按照‘修舊如舊’的原則施工,應該將添配的新石件進行‘特殊技術處理’,使得古橋大修以后依然像是一座千年古橋”。北京市和文化部的代表堅決反對,認為“‘整舊如舊’的意思是,古代建筑在修理過程中一定要保持古建的原結構、原形式,‘整舊如舊’并非‘修舊如舊’”。北京文物整理委員會俞同奎指出,“古代建筑修繕工程,講究歷史的紀實性和可讀性,在古代橋梁修理工程中也應該遵循這個精神”。河北省公路局的負責人則認為“從長遠考慮,可換可不換的舊石件盡量更換,所有新石件一律不進行‘作舊處理’,但是總體上要保持古橋的原樣即可”。
1955年1月,文化部邀請有關單位召開座談會,討論安濟橋保護修繕問題。主持會議的是文化部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陳滋德處長,參加會議的代表分別是蔡方蔭(第二輕工業部)、周家模(鐵道研究所)、黃京群、龐大為(公路總局)、呂書元、王思武(河北省交通廳)、俞同奎、和良弼、祁英濤(文整會)、張珩、陳滋德、陳明達。根據座談會記錄,在這個會議上出現了“全部重新修砌復原”和“現狀保存”兩種不同的意見,這應該是公路橋梁專家和文物專家就修繕原則的爭論焦點。支持“現狀保存”的專家認為,重新修砌等于重造新橋,是違反古建保護原則的。座談會最終形成的初步意見是,“以現狀加固為主,予以適當的整理,盡可能地恢復原狀,暫不全部重拆重砌”。會議決定,由公路總局和河北省交通廳負責安濟橋修繕工程的具體設計和施工,而欄板設計由北京文物整理委員會負責。
從兩次會議的召開情況可以看出,公路橋梁專家希望按原樣建一座新橋,而文物專家認為這違背古建筑修繕原則。按常理當然應以文物專家的意見為主導,但文物專家無法回避的現實問題是,具體如何對橋梁結構進行現狀加固和對殘損部分進行修補,是長期以傳統技術實施古建筑修繕的文物專家們所面對的新課題。北京文物整理委員會的工程技術人員雖然提出了技術方案,包括“壓力水泥砂漿灌注法”、恢復東側3道傾塌拱券、加強拱券橫向聯系和加固基礎等,但對于具體的施工工藝,就需要依靠有豐富建橋經驗的公路橋梁專家去解決,但很明顯這些橋梁專家也沒有把握,甚至一度提出重建新橋的意見。不過,最終達成的以現狀加固為主的共識,最大限度地尊重了文物部門的意見。
1955年6月3日,“趙縣安濟橋修繕委員會”成立,以該委員會名義擬定的《趙縣安濟橋修繕計劃草案》確定了“修繕計劃綱要”,基本內容概括起來是:主券東側裂開的2道拱券拆除,連同已塌毀無存的3道拱券一并修復,主券采用壓力灌漿法加固;西側主券及小券券頂上使用的伏石酌情拆砌,東側比照西側新配伏石,并在東西伏石之間,加用140號鋼筋混凝土,澆筑成與伏石同厚之護拱券蓋板以加強橫向聯系;大部分小券的券石疏松破裂,無法再用,需換用新石依原做法砌筑,在小券頂部東西伏石之間用140號鋼筋混凝土蓋板加強整體聯系;拆除西面側墻,以80號水泥砂漿砌筑復原,盡量使用舊石,修復已無存的東面側墻;拱腔部分以90號素混凝土加20%的塊石作為填料,其上加鋪亞麻布及瀝青防水層;以及修復和加固金剛墻和砌筑雁翅泊岸等。1956年11月,安濟橋的橋身修繕工程完工。
“修繕計劃綱要”所涉及的工程內容是公路局負責的橋體修繕部分,很明顯這個修繕方案是遵循了北京文物整理委員會制定的最初設計思路,最大限度地尊重文物保護專家提出的“現狀保護”要求,并最終得到文化部文物局的批準。然而,在實際工程實施過程中,仍然無法做到完全“現狀加固”,雖沒有“全部重拆重砌”,但也更換了大量的原石構件:
1.將主券東側裂開的2道拱券拆除,并與塌毀的3道拱券一并修復,以恢復拱券的完整性,修繕后的西側券石仍保持原有狀態,而東側都是由新石料復原(圖10、11)。

圖10 主木拱架側面

圖11 主券拱石安裝
2.以高強度水泥砂漿灌注法加固已出現變形的主拱券,同時為加強整體性,在大券和小券頂部的伏石之間鋪140號鋼筋混凝土,同時為防雨水滲入加鋪了一道亞麻布及瀝青防水層,這一技術措施是在對安濟橋開展調查時就確定的方案,并不斷加以完善(圖12—14)。

圖12 主券上鋼筋網

圖13 蓋板澆注混凝土

圖14 鋪瀝青和亞麻布
3.由于大部分小券的券石疏松破裂,于是小拱石幾乎全部被更換,且以水泥砂漿砌筑,伏石、仰天石和橋面石全部換新石料(圖15、16)。最終整個橋體只有23道原拱券得以保留,其中有18道為隋代拱券,另西側5道拱券為清代所修復。

圖15 安裝仰天石

圖16 鋪砌橋面石
1952年,北京文物整理委員會對安濟橋開展勘察過程中,就在考慮橋欄板的維修是否按照現存石雕樣式修復的問題。劉致平教授在《趙縣安濟橋勘察》一文中提出:“《朝野僉載》大致是唐人作品,所載石勾欄石獅子,或是像盧溝橋的獅子之類。欄板雕刻也可能像小石橋那樣。不過原樣如何,希望在動工時清理橋下積石里可以得到一些原來勾欄的片段殘余,然后再行恢復原式。”當時安濟橋的西側石欄為清代補配,雕刻粗陋,東側則是磚砌欄桿,歷代雕欄都落入橋下河中,不知具體情況。
從1953年到1957年,北京文物整理委員會的技術人員經過多次的發掘和整理,挖掘出大量隋代、唐代、宋代和清代等不同時期的石欄板和石望柱,這些欄板在發掘出來后已是支離破碎。根據余鳴謙先生的回憶,“文物局陳滋德處長、羅哲文同志曾來工地拍照及指導工作,依局方指示,把這些支離破碎的石雕拼湊整合,實在費了不少精力,幸虧這些龍欄板具有古典作品中‘形象相似,又不盡相同’的特點,1955年下半年總算大體拼全(有很少部分,1957年又拼上)”。從1953年到1956年,從河床中挖出大小橋石共計1200多塊,工程技術人員對其中支離破碎的欄板碎塊分別進行了鑒別、拼對、繪制出圖樣,并結合文獻判斷欄板的制作年代,這些工作為后來的欄板復原設計奠定了基礎(圖17—22)。

圖17 雕龍欄板“二龍相纏”

圖18 雕龍欄板“二龍交纏”

圖19 饕餮欄板

圖20 雕龍、竹節望柱

圖21 挖掘出的欄板大樣圖(1956年繪制)

圖22 挖掘出的欄板、望柱和帽石大樣圖(1956年繪制)
關于欄板的恢復設計,余哲德先生在《趙州大石橋石欄的發現及修復的初步意見》中提出了四種方案:一是把發掘出來的歷代欄板都安裝在橋上,但會顯得題材過于雜亂;二是全部采用雕龍欄板和龍柱,但由于發掘出的實物較少,不免要有更多的重復;三是雕龍欄板與斗子卷葉欄板間隔使用;四是所有欄板、望柱均不做雕刻,但有似這座古橋穿上了未加剪裁的衣服。另外,還有一種意見是,既然橋欄恢復條件遠不夠充分,另外設計一套新題材,代替現在的橋欄,但明顯與古橋的風格不協調。
經過北京古代建筑修整所(北京文物整理委員會更名)根據“人民來信意見”,制定了《安濟橋欄桿恢復第五方案》,確定每邊25塊欄板,中間13塊為雕龍欄板,以正面龍頭(饕餮欄板)坐中,其余兩邊各用斗子卷葉欄板6塊。以此方案為基礎,通過對挖掘欄板的分析和有關文獻的研究,確定了欄板的排列方式。關于欄板的材料問題,在1958年7月制定的《趙縣安濟橋欄板方案的說明》中提出,“掘出的欄板無論是刻龍或斗子卷葉都碎裂為3塊或5塊,如果把這些殘塊用鋼楔連結安裝在橋兩側,技術上是可能的,但原有數量不能滿足現有橋長的要求,勢必要新配一部,況且各欄板的原有位置也難于肯定,更考慮到橋身部分大多是新配材料或新加工的石面,為了上下配合仍以全部換用新料為宜。”因此,所有欄板、望柱全部使用新石料制作安裝(圖22—24)。

圖23 趙縣安濟橋復原方案圖(第五方案)(1957年1月繪制)

圖24 安濟橋欄板復原圖
根據檔案記載,1957年4月北京古代建筑修整所委托人民英雄紀念碑興建委員會制作2臺點線儀用于欄板的制作,同時借調3-4名技工支援安濟橋欄板的修復工作。1958年5月,趙縣安濟橋修繕委員會從北京市建筑藝術雕塑工廠借調7名工人,著手開展安濟橋欄板的雕刻工作。同年9月,又從北京市西城區李廣橋辦事處模型工廠借調7名石膏模型技工,對殘缺欄板、望柱進行翻制工作,以配合欄板的雕刻。1958年11月,安濟橋欄板制作和安裝任務全部完成(圖25—28)。

圖25 安裝后的龍頭(饕餮)欄板

圖26 安裝后的雙龍欄板

圖27 望柱加工

圖28 安濟橋修繕工程竣工后
安濟橋修繕工程完工后,其維修措施和修復效果便飽受各方爭議,一直持續至今。最具代表性的是梁思成先生在1963年發表的《閑話文物建筑的重修與維護》一文,提出了“整舊如舊與煥然一新”的問題,指出“把一座古文物建筑修得煥然一新,猶如把一些周鼎漢鏡用擦銅油擦得油光晶亮一樣,將嚴重損害到它的歷史、藝術價值。這也是一個形式與內容的問題。”他進一步分析說,“在這次重修中,要保存這橋外表的飽經風霜的外貌是完全可以辦到的。它的有利條件之一是橋券的結構采用了我國發券方法的一個古老傳統,在主券之上加了繳背(亦稱伏)一層。我們既然把這層繳背改為一道鋼筋混凝土拱,承受了上面的荷載,同時也起了搭牽住下面二十八道平行并列的單券的作用,則表面完全可以用原來券面的舊石貼面。即使舊券石有少數需要更換,也可以用橋身他處拆下的舊石代替,或者就在舊券石之間,用新石“打”幾個“補釘”,使整座橋恢復“健康”、堅固,但不在面貌上“還童”、“年輕”。今天我們所見的趙州橋,在形象上絕不給人以高齡1300歲的印象,而像是今天新造的橋——形與神不相稱。”梁思成先生通過對安濟橋修繕工程提出的意見,進一步闡釋了“整舊如舊”的思想,強調要保持文物建筑的“品格”和“個性”。曾主持趙縣永通橋修繕設計并參與1978年安濟橋水文地質勘察的北京建筑大學夏樹林教授在多年之后也談到,“趙州橋的修復,突出的問題是橋面和欄板全部用了新材料,這個不妥”。
安濟橋修繕工程已過去六十多年,關于它的爭議長期存在。但如何看待一項古建筑修繕工程的技術措施和最終效果,應站在時代的角度去分析和認識。安濟橋的修復方式含有西方“風格性修復技術”思想,可以從技術的層面作如下分析:
劉致平教授提出“以極力保持橋的外觀為主旨”,但在具體技術方法上,出現了“全部重新修砌復原”和“現狀保存”兩種不同的意見,而最終形成的初步共識是,“以現狀加固為主,予以適當的整理,盡可能地恢復原狀,暫不全部重拆重砌”。這個共識雖然很大程度上尊重了文物部門提出的古建筑維修基本原則,但在實際操作中卻很難把控。而在石橋的結構加固上如何實現這一思路,只能依靠擁有橋梁建設和加固經驗的公路部門。很明顯對于如此復雜的修繕工程,不論對于文物保護專家還是公路橋梁專家來說,都是一個全新的課題。而工程技術的難點不僅在于如何對嚴重風化酥堿和存在扭曲的主拱券進行壓力灌漿和澆筑鋼筋混凝土板,更為困難的是在實施上述加固措施之前,勢必要將主拱券以上部分全部拆解,從而對橋體造成非常大的擾動,而這些被拆解的石塊已經風化、破損嚴重,還能否歸回原位和重復使用,則存在極大的不確定性。
無論是梁思成先生最早提出的修繕計劃,還是1952年北京市文物整理委員會專家組提出的修繕方針,以及交通部專家的意見,都提出了“壓力灌漿”和“鋼骨水泥”加固的方法。這是針對安濟橋的拱券存在嚴重變形和構件破損的狀況而提出的,安濟橋在維修前除東側橋券崩落外,整座橋體已出現扭曲,拱石之間出現不同程度的空隙,存在較大的險情。采取向主券內灌注高強度水泥砂漿的措施,可以有效地加強券石之間的結合。同時在主券頂部、伏石的位置加筑一道鋼筋混凝土板,又可進一步提高主券的整體性。
在1950年代,采用水泥砂漿和鋼筋混凝土加固技術完整地修復古建筑,是西方古跡修復的常用手段。灌入高標號水泥砂漿后,實際上使拱券的干擺砌筑方式改為水泥砂漿粘接,極大地提高了拱券的整體性,但也改變了原建造工藝,且水泥砂漿對石材具有腐蝕性,橋底長年出現泛堿現象。同時,混凝土蓋板直接澆筑在石拱券頂部,進一步加強了拱券的整體性,并使拱券上部所承受的縱向荷載從拱券各處受不同力作用,轉為拱券整體承受均布荷載。
安濟橋在修繕前,東側3道拱券全部坍塌,西側是清代補配,而上部的小拱券石不僅缺失較多,且“大部分風化嚴重”。這就意味著除西側券臉石是清代舊物外,其余補配的石構件均需用新石料制作。梁思成先生曾提出券石“表面完全可以用原來券面的舊石貼面”,以及“也可以用橋身他處拆下的舊石代替”,這個意見是基于在形象上要給人以高齡1300歲的印象,而不在面貌上“還童”“年輕”。然而,很明顯這個建議是過于理想化了,因為主券是石橋主要承重結構,這就需要每塊券石的形態完整、有足夠的抗壓強度并確保其各個方向上的受力牢靠,而“舊石貼面”或“舊石代替”,用今天的技術也許可以辦到,而在當時以傳統修繕手段的技術條件下,要將風化殘損嚴重的舊石料在加工后能緊密貼靠,建起完整的券狀受力體系,明顯存在一定的困難。
在對殘損嚴重的古建筑修繕經驗中,建筑原構件拆解下來后將會有一大部分無法再繼續使用,主要原因是建筑構件糟朽或風化極度嚴重,在拆解后便出現嚴重破損或成不規則狀,進而無法再予復位。在最初的設計方案中曾提出,“大小券石殘毀約三分之一的換新石,略有殘毀的用水泥鑲補,稍有殘缺的保持原狀不動”,因此受技術條件的制約,當時對石構件的維修方法只是用水泥修補,而我國在1950年代還未廣泛使用高分子聚合材料的石材粘接技術。安濟橋的修繕工程只保持23道原主券石未予拆除,而要進行灌漿和筑打鋼筋混凝土蓋板則需將主券以上的石構件全部拆解,特別是4個小拱的券石拆下后很難再予歸位,則全部更換了新石料。
由于常年車輛的碾壓,橋面石早已碎裂不堪,在歷史上不斷地進行更換,或在橋面上再鋪一層地面石,使得橋面已是面目全非。在最初的設計方案中,劉致平教授曾提出“橋面上亦用鋼骨水泥路面,上鋪石板保持原狀,僅將突出部分落平”。而在殘損嚴重的橋面石被揭開并筑打了混凝土墊層以后,將橋面石再予歸位明顯也面臨很大的難度,更何況對于仍要再繼續使用的石橋,殘破和坑洼不平的橋面不利于人員和車輛的行走。
本次修繕的一大遺憾,是未使一些發掘出的原欄板歸回原位,所有欄板、望柱均為新制構件。根據欄板設計方案,從河中挖掘出的欄板數量有限,大量的欄板需要新配,同時考慮到橋身已是大部新配石料,則決定“上下配合仍以全部換用新料為宜”。同時,這些舊欄板都是多個碎塊拼接而成,同樣受缺乏破損石構件粘接技術的制約而難以修復,特別是欄板缺失部分只能用石膏進行修補復原。雖然考慮可以采取“把這些殘塊用鋼楔連結安裝在橋兩側”的方法,明顯從觀感上過于殘破和不協調,這也是舊欄板無法重新安裝的原因。
安濟橋保護修繕工程是新中國在國家經濟正在恢復時開展的一項重要文物保護工程,充分體現了中央人民政府對文物保護工作的高度重視。在文化部的直接領導和支持下,指派最高文物保護機構負責安濟橋的前期勘察和初步設計工作,并成立了專門的修繕委員會,成員來自中央和地方各級行政機構和專業工程技術單位,組建起高水平的專業隊伍是實施修繕工程的重要保證。詳盡細致的勘察為修繕設計方案的制定奠定了基礎,修繕技術措施的確定是集體決策、多方論證的結果,而在整個勘察和施工中形成的檔案資料為后人留下了重要的歷史文獻,充分體現出了老一代文物保護工作者嚴謹的工作作風,為新中國文物保護事業留下了極為寶貴的財富。安濟橋修繕工程是在特定技術條件和歷史背景下實施的一項古建筑修繕工程,雖有其歷史局限的一面,但對現在的文物保護工程依然有很好的借鑒意義。
(除特別說明外,本文參考和使用的文件、照片和圖紙,均為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藏檔案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