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國
帝王也難免一死。臨終前,羅馬帝國的締造者奧古斯都立下遺囑。在安排國事之余,奧古斯都也將自己的錢財進行了分配:除了大方地贈予家鄉、士兵、羅馬城的每位公民錢幣若干之外,未來的皇帝提比略會得到三分之二的財產,余下的三分之一遺贈給奧古斯都的妻子利維亞。財富,就這樣跟隨權力在家族內部世代流轉。
八百年過后,在西部復興羅馬帝國的查理曼也在晚年立下遺囑,將全部財產和動產,“無論是金銀、珠寶或御用衣物”都安排了去向。其中四分之三將被送到帝國的二十一個大主教府,儲存于教會這個“天國銀行”。余下部分留贈給自己數量眾多的子女和宮廷仆役。希望通過將財富留給教會,得以穿過針眼,順利地進入天國。
穿過針眼,語出《圣經·馬太福音》。“駱駝穿過針的眼,比財主進神的國還容易呢!”即便古代駱駝的體格遠比現代駱駝瘦小,但要穿過細細的針眼,何其難哉!“財主進天國”著實不容易。倘若一位財主想進天國,除了“你還要來跟從我”,變成基督徒之外;還要按照耶穌的吩咐,“變賣你所有的,分給窮人,就必有財寶在天上”。這段教誨的落腳點在于“信神”,如耶穌隨后對眾門徒所言:“在神凡事都能。”神能而人不能,無他,信心不足之故也。這一教導可以被用來譴責富人,但更為常見的解讀,則是勸勉富裕的信眾將錢財捐贈給教會。“穿過針眼”從表彰“信心”,轉化為褒美慈善行為。在古代晚期教會史終結之時,善用慈善的效果如此明顯,古代羅馬帝國的開國皇帝奧古斯都將錢財遺贈給繼承人的方式轉化為中古歐洲西部神圣羅馬帝國的締造者查理曼以教會為主要遺贈對象。
“古代晚期”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從奧古斯都到查理曼,是廣義的古代晚期,而狹義的古代晚期,約從公元三00至公元六00年。這是從君士坦丁一世等皇帝寬容基督教,到拜占庭帝國形成的時期。其間經歷內戰、入侵、西羅馬帝國滅亡和查士丁尼的再征服等等。歷史在這里不僅轉了一個彎,而且還像進入了一條幽暗的山地隧道,若隱若現的暗淡燈光,稍縱即逝,等到駛出隧道之時,景物業已煥然一新。
這些暗淡的燈光,主要是由基督教教士們的布道辭所發出。通過布道辭,教士們批判現實,勸勉信徒行善,救濟窮人。如果我們將布道辭作為歷史實際的忠實反映,那么就會像英國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那樣,得出“基督教會的勝利與羅馬帝國的衰亡”這一經典性宏大歷史命題。三世紀以降,帝國的稅負日益加重,原本承擔征稅任務的主體、以市議員為代表的帝國城市中產階級不堪重負,兩極分化,羅馬社會也隨之日趨貧富懸殊。作為窮人的保護者,教會與代表社會另一端的富人和帝國政府抗爭,西部的元老貴族也紛紛加入教會,教會的勢力日漸壯大。于是乎內有羅馬教會依托于日益增加的窮人,掏空帝國;外有被稱為“境外無產階級”的蠻族進入帝國境內。內外因素作用之下,西羅馬帝國滅亡。但教會的勝利并非沒有代價,在獲得大量財富、土地和人力資源的同時,教會喪失了其早期的宗教理想和追求,甚至不惜采用愚民政策。文化倒退,文明衰落、歐洲步入黑暗的中世紀。教會獲得財富和權力而走向勝利宣告了愚昧和迷信的勝利。
然而,彼得·布朗并不相信這樣的敘事。從研究奧古斯丁開始,半個世紀的學術探索,他成功地推動了古代晚期研究,大有骎骎乎凌駕于羅馬帝國衰亡研究之勢。透過政治史的斷裂,他感受到了曾被大一統羅馬文化所遮蔽的、充滿創造力的地方文化跳動的脈搏。
文化不僅在頑強地延續,也在緩慢而有力地轉型,重塑認同。為滿足社會需求,基督教文化日益變得實用化。在帝王將相的身側,生活著無數個鮮活的圣徒,他們面向所屬的村落、市鎮、城市乃至帝國,舒緩社會承受的壓力,預言美好的生活愿景,為蕓蕓眾生開啟面向未來的精神寄托和所渴求的心理安慰。依托于這樣的舞臺布景,布朗的《穿過針眼:財富、西羅馬帝國的衰亡和基督教會的形成,三五0至五五0年》(以下簡稱《穿過針眼》)講述著一曲別樣的教會勝利史。
第一幕,君士坦丁王朝(三0六至三六三年)。克服了三世紀危機的羅馬帝國仍然維持著“小政府”,但軍團倍增,所有公民都得納稅,帝國的行政區劃細分,為皇帝分憂的官僚系統也就隨之大規模地擴充,一批服務于皇帝的帝國新貴應運而生。這些新貴迎來了“黃金時代”。稅收、勞役,一如既往地由散布于帝國各地的兩千多個自治市來承擔,尤其是祖祖輩輩在那里謀生的市民以及代表他們的中產議員們。皇帝們皈依了基督教,也授予了教士免稅的特權,從此,教會就不再僅僅是窮人的教會了。盡管帝國政府也緊盯著負責納稅和征稅的市議員們,不允許他們投身于教堂之內,成為教士,但是教會還是務實地將普通人視為力量的基本來源,秉承了他們“本分得體”的角色設定,悶聲發大財。在布朗設定的敘事起點,教會就不窮,只是沒有顯山露水而已。這就為此后教會財富的平穩增長定下了基調。
在四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虔誠信徒的主體是那些本分得體的中產階級。無論是富裕還是貧窮,不管身處高位抑或地位普通,基督徒來到教堂參加儀式,就得凝心聚力,暫時成為一個共同體,世俗等級差別的張力大大緩解。富人在這里享受到了非主流文化的氛圍,體會到新鮮的文化感受和宗教體驗,他們也共同創造了一種新的慈善方式,通過捐贈給教堂,將財寶積儲于天國。施舍不論多寡,意義相同,教會的慈善方式對富人具有吸引力。
君士坦丁王朝的結束,為我們拉開了第二幕。四世紀末,帝國再次步入下行軌道,遠在邊境地區的宮廷,并沒有放松它的要求,反而收緊了免稅的缺口。面對日益艱難的生計壓力,宮廷“以冷漠、時斷時續的方式提供物質資源,以此來顯示對民眾的熱愛”。而老式貴族、羅馬元老西瑪庫斯仍在按照老規矩辦,為羅馬人民定期提供免費食物。為了顯示自己對羅馬人民的愛,西瑪庫斯不得不竭盡全力地動用自己的一切關系,從“世界各地”預訂斗獸,盡量將它們如期保質保量地送抵羅馬,以便依照慣例分別為自己的兒子第一次當選財務官和裁判官舉行盛大的慶賀活動,以饗羅馬人民。但西瑪庫斯的父親在羅馬的宅邸曾被他所熱愛的羅馬人民搗毀,他自己千方百計地謀劃,也面臨重重困難,似乎傳統的慈善方式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老式慈善方式,似乎不僅勞民傷財,而且瘋狂無道,受到了教會的強烈譴責。在不列顛出土的壁畫中,斗獸之旁竟然刻有“殺人”的字樣。當西瑪庫斯為了延續羅馬城傳統的公民慈善事業而殫精竭慮的時候,在他的身側,新的基督教慈善理念日益發揚光大。窮人取代羅馬公民成為新的救濟對象。
誰是窮人?他們不僅是食不果腹的羅馬公民,也不限于那些因逃避戰禍而流浪他鄉、缺衣少食的難民,他們是所有尋求教會幫助的人們。安布羅斯等教父并沒有使用某種具體或者絕對的貧困標準,在他們口中、筆下,窮人是那些“渴求幫助的人”、祈盼基督恩典的人、請求教會保護的信徒。基督教徒即是窮人,教會乃是窮人的教會。窮人不再是一個特定的社會少數群體,而是廣大的、在羅馬帝國政府和權貴的權勢面前感受到壓力的所有人,“全世界”的窮兄弟聯合在教會的周圍。在這個經濟形勢下行且日益動蕩的年代,誰還能有絕對的安全感,而不會覺得自己有朝一日也需要幫助?窮人的隊伍似乎正在壯大中。
即便是原本“無憂無慮”的帝國權貴們,也不得不有了某種焦慮,他們分散在帝國各地的地產和營業變得不那么安全了。主動變成“窮人”開始成為一種可行的選擇,教士中越來越多地出現帝國高級貴族的身影。巨富的權貴如諾拉的保利努斯、如小梅拉尼婭,為布朗提供了絕佳的案例,使得他得以窺見信仰與財富之間日益密切的往來。
諾拉的保利努斯與自己的妻子,在獨子去世之后,毅然放棄華麗的服飾、精致的美食和成群的仆人,賣掉祖產,選擇了苦修的生活。“拋棄了元老院,中斷了一支貴族血脈的延續。”拋棄家產很難,放棄世代簪纓的優越感更難,這才是真正需要穿過的針眼。只有拋棄固有的做派、尊嚴和文化,才可以順利地成為“窮人”,完成駱駝穿過針眼的壯舉,抵達天堂。
隨著權貴參與教會管理,教會內部的分歧和爭斗也與日俱增。修道士群體與教士群體之間、修行的富人與普通修行者之間并非只有愛。當教會成為一個社會各階層的大熔爐之后,教會內部也為社會觀念的沖突提供了一定的空間。百基拉主教及其支持者受到懲處,伯拉糾的教導受到批判。權貴們不僅在教堂之外,而且也在教堂之內影響并震撼著看似平靜的教會。
當五世紀中葉帝國面臨真正的危機之時,貴族及其財富與教會親密接觸,第三幕上演了。政治分裂、蠻族王國和羅馬飛地交叉分布、多種認同性與效忠共存,傲慢和嫉妒流行起來。為了保住財產,控制勞動力,越來越多的貴族或者投身于教堂,或者在土地上設立教堂。失勢的權貴帶著財富和奴仆進入教會修行,不僅使得教會的財富大為增加,而且他們還通過堅貞的苦行,卓然獨立、成為圣徒,幫助教會和修道院進一步吸引財富。進入教會的財富似乎“洗白”了富人的雙手,壞富人可以借此搖身一變為好富人。
教會成為最大的富翁,布朗的敘事終點隱隱在望。大戲的最后一幕是教會如何處理其財富。首先,繼續開源:面對即將來到的永火審判,平信徒最好也能在臨終前開口,說出他們的捐獻。其次要確保財富留在教會。馬賽的薩爾維安要求貴族帶入教會的財產只能是屬于教會所有,當他們前往天國之時,教會必須接管他們的財產。羅馬教會則率先從法律上保障贈給教會的土地永遠留在教會,教產只進不出。最后,教士只是代為打理教產的管理者,一方面,不少管理型主教留下了經營良好的教產;另一方面,他們安貧樂道、實行財產的絕對公有、甘當富廟的“窮方丈”,證明自己有資格管理神圣的集體財富。也正是在管理財富的過程中,教士們被他者化,以便與平信徒管理者涇渭分明。削發、獨身、禁欲,從精神到身體,教會的管理者成為一個獨特的社會團體乃至等級,古代教會至此終結,中古基督教會史開門。
劇情簡介無法道盡布朗的奇思妙想。在與一個個同行的親切對話中,一位思路敏銳、史料嫻熟的謙謙君子,清晰地浮現在字里行間。《穿過針眼》的分析不可謂不精彩,但讀者更深刻地感受到的,可能還是歷史敘事的魅力。一個個豐滿鮮活的人物,一個個令人驚艷的地下證據、文本分析,恰如其分地嵌入在語境之中、章節之間,如同一部行云流水的大劇,不同地點、人物、事件和分析環環相扣,令人目不暇接。有厚度、有溫度的大歷史是從碎片中生長出來的。
物質與精神、貧窮與富庶二者在古典哲學中存在著明顯的張力,達則不忘體驗貧窮,窮且苦修精神。但財富也讓人閑暇,得以心游萬物,放飛精神的追求。閑暇在財富與精神之間來回牽線搭橋,因此,物質上的貧窮,并不必然意味著精神上的富足。倘若沒有精神追求,物質的貧困更有可能導致根深蒂固的精神貧困。同樣是堅持窮人與富人之間的對立,但通過添加此生與來世這一對范疇,基督教的宗教話語一方面夸大了財富與靈魂得救二者之間的張力,另一方面又在教會內部鋪設了一條快速通道,教會居間作為中介,溝通二者。進入教會的財富是天國的財寶,確保信徒的得救。教會好像是如意金箍棒,可大可小,帶著富人及其巨額財富輕松地穿過針眼,抵達天國。
依靠這一套修辭,古代晚期教會史的色彩似乎明快起來,對立依然存在,但奇妙地互相轉化著,也不見了啟蒙思想家們所譴責的那種緊張的偏執特性。自十八世紀以降,我們熟悉的羅馬帝國晚期教會是一個置帝國命運于不顧,瘋狂地爭吵神學信條的激進組織。如大啟蒙思想家伏爾泰所嘲弄的那樣:“基督教打開了天國的大門,但卻喪失了帝國;因為不僅基督教內部各教派以神學論爭的狂熱性互相攻訐,而且這些教派又一起共同反對帝國的舊宗教。”教士們各執一詞的都是“毫末之事”,但還非得“要靠棍棒交加大打出手才能決定下來”。教父們懷著高昂的宗教熱情、執著于宗教理想、不顧一切地追究著精微的神學大義,似乎那是一個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教會。
《穿過針眼》中的教父們則完全沒有不切實際的書卷氣。安布羅斯、奧古斯丁、伯拉糾、哲羅姆、卡西安、馬賽的薩爾維安等等,他們不僅僅是神學家,而且更是對現實問題和需要有著無比清醒認識的社會活動家。他們的作品遠非無病呻吟或者為經典背書,而是在活學活用,切實地面對現實的挑戰、以務實的方式提供可行的解決方案,化理想為實際。他們開出的藥方可能互相對立,他們的命運也大相徑庭,但他們都在利用嫻熟的經學知識、理性務實地管理著教會。他們提出的,是實用性神學主張;他們所幫助建立的,也是應對靈活、反應靈敏、行動有力的務實性教會。在他們的領導之下,教會穩健有力地增加財富、平穩地渡過西部帝國的衰亡危機,走向中古。
在前現代社會,財富的增長存在明顯的自然“天花板”,土地是財富最主要的來源。馬爾薩斯陷阱可能過于悲觀,但承平日久,隨著人口的繁衍,財富的分配問題終究會被提上日程,所謂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盡管羅馬帝國晚期的皇帝不乏出生卑微者,但皇帝仍是最大的地主,也是富人中最有錢的主。為了供給軍隊,帝國政府控制著最好的土地、礦山、牧場和大型公共建筑等等。千千萬萬個私人的財富固然粲然可觀,但是他們多為帝國財產的經營者。市議員耕種的土地、經營的牧場、開發的礦山,就屬于政府資產。依據責權相稱的原則,納稅和征稅的義務也主要落在他們的身上。自君士坦丁一世之后,量出為入的帝國政府,每十五年調整一次稅負。在此期間,一個蘿卜一個坑,稅收的支出都按部就班,有例可循。
當君士坦丁王朝將照顧窮人的重任委托給教會之時,政府并沒有將稅收的基本盤轉讓,而是僅僅免除教士們的納稅義務和徭役。除此之外,還大方地免除了他們的妻子、孩子和仆人的營業稅。因此,教會的發展空間在于手工業和商業。按照君士坦丁王朝的祖宗之法,皇帝、帝國政府、市議員和教會利益互補,共同維持著財富的增長和帝國的運轉。但是到了五世紀上半葉,上述格局遇到困難甚至難以為繼。帝國政府三令五申,限制市議員成為教士。如果市議員執意成為教士,他也只能最多帶走四分之一的財產進入教會,余下的財產必須留給他的替代者,用以完稅。布朗提到,晚年的奧古斯丁、馬賽的薩爾維安等高級教士猛烈批判了帝國的稅收政策,是在替“避難者和欠稅者”發聲。透過基督教話語修辭,帝國政府與教會圍繞稅收發生的第一次尖銳正面交鋒暗示,通過廣泛接納市議員,教會大量擁有了位于征稅目錄中的地產,教會成為征稅的直接受害者。
皇帝手中竟然沒有了土地。四六八年,西部最后的皇帝之一安提米翁請教東部的皇帝利奧,如果一位被認為沒有繼承人的地主,突然有一位他的近親對這塊已被賞賜出去的土地要求所有權,或者被俘的那位地主返回家鄉,按照公民資格恢復權益并合理地要求收回業已被轉讓的土地,皇帝的問題是:“依法判決原告收回土地,還是維持皇帝原有判決的權威?”利奧皇帝建議安提米翁按照君士坦丁一世定下的慣例,判決原告勝訴,并由皇帝另撥同樣數量與質量的土地補償被告。但是,安提米翁皇帝的最終決定令人大跌眼鏡:“如果贈地確實為無主土地,則皇帝的贈與有效。如果原告能夠確實證明其合法所有權,則其權益受到法律保護,而此贈與無效。”《提奧多西法典》的這一則新律表明:東部皇帝的手里還有充足的土地,因此利奧皇帝能夠延續一百年前的政策。而西部皇帝則頗為捉襟見肘,手中無地,遂無法補償那位被告了。西部的皇帝不僅沒有了土地,而且也喪失了權威。
皇帝的土地去哪兒了?布朗沒有說。他僅僅將西羅馬帝國的衰亡作為布景,論述教會的財富增長史,尤其是巨富的權貴們如何將財富轉移給教會。教會的財富、教會的勝利似乎來自教會與時俱進的成功說教。這是一部修辭引導財富自愿進入教會的演進史。在教父們的成功領導和勸說之下,貴族樂捐,財富逐漸轉移到教會,教會逐漸走向勝利。但它也只是錢幣的一面,而且是那光鮮亮眼的一面。而錢幣的另一面呢?
(《穿過針眼:財富、西羅馬帝國的衰亡和基督教會的形成,三五0至五五0年》,[美]彼得·布朗著,劉寅、包倩怡譯,社科文獻出版社二0二一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