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東嶺
讀了五卷本的《袁世碩文集》后,深感前輩學者學術見解的精深與學術成果的豐厚,而且,從文集中也能夠找到如何讀書與治學的充足答案。實事求是講,從文集所提供的厚度上看,袁世碩先生并不屬于著作等身的那類學者,作為九十多歲的資深學者,僅僅貢獻出這樣五本著作,似乎并不足以引起足夠的轟動效應。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些并不是其成果的全部,能夠進入文集的成果均是其學術的精品,從中不僅體現了袁先生諸多原創性的論題與創新性的見解,更重要的是同時顯示了他的學術理路與研究方法,而這些更能夠給予后學以深刻的啟示。就本人的閱讀體會說,從中顯示了袁先生作為一流學者的眼光、格局與境界。
所謂眼光,是指自步入古代文學研究領域的初始,便選定一流的作家與作品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并始終堅持此種學術選擇。從其《文學史學的明清小說研究》看,研究《水滸傳》的論文有六篇,研究《三國演義》的論文有四篇,研究《西游記》的論文有四篇,研究《金瓶梅》的論文有三篇,研究《紅樓夢》的論文有九篇,這些文章構成了本書的主體,而且從作者身份到版本源流,從文獻考辨到思想意旨,都是言之有據、解決問題的重頭論文。許多年來,隨著學界研究水平的提升與研究隊伍的擴大,古代文學研究的論題越來越難以找到新的突破口,因此許多學者開始研究二、三流作家作品和枝節性的選題,前些年甚至成為一種學術時尚,而且也的確解決了一些問題,彌補了一些學術細節,使古代文學研究更為細致豐滿與立體化。但以我個人的觀點看,要想成為一流的學者,就必須對文學史的一些根本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做出自己的貢獻,而這些看法與貢獻都離不開經典作家作品的不斷解讀與深入思考。看一看當今有成就的大學者,他們一生所選擇與堅守的學術領域,基本都是圍繞經典作家作品所進行的研究。比如詹锳先生一生堅持《文心雕龍》和李白詩文的研究,其《文心雕龍義證》《李白詩文系年》早已成為經典研究論著。還有羅宗強先生的第一部著作就是《李白與杜甫》,章培恒先生的第一部著作是《洪年譜》,王元化先生的代表作是《文心雕龍創作論》等等,后學從中可以悟出一些治學的門徑。袁先生與一般學者所不同的是,他非常自覺地將山東的地域文學與主流的經典作家有機地結合起來作為自己的研究特色,像蒲松齡《聊齋志異》這樣的作品,是袁先生一生花大功夫研究的對象,五卷文集中有兩卷都是研究這部小說的成果,而且也奠定了袁先生在學術上的堅實地位。袁先生有很深的鄉土情結,他在《蒲松齡事跡著述新考》前言中說:“作為山東省最高學府的山東大學的一名古典文學教師,沒有理由對本省的先賢、足使中國人引以為榮的文學巨匠蒲松齡及其著作,漠然視之。”毫無疑問,每一地方高校都會重視本地域的文學特色與文學作家,強調學科的地域特色也成為目前的一種流行趨勢。但許多學校與學者,在凸顯自身的地域特色時,有意無意拉低了自己的研究水準,顯示出狹小的學術眼光,從而日益處于學術邊緣化的位置。在此,袁先生的學術選擇將為學界提供有益的學術經驗,他將地域文學特色的強調與經典作家作品的研究緊密結合起來,既能突出地域文學研究的優勢,又能躋身文學史研究的主流地位,不僅使自身的學術研究成果成為學術界繞不開的高地,同時也使其所處的學科成為古代文學研究的重鎮。
所謂格局,是指其所選定的研究領域具有巨大的包容性與寬闊的學術空間。袁先生的成名作是《孔尚任年譜》,后來又在此基礎上撰寫了長篇文章《孔尚任評傳》,這奠定了他一生的戲曲研究的興趣與經驗。隨后他將研究領域轉向《聊齋志異》等古代經典小說的研究,出版和發表了許多有分量的學術成果,并以小說史研究專家的身份享譽于學界。最后他又轉向清代詩文的研究,不僅領銜主持了《王士禎全集》的整理與研究,還花大力氣撰寫了全面論述王士禎生平創作的前言。袁先生對于自我學術研究領域的布局顯然并非率意為之,而是深思熟慮所構成的學術格局。這三位作家作品的選擇,從地域上看均為山東籍貫,從高度上看均為一流作家作品,更重要的是,它們分屬于戲曲、小說與詩文不同的文類,覆蓋了中國古代,尤其是清代文學最為重要的幾種文體。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自學科建立以來,越來越崇尚專門之學,從朝代的選擇到文體的偏愛,甚至有了以一部書名家的現象,所謂的“紅學家”“金學家”“水滸學家”“龍學家”等等,研究的專門化當然有其自身的學術優勢,它能夠使研究論題更為集中,論述更為細化,研究更為深入等等,同時也符合現代學術分工日益細化的學科發展趨勢。但其弊端也顯而易見,長期固守一隅的專門化研究,造成了學養不夠,眼光狹隘,思路固化的學術缺陷,這不僅導致了自身研究領域過于狹隘的問題,同時也影響到專書研究的深度。其實,明清文學的歷史實際不僅僅是詩文、戲曲、小說共存的,而且文體之間互滲的現象更為突出。即使研究一位作家,也會涉及其經學修養、詩文寫作能力及其他相關領域的知識背景。如果要具備駕馭文學史全局的能力,并有效地展開一代文學的立體研究,缺乏諸種文體以及與之相關的經典作家的認知,是很難達成自己的研究目標的。袁先生對此具有明確的學術認識與自覺的學術操作,他一生寫過《孔尚任評傳》《蒲松齡評傳》和《趙翼評傳》,這三篇經典作家的學術評傳,剛好涵蓋了戲曲、小說和詩文批評三個領域。他在《趙翼評傳》中說:“本文要評述的趙翼,更有多方面的成就,他既在史學方面卓有建樹,又在詩創作方面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有近于袁枚處,又與袁枚有顯著的不同,而且還著有一部論斷精到、具有開創性的《甌北詩話》,都是不可以漠然視之的?!薄懂T北詩話》之所以具有開創性,原因即在于它是“一部具有詩史性質的詩話”,也就是說,研究趙翼,不僅可以了解其史學建樹、詩歌創作特色以及詩歌批評內涵,更重要的是通過他還能從整體上把握中國詩歌發展的歷史過程。一位學者的學術格局,是由其學術眼光、學術素養與學術能力的綜合要素所構成的,同時也決定了其一生學術貢獻的大小。袁先生對于自我學術格局的建構,可以為那些已經步入和將要步入學術研究領域的學者提供有益的參考與啟示。在當今日益重視學科交叉的學術背景下,這種學術經驗尤其值得重視。因為交叉的前提乃是以跨學科、跨領域和跨文體為其基本條件的,缺乏廣闊的學術視野與寬厚的文史哲素養,所有的所謂綜合研究、學科交叉都將會流于空談與浮泛。
所謂境界,是指一位學者一生所能達到的學術目標與學術高度。關于這一點,袁先生在其為張可禮《東晉文藝系年》所作的序言《文史研究的三個步驟》一文中有過系統的表述,他借用乃師陸侃如先生的話,指出文學史研究包含了三個層面的工作:一是對作者的生平、作品年月的考訂,字句的??薄⒂栐b等樸學工作;二是對于作者環境、作品的背景,尤其是當時的社會經濟情形的考察等史學工作;三是對于作品的內容和形式加以分析,并說明作者的寫作技巧及其影響的美學工作。袁先生的學術研究既有作家作品的細致考訂,顯示了扎實的文獻功夫,尤其是成名作《孔尚任年譜》,展現了其全面扎實的材料功夫與學術能力,使其一生的學術研究具備了良好的開端與厚實的基礎。同時,其作家作品產生背景的史學考察也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而對作家作品的美學分析更是袁先生的強項,也是其學術研究的落腳點。呈現在讀者面前的五部文集,其中《蒲松齡事跡著述新考》展現了他樸學與史學的實力,至今依然是《聊齋志異》研究的必備參考著作,而其《〈聊齋志異〉知解散論》則是對本書藝術特征與重點名篇的美學解讀,體現了袁先生敏銳的藝術感覺與系統的文本解讀經驗。其中《〈聊齋志異〉的再創作研究》一文,將此種現象概括為“踵事增華”“故事新編”“镕舊鑄新”和“因事明理”等不同撰寫方式,可謂既視野開闊,又分析入微,盡管沒有說明其有意采用當今的互文性理論方法,但其解讀效果卻相當精彩。每位學者都有選擇自己研究領域的自由,也都具有自己的學術專長,或做版本目錄的文獻考據,或做史實發掘的史學研究,或做文本分析的文學研究,均可做出自己獨特的學術貢獻,學界的研究理應具有此種立體格局與學術包容性,應該相互尊重而不相互輕視。但是,如果要成為學術大家而發揮引領學術的作用,當然其所具備的研究層面與學術能力越全面越豐富越好。在袁先生的學術生涯中,他始終處于理論探索的學術前沿,其《文學史理論、交流》卷所收的一組重點論文,凝聚了袁先生對諸多重要理論問題的思考。這些論文既不斷總結自我學術經驗而將其提升至方法論的層面,又不斷與西方當代文學理論進行深入對話而批判吸收其合理成分,還及時檢討古代文學研究的學術史以吸納精華而糾正不良風氣。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他自身的學術立場與學術方法,概括起來講,其文學史觀就是以文本的文學審美研究為核心,以追求歷史真實為目的,以呈現諸文學要素因革演變的歷史過程為基本框架。具體講就是:“從對具體作家作品的評論到構成一部文學史,中間須要有共時性的歸納、整合,揭示出一個時期表現于文體、主題、寫作范式、風格多方面的文學現象;更要有歷時性的聯系、比較,發現呈歷史系列的文學作品之間的上述幾個方面存在的因革現象?!保ā段膶W史的性質問題》)在此,批駁、糾正并有效吸納了西方當代接受美學的內涵及理論探索的精神乃是其重要原因之一。他糾正了本體詮釋學過于強調接受主體而對文本有所忽視的傾向,同時也避免了新批評和結構主義自我封閉的所謂純粹的文學內部研究。其實,一位真正有創造性的學者,從來都是將專題性研究與理論方法的探索同時兼顧的,因為只有如此,其學術研究才會獲得源源不斷的動力,也才能保持學術研究水平的不斷提升。面對歷史悠久而內容豐富的古代作家作品,沒有任何一種固定的理論方法能夠包打天下,而應該根據不同的對象、不同的領域、不同的問題而提煉出獨特而有效的理論方法與操作技術。無論是西方的各種新理論與新方法,還是中國古代傳統的批評方式與范疇概念,都只能作為理論的資源而吸取,最終通過自我摸索與試驗,總結出適合自己的獨特研究方法,進而才能取得研究的突破,得出有價值的學術結論。
袁先生曾如此概括其對學者知識構成的認知:“文科各專業的知識結構基本上是由三種性質的因素組成的:一是理論性的,二是專業知識性的,三是工具手段性的。缺乏任何一種因素都是不行的,但是,在整個的知識結構中,理論因素是帶有方向性、最有活力的因素。因此我認為從事文學、歷史等社會科學研究的人應當重視學習哲學,提高理論素養,形成科學的思維方法?!保ā吨袊芯可范?一八年第二期)這是他一生治學經驗的總結,是真正的有得之言,而擺在面前的這五卷《袁世碩文集》,便是此種經驗與體會堅實的例證。
(《袁世碩文集》,袁世碩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二0二一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