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啊搖，疍家船》中苦難書寫的審美意義

范紓宇

洪永爭《搖啊搖，疍家船》書寫疍家人的日常生活，通過小男孩楊水活的經歷與成長，展現了疍家人的物質與精神的苦難。洪永爭用質樸無華的文字展現了鄉村人民良善淳樸的美好精神特質。文中通過水活經歷照顧病重母親、送姐出嫁、養父病重艱難求醫、找到親生父母、坎坷求學的一系列故事，讓讀者看到了這名被收養的貧苦男孩的成長，感受到了疍家人生產生活中的悲歡離合。

一、疍家人的生活與苦難

小說的主角水活作為家里最小的成員，彼時尚未成年，其想法常被家中長輩忽視。其“父親”楊永壽認為，大人的事情不需要小孩子操心。家里有事不需要跟小孩子說，決定事情也不需要經過他的同意。在如何對待家人上的問題，楊永壽野蠻粗暴，而且一意孤行、喜怒無常，他常用恐嚇、暴力的手法對待水活，恐嚇水活吃“藤條炆豬肉”（即用藤條抽打）。如果家庭成員反對他，楊永壽會立即采取粗暴的行動，特別是對待水活，時常暴力以待，這也導致水活畏懼父親，在做事時擔心父親的看法，迎合父親。其他家庭成員同樣畏懼父親，在楊永壽的權威下，他的思想觀念左右著家庭其他成員的想法。

小說中對楊永壽的性格有直接的評論：“他確實很出色，但是由于脾氣倔，導致他落到今天的境地。但不管別人說什么，涉及兒子這件事上他是絕對不會讓步的，絕對不會因你一兩句話改變主意的。”楊永壽無疑很愛自己的孩子，他日夜驚恐水活會離開自己，但是他執拗又倔強，一心想要扛下家庭的所有責任，想要謀求家庭更好的發展。可是，成人暴力、恐嚇、懷疑的行為讓兒童對成人的信任感降低，產生畏懼、警惕之感，導致成人世界與兒童世界的分離。這進一步表現在水活得知楊永壽夫婦并非他的親生父母后，家人對待他的態度上。

得知身世后，水活并沒有嫌貧愛富，但是父親、母親、姐姐都開始懷疑水活的心思，以成人的思想揣測兒童的心思。“人會變的，他敢扔掉舊衣裳而穿親生父母買的新衣裳，敢要親生父母給的錢……他變了……”“這伢仔口不對心，他這副模樣，心理明明惦記親生父母的，卻跟你說不稀罕。”家人多次暗中試探水活，在揣測中歪曲水活的言行，將水活置于尷尬而孤立無援的境地，這使得水活在精神上承受了很大壓力，如此精神上的困境不一而足。

物質困境是底層人更直接切身的處境，其中重要一幕就是水活一家因為沒錢給母親治病，被迫將阿姐出嫁，這展現了水活如何在此般處境之下“被迫”成長。在阿姐水仙出嫁情節中，作家不吝筆墨，事無巨細地一一鋪排開來，梳洗、拜神、拜父母、打紅傘、拿紅包、撒白米，尤其是過禮哭嫁的嘆歌環節。“拜過神后，輪到新娘子嘆歌答謝父母一環了，船上船下瞬間鴉雀無聲，一張張臉充滿了期待，一雙雙眼睛一刻也不離新娘的臉蛋。終于，新娘開金口了，那些充滿期待的臉活色生香起來。水仙開始唱的時候總不得要領，在二嬸的引導下漸入佳境。”水仙唱得更是催人淚下：“伢兒出生一聲哭，可知雙親樂與苦？教你養你漸成人，一生多少苦與辛！如今嫁出如潑水，別忘恩義去不回。樹高千丈不忘樹頭根，兒女千歲不忘父母恩。”既寫出了水仙對父母養育恩情的答謝與感恩，又表現親情難舍的依依深情，這一刻也是水活的成長時刻。“水活聽著聽著，腦海全是和阿姐相處的點點滴滴，想到阿姐不再屬于這個家，他差點哭了出來。他使勁掐住自己的大腿，讓自己感到疼痛，只有這樣，他才能讓淚流滿面的自己不哭出聲來。”水活并沒有因為生活中的苦難而抱怨、墮落，而是在苦難中不斷調整心態，慢慢成長。

整個家庭的系統是以男人楊永壽為中心的，楊永壽是家庭的頂梁柱，母親不能活動，只能依附于他人生活，只能對楊永壽的做法提出建議，沒有決定權。當海福來到家里拜訪卻沒有做到相應禮節時，母親對水仙說：“女人要糊涂點，糊涂的女人有福。”勸導水仙不要太計較。水仙婚嫁的過程中，疍家佬、水活阿媽、水生伯反復提到水仙結婚是為了這個家，海福吝嗇、不知禮節，阿媽便只好委屈自己的女兒。楊永壽因為害怕水活的親生父母找來，執意去竹頭灣，母親雖然勸阻過楊永壽，但是卻說：“他是一家之主，他決定的事情我們要聽他的。”可見這個家庭是圍繞男人楊永壽為中心組成的，女人、孩子都處于依附的地位，楊永壽的心情和觀念常常決定了整個家庭的發展和未來走向。姐姐為了給母親治病，被當作商品交易一樣被迫出嫁。主人公水活的成長是在物質磨煉和精神困境中實現的。生活的貧苦艱辛讓少年水活知道生存的不易，所以更為勤勞。精神的困境雖然使得他糾結憤懣，但也使得他在找尋內心答案的同時在苦難中變得成熟，逐漸長大。民間生活有田園詩的一面，也有苦難悲辛的一面。小說沒有避諱這些不和諧的元素，而是試圖真實展現疍家人的生活圖景。洪永爭認為，有些東西現實生活中是的的確確存在的，如果刻意回避，或許會剝奪了兒童完整體驗真實世界的權利。雖然兒童文學不宜渲染一些負面的東西，但為了文本的真實性，這部作品并沒有刻意回避鄉土生活中暴力、黑暗、落后、陳腐的一面。他在盡量把握好分寸的同時，為讀者呈現了一個真實的完整的鄉土水上世界。

二、苦難的審美化

洪永爭說：“一直以來，我都想打造屬于自己的文學故鄉，經常把目光投向我的家鄉。流經我家鄉廣東陽江雙捷鎮的漠陽江上，有一座雄偉的攔河壩，這是一項引水工程，也可調度河上船只的運行。我家鄉是改革開放前陽春縣至陽江縣水路交通的重要碼頭，水上交通十分便利，聚集了無數的疍家人。我從小對他們的水上生產和生活十分感興趣，至今印象深刻。”疍家人及其生活與風俗這樣一個題材至今鮮有作家涉獵，洪永爭對疍家人的書寫，不僅打造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文學高地，也建設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文學故鄉。這部小說雖然書寫了很多疍家人的苦難生活，但仍然傳遞出疍家漁村的自然美和疍家人的生活美、心靈美。漁村的自然美給讀者審美的享受，讓讀者看到了疍家人的樂觀堅忍，他們之間的相親相愛、互幫互助給予了讀者心靈上的溫暖與慰藉，也帶給了讀者感動與思考。整部作品文字生動鮮活，作者運用白描水墨畫般的筆法，描繪出一幅類似于沈從文筆下邊城的恬淡水鄉，營造了氤氳著田園牧歌情調的純粹的詩境，并在這片詩境中完整展現了雙捷圩的風土人情面貌。

《搖啊搖，疍家船》描寫苦難和兩代人的成長，作者在平鋪直敘中娓娓道來，整個文本呈現較為厚重的歷史感。并且作者在陳述雙捷鎮的常與變、新與舊時運用了富有詩意的筆法，建構了一個令讀者身臨其境的世外桃源般的疍家漁村，擴展了鄉土小說的美學空間。小說通篇營造了詩情畫意的氛圍，令讀者從內心深處有詩意的幸福感受。這種感受很大程度上歸結于洪永爭在創作時喜用擬人、比喻、通感等創作手法。例如，文本中描述道：“竹篙和船槳許是累了，安靜地躺著，和岸邊那幾塊石頭一道，趁主人不在，貪婪地小憩著。”作者常用擬人手法使物品形態變得生動而有趣，活潑而形象。在刻畫風景時，作者注重對花草樹木等周圍環境和物體的色彩描述，如“淡藍色的苦楝花”“灰蒙蒙的天”“雪白的蘆葦叢”“碧綠的江面”“黃澄澄的飯”。并且他善于調動讀者的多重感官將其代入具體氛圍，閱讀他筆下的文字時，好像跟隨楊水活一起進入了那個江邊的小鎮。“淡藍色的苦楝花簌簌地落下來……落在碧綠的江面上，落在綠草如茵的岸邊，落在雪白的蘆葦叢中，輕似雪，密如雨，只需輕輕一呼吸，那種花的甜絲絲的味兒便沁入肺腑。”小說中有很多地方都出現了漠陽江地域特有的景物，如斑鳩、尤加利樹、苦楝樹、麻竹大葉草……這一詩意氛圍的營造，提高了文本美學意蘊與表現力，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可以收獲一些特別的審美享受，產生審美愉悅。此外，小說的語言風格是充滿溫情的。作者并未著意放大楊家生活的艱難與苦痛，而是更關心這些小人物的精神內核。同樣是描繪苦難，卻不局限于苦難的形式，整部作品充滿悲憫的情懷，悲而不傷，這反映了作者的人道主義關懷與社會責任感。

三、苦難的審美化療愈

洪永爭善于引導讀者在人生多艱處發現人性美、人性美，在困頓的處境里尋找生命的價值與意義，將苦難審美化，以撫慰讀者的心靈。雖然文中他們的生活充滿了艱辛與苦難，但是水活與家人之間的愛是雙向奔赴的。

水活喜歡吃雞蛋，“阿姐知道他愛吃蛋，經常抽空到江邊的蘆葦叢、岸上的竹林子里撿鳥蛋”。有時為了能多撿幾個鳥蛋，“阿姐爬上高高的麻竹”，結果被青竹蛇咬傷。水活怕阿姐再去尋鳥蛋而再次受傷，謊稱自己不愛吃鳥蛋，“說鳥蛋有鳥糞味兒，吃了惡心，說什么也不肯吃”。還有一次，水活生病身體虛弱，阿姐賣掉了自己心愛的手鐲，為水活換了“一疍家帽的雞蛋”，變著法兒給水活做雞蛋吃。水活與阿姐為對方考慮，正是因為愛阿姐，水活在阿姐出嫁時才會情緒低落，這是姐弟之間純粹之愛。

疍家佬雖然時常暴力對待水活，水活失蹤時他們卻不顧自己的安危尋找水活，正是因為太愛水活、太怕失去水活，所以才會在水活的親生父母來找水活時驚慌失措。小水活在父親生病時第一時間尋求大只佬叔叔的幫助，希望大只佬帶父親求醫。“他朝著草塱村的方向一路飛奔”，即使崴到了腳，也還是忍著痛“單腳跳著向前走”，這是父子之愛。父子之間的愛的雖沉默但卻深沉。為了更好地照顧母親，水活充滿關心地對母親說：“我可以背著你去學校，等放了學，我再背你回來。”校長也被水活一家所感動，同意水活背著母親上學。而阿媽也總是呵護著水活，這是母子之愛。善良的疍家佬一家養大了棄嬰水活，10歲的水活即使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條件優越，卻依然以孝心和愛對待養父母。受養父母家庭的影響，水活逐漸成長為善良、勤勞、勇于擔當的孩子，這是人性之愛。曹文軒說道：“文學的根本使命大概是為人類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礎，……文學之所以被人類選擇，是因為人們發現文學有利于人性的改造和凈化。”“‘青銅葵花是一項兒童文學獎，它可能更在意我們以上說的文學原則和景象。因為它的對象是兒童，而兒童文學決定了未來民族和人類的品質和質量。”洪永爭以疍家人的生活為題，以愛撫平生活的浮躁和沖突，洪永爭將水活的思想展露出來，讓成人讀來能了解兒童細膩敏感的心理，將成人的思想也顯露出來，讓兒童讀來能體會成人的不易。

雖然主人公水活一家的不幸遭遇使得整個環境氛圍帶有隱隱的悲傷，但作品整體的風格是詩意的唯美的。作者在質樸清新的語調中多視角立體表現了一個孩子關于親情、友情、愛情的成長經歷。少年經歷了精神與物質的苦難，在對苦難的體驗中學會承擔責任，磨煉自我，長大成人。《搖啊搖，疍家船》譜寫了一曲廣東疍家水上人家富含詩意的深情贊歌，是一部感人至深的充滿自然美、人情美、風俗美的小說。

（溫州大學）